Almost Like Being in Love

Almost Like Being in Love

阿滷

1.

即便打著傘,軟融的雪花依舊在Fulgur墨灰色的粗毛呢大衣上染出了好些深色的圓漬。他在路燈底下瞥了眼手錶,長針離約定與人碰頭的時刻已多走了半圈。路面濕滑,Fulgur加快腳步謹慎前行,最終於街角一處餐酒館的遮雨簷下收傘撣去肩頭的水滴,推門入內向前臺報上了友人◯◯的名。服務生領著Fulgur往角落一張小圓桌走,面對著走道而坐的◯◯首先咧起嘴角向他招招手,接著一位原先背對著他的陌生青年亦轉過身來,視線稍稍膽怯地攀上他後點頭致意。


青年穿著玄黑的綢緞襯衫,頸前結著條花樣復古溫柔的絲巾。Fulgur入坐時青年以紙巾裹了份餐具擺至他面前,他道謝,青年只淺笑著應了一聲,嗓音低軟。此時◯◯向青年開口。Uki,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提過,和你一樣也在找室友的Fuch…Fulgur。他是我的大學同學,現在是●●大學文學院的助理教授,也寫些小說。Fulgur主動向青年伸出手。你好,我是Fulgur。Fulgur Ovid。抱歉來遲了,大學那裏有點突發狀況。青年趕忙回握住他的手。哪裡。先前聽◯◯提過許多你的事了,我是Uki。Uki Violeta。Uki是我在前一個職場合作了好多次的花藝設計師,後來變成我和◇◇的朋友了。◯◯又幫著介紹道。

Fulgur與Uki握著彼此的手。與Uki細緻恬靜的身姿相異,Fulgur察覺他手掌裏疑是結了許多道痂,禁不住低頭略瞧一眼,在餐酒館暈黃的燈光裏看見他整手佈滿了粗細不一的紅痕,於是稍稍鬆開手,深怕握痛了他。Uki是敏銳之人,感受到了Fulgur握自己手的力道減弱,便有些尷尬地笑起來。對不起,這幾天工作時受了不少傷,來之前忘記貼起OK繃了。握起手來不大舒服吧。Uki輕輕抽回手。Fulgur連忙道歉。我怕握得太久你會痛,他解釋道。Uki緊繃的面孔稍稍舒展開來。倒是不太會痛,就是怕我的手嚇到人了。他笑得還是些許緊張。Fulgur輕笑出聲。我也怕我的手嚇到人啊。他雙掌攤至Uki面前。此時◯◯插話。怎麼樣,是可疑的生化人對吧。Uki急忙搖頭,◯◯大笑著繼續說下去。我大學第一次見到Fulgur…Fuchan時還問他的手能不能當開罐器用。Fulgur與◯◯兩人一同笑起來,此時Uki悄聲開口。能、能當開罐器用嗎?他問Fulgur。可以啊。Fulgur毫不猶疑地回道,隨手撈過桌上一個番茄罐頭作勢要劃開,Uki連忙阻止。這好像是店家拿來裝飾桌面用的道具。他溫聲提醒,於是Fulgur從善如流地擱下罐頭。沒關係,我其實也打不開。他正色道。就在Uki一臉疑惑時◯◯轉向他。是可疑的生化人對吧?◯◯再度不懷好意地笑著問道,而Uki只不知所措地交互望向他與Fulgur。

見Uki神情困擾,Fulgur自襯衫衣袋裏拉出鋼製的名片盒,抽了一張雙手遞向他。暗紅色硬紙卡正面印著●●大學的橙金校徽、反面則印著Fulgur的職銜與聯絡方式。這樣⋯⋯這樣比較不可疑吧?他試著打趣道。Uki道謝接下後亦從皮包裏翻出只藕紫的軟革名片夾,取出一張紙卡交予他,雙手微微發顫。Fulgur接過細讀,正面一片濃紫上有潔白的花體字藤蔓一樣地蜿蜿蜒蜒,拼出Violet Atelier一串字。這是我工作室的名字,住址和開放時間都寫在背面,有空的話、呃、歡迎過來玩。Uki替Fulgur將紙卡翻至背面,背面簡約清爽地只印著幾項必要資訊。Fuchan,你有出席我和◇◇的婚禮吧?那時現場的花飾全交給了Uki設計。◯◯說,Uki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畢竟是親近的友人,Fulgur記得那場婚禮的諸多細節,包含花飾。他對花草不至極熟,但對禮堂裏的花飾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彼時正逢盛夏,◯◯與其伴侶◇◇最喜愛的幾個顏色於聖壇上無比暴烈卻又萬分親密地撞成一片沁辣涼爽,如同他們向來的互動模式。Fulgur當時便猜測負責設計花飾之人是◯◯與◇◇的好友,未知今日竟見到了本人。他忍不住向◯◯與Uki聊起自己如何喜愛當時的花飾,◯◯大力點頭說著當時捧花也是讓Uki綁的,邊順手拉起了逐漸滑下椅背的Uki。



閒談之間◯◯的手機響起,他從褲袋拉出手機瞅了眼螢幕。是Robert,他一臉嫌惡道。Fulgur與Uki同時深吸一口氣。該是時候逼Robert把自己的保險受益人設成你了/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叫你那個爛主管去你們公司的停車場見我一面。兩人同時開口,隨即對看一眼。◯◯比出「噓」的手勢後起身走出餐酒館。

失去擔任會話中重要潤滑劑的共同友人,Fulgur與Uki就此陷入沉默。Uki反覆切著盤裡已經散開的地瓜泥,Fulgur取過玻璃壺替自己倒了一杯桑格利亞,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手猶疑地停在空中一會後重又拿起杯子喝了第二口。

今天的天氣算是、滿不錯的。Fulgur首先開口。Uki抬頭。噢、對,還算可以。對不起,我不太擅長單獨跟初次見面的人說話。他終於將地瓜泥送進嘴裡但險些噎住。Fulgur的表情舒緩許多。我也是,他說,放下手裡的杯子遞了張紙巾給Uki。Fulgur停頓一會,然後伸手將圓桌邊緣的鹽罐與胡椒罐挪到兩人之間。假裝⋯⋯假裝◯◯還在這裡努力想為這場聚會添點滋味。他立刻後悔自己講了個爛笑話,但Uki淺淺地笑了,眼角微彎。那我該把隔壁桌的調味罐一起偷來擺在這裡了。Uki回話,接著他意識到自己的話聽起來有些失禮,又尷尬地補一句,我不是⋯⋯我不覺得這場聚會無聊⋯⋯天啊、這個笑話聽起來不對⋯⋯我的意思是◯◯是個很有趣的人⋯⋯

Fulgur起身迅速將隔壁空桌的調味罐攫來擺在兩人之間。不、我曉得。我曉得你的意思。謝謝你接了我的爛笑話。他和善道。Uki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好想立刻衝出這間餐廳到附近的停車場買一份塔可餅邊吃邊思考我到底在這場聚會裡講錯了多少話。他心想,把臉埋進了雙手裡。

望著連耳根子都泛紅的Uki,Fulgur挪動起桌上的調味罐,全數擺到◯◯的位子上。你知道嗎,我現在好想走出這間餐廳到附近的停車場買兩份塔可餅,自己帶回家配著啤酒邊細數今晚我講了多少爛話邊大口吃完。他說。


Uki抬頭。

你知道嗎,Ful、Fulgur?Fulgur。有時我也會那樣做,然後隔天早上起床時⋯⋯

覺得自己毫無長進。Fulgur接話。


Uki點頭,低頭把玩起鹽罐。Fulgur也取過一個胡椒罐在盤上扭了幾圈。哈哈,傷心塔可餅。Uki突然低聲笑起來。我最愛的食物。Fulgur刻意拉高聲音誇張道。Uki朝他半開玩笑地眨眨眼。


Uki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那麼做。


◯◯回座時,只見Fulgur與Uki手裡不知為何各搓著一個調味罐,兩人正對視著竊笑。


看來沒問題了,◯◯心想。


2.

Fulgur與Uki以簡訊與電話來往了近兩個月,認真探問彼此生活型態、偶爾偏離主題(上次有隻鸚鵡飛進教室裏/有位客戶要我用花替他拼出伴侶的等身大塑像)的談話間兩人欲一同生活的公寓樣貌漸漸明朗。敲定必要條件後,兩人聯絡了◇◇。

◇◇擔任房屋仲介已十餘年,Fulgur任教的大學與Uki的工作室皆位於地鐵某線上,而◇◇正巧對於該線末端的物件尤其熟悉。他詢問了Fulgur與Uki的需求(要有三間房間,其中一間作Fulgur的書房使用;屋齡可以老一些但希望衛浴與廚房的機能性夠好;最好位於車流量少的安靜街區。諸如此類),帶兩人看遍某區好幾處三室兩廳的物件。正當Fulgur與Uki在某宅窗邊研究著外頭傍晚時分的街景時,◇◇確認手機裏的物件清單後向兩人招手。有個不對外公開的物件,◯◯街◯號三樓。我想你們可能會喜歡。他說。


◇◇領著兩人走向一處老公寓入口,彎身打開階梯盆栽裏的密碼盒取出鑰匙後上了三樓開門。

Fulgur與Uki走入室內,於泛著暈黃柔光的玄關換上拖鞋走入客廳。物件整體的裝潢帶著六〇年代的輕暖氣味,客廳整室的壁紙皆是鵝黃底綴著點點碎花,靠近街道的一側有面極廣的光淨落地窗,中央一張簡約大方的紅棕皮革三人座沙發邊擱著張紅木矮桌。沙發隔著幾步距離面對著的牆壁上掛著極新的一台薄型電視,電視底下有一只長型矮櫃,而矮櫃兩旁亦立著兩個高矮不一的簡約收納櫃。

◇◇再領著兩人往餐廳走,首先映入Fulgur與Uki眼簾的是一張淺木色的寬闊餐桌,四張餐椅上皆擺著花樣一致的小靠枕。再往後方走則是廚房入口,Uki首先鑽入裏頭,發現設備與外頭的復古風格相異,一切皆極為摩登簇新。廚房很好呢。Uki忍不住道。房東夫婦剛翻新過這裏的衛浴和廚房。◇◇看著手機裏的資料補充說明。這種物件不多見。

三人接著往最靠近客廳的房間去。這裏原先是當書房使用的樣子,你們進去看看吧。◇◇轉開門把。Fulgur踏入房內,一張深棕的大書桌背著窗戶而置,兩旁是格數眾多的書櫃,其高度皆直頂上天花板。我喜歡這間房間。Fulgur的手輕撫過書桌,木質觸上去結實強固。接著三人又看了剩下的兩間房,Uki十分滿意較大的臥房裏的收納機能,而Fulgur則極其喜愛較小的臥房裏一切陳設的俐落感。


這裏不賴吧?餐桌前◇◇向Fulgur與Uki問道。房東夫婦在這間屋子裏住了非常久,是太太也退休了以後要搬去南方養老才想把這裏租出去的。他們說想找安靜清潔、個性溫和的租客,所以希望我篩選過後再向人介紹。我覺得這裏滿符合你們的需求,你們也正好是房東在找的那類租客。怎麼樣?

那聲音呢?Uki開口問道。白天沒什麼車,但附近有間小學所以可能會常常聽見小朋友的聲音就是了。不遠處還有間教堂,這裏應該聽得見鐘聲。◇◇答。這些我倒是都不介意。Uki答,Fulgur亦跟著應和。不如說是加分吧,他道,而Uki頷首。



半週後一個晴朗的午後,Fulgur與Uki簽下了◯◯街◯號三樓的租賃契約。


3.

春陽裏Fulgur與Uki的細軟什物分成兩山堆在客廳地毯上。Fulgur抓緊了工作間的空檔將一落落書籍資料迅速往書房內搬,加上他原先便無太多衣飾雜物,一個星期內一座紙箱山已被刨得低矮許多。一方面Uki未料到手中有個案子一路拖至了搬家期,在Fulgur又多劃開個箱子時他只能揹著大提包出門往城中心與人見面開會,歸宅後又急急伏上堆滿各色杯盤的餐桌畫起花飾設計圖傳予挑剔的客戶確認。


對不起,最近沒什麼空閒整理行李。我會盡快收拾完的。Uki出浴後從自己的紙箱山裏翻出護手霜與OK繃,細細搽著雙手向沙發上正翻著書的Fulgur搭話。Fulgur自紙頁裏抬頭。哪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他問。Uki搖搖頭,蓋起護手霜在掌上貼了一張大OK繃。謝謝,但沒關係,我自己來。明後天有些空檔,應該可以處理掉大半。他的聲音浮軟。好,需要我幫忙的話再喊我一聲吧,我明後天都在家裏。Fulgur回道。


隔日,Fulgur收拾完自己所有家當後向正蹲著拆箱的Uki搭話。有哪幾箱東西是要放在公共空間的?他問。Uki抬起眼怔了一會。呃、有一箱是花盆,我想先放在陽台⋯⋯他最終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可以先幫你整理過去嗎?Fulgur取了矮桌上的美工刀。Uki愣愣點頭,於是Fulgur替他將上頭寫著「花盆」二字的紙箱與裏頭的泡綿拆開,把幾個花盆擺上了陽台。還有什麼東西嗎?Fulgur回到紙箱山前。應該沒有了,謝謝你。Ful、Fulgur。Uki在語句途中嚥下唾沫,而Fulgur並未聽漏。我的名字不好發音吧。反正我們是室友了,和◯◯一樣叫我Fuchan也行。他友善道。Uki望著他一陣後,似是下了極大決心地吸了口氣。


Fu…Fuchan。Uki慎重發音。

重複兩次Fu也可以。Fulgur笑起來。

Uki原先張口欲說些什麼卻又闔上嘴,思量一會後再度開口。以後能叫你FuuFuu-Chan嗎?他小心翼翼問道。

好啊。Fulgur爽快答道,Uki的嘴角方放鬆地勾起。



客廳的兩山紙箱被刨淨好一段時間,Fulgur與Uki在宅的時段正巧錯開,於是Uki在工作室裏揀花綁花時Fulgur牽著吸塵器把公共空間地板的落塵吸淨,Fulgur在大學教室內說明著奇幻文學的歷史脈絡時Uki仔細擦洗過玄關與客廳每層櫥櫃,整間公寓被兩人徐徐清掃得整潔明亮。Uki在陽台擺著的大小花盆裏種了好些香草鮮花,與Fulgur討論後又在餐桌中央擱了個細瘦的小花瓶,簡單插上幾枝報春花。公寓裏感覺多了點生機,真好。Fulgur將餐椅上的靠枕一個個拍鬆。Uki輕手調整起花瓶的角度。是啊。他柔聲道。



兩人接著揀了個彼此皆無事的日子沿著公寓前的人行道向下走,往最近的大型超市去。一路上尚未開始營業的各式異國餐館、立著籃球架的空地、比他們的住處再老上一輪的連棟公寓,爽烈的藍天底下一切皆鮮活飽滿。悠悠漫步十餘分鐘後兩人抵達目的地,涉過停車場拉了台推車往超市裏走。

你平常都吃些什麼?生鮮冷藏區前Uki問Fulgur。可以單手拿著吃的東西。雞肉捲餅、三明治、塔可。Fulgur扳著手指數道。裝在餐盤裏的、呃、熱食呢?Uki探問,順手取了一包美生菜。Fulgur仰頭望向鏡面天花板,彼端的自己一臉茫然。外賣?他答。Uki又揀了幾顆番茄裝袋放入推車。你吃得下別人做的菜嗎?他又問Fulgur。Fulgur不假思索地頷首。Uki抿了下嘴脣。我偶爾會下廚,做的東西應該不會太難吃。一週讓我做個、兩三次晚餐?他提議。如果對你來說不麻煩的話,當然⋯⋯謝謝你。Fulgur往推車裏扔了根黃瓜。不會麻煩,做菜很紓壓。Uki朝他笑了一下。兩人又挑了些生肉蔬果,一路談著Uki會做的料理往裏走。

日用品陳列架前Fulgur蹲身檢視一排標示著激酷、勁涼的洗沐用品。浴室裏的洗沐用品要怎麼辦,共用嗎?Fulgur轉頭問也跟著蹲在一旁的Uki。Uki搖頭。我有自己用得慣的東西,你挑你自己喜歡的吧。他說,視線跟著滑過各支罐身一張張充滿閃電與波浪的瓶標。Fulgur最終靠著直覺抓了罐洗潤沐三合一,而Uki拿起罐子研究了下成分表後將它靜靜放回推車裏。看起來會是瓶很好用的三合一,他說。那太好了,Fulgur應道。


結完帳後Fulgur與Uki將物品悉數裝成兩袋。Uki正將兩腕穿過兩只塑膠大袋的提把時Fulgur輕按住他的手。放了飲料的那一袋讓我拿吧,他取過較重的那袋提在手裏。Uki跟著他走向暖煦的戶外,突地輕笑出聲。我都忘記了,他的聲音透在陽光裏。Fulgur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接著跟著笑了。會慢慢習慣的,他說。我也好久好久沒跟人當室友了。


4.

餐桌花瓶裏的成員換上了藍盆花、洋甘菊與數枝綠葉。仲夏燙骨的烈陽射入室內,窩在沙發裏批改學生作業的Fulgur以及餐桌前正疾速於電腦內鍵入字串委婉推拒客戶要求的Uki額上皆沁著點點汗珠。Fulgur起身至餐桌前替自己與Uki的馬克杯裏斟滿冰茶後大飲一口,隨即歎出聲長氣。戴著眼鏡的Uki自電腦裏抬起頭。出去走走可能會舒服一些。他跟著抿了口茶,酸甘的果香在他嘴裏擴散開來。Fulgur在腹內尋思一會。聽起來滿不錯的,他答,正要回房更衣時又倒退著繞回餐桌前。Uki,你想和我一起去公園走走嗎?Fulgur問。你敲鍵盤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妙。Uki驚異抬頭。聽得出來嗎?他問。聽得出來、聽得出來。Fulgur低笑。我寫信給學校高層時也大概也是用那種力氣在打字。


Fulgur在白背心外套了件寬鬆的T恤而Uki換上件透紗長袖襯衫,兩人將電腦留在了公寓餐桌上,搭了幾站公車至鄰近一處大公園。公園步道兩旁根幹粗穩的大樹被盛陽照得快活鮮綠,Fulgur與Uki踩著樹蔭裏細碎柔暖的日光散著步。一切都還好嗎?Uki問Fulgur,小心避開磚道上一長排小蟻。Fulgur輕舒口氣。還好,只是一直栽在大學的事裏覺得有點累。你呢?Uki望向他,眼底透著一絲倦意。好像不太好。他答。怎麼說?Fulgur問。是客戶怎麼了嗎?Uki的視線轉回磚道上。老問題了,理想總是豐滿但現實永遠骨感。這次也是卡在預算上。他苦笑一下。Fulgur跟著看向磚道,一隻松鼠正巧奔過兩人跟前一路竄上樹。辛苦你了,時常看你在餐桌前工作到半夜,又畫圖又寫信的。他低軟的嗓音落在兩人之間。Uki垂下眼睫。沒什麼。你也很辛苦不是嗎,有時半夜醒來去餐桌前喝水時都聽得見你還在書房裏工作。他說。我不曉得⋯⋯我不曉得邊在大學教書邊寫小說是什麼樣的感覺,但總覺得很磨耗心神。Fulgur將一粒小石踢向磚道外。是滿累的,但也就是這樣了。Uki輕笑起來。工作好像都是這樣。Fulgur見他笑,亦跟著笑起來。都是這樣的吧。


兩人在池塘邊揀了張長凳坐下,安靜眺望鵝群與鴨群划開水面搖搖擺擺地上了近處嫩綠的岸。不曉得這裏能不能餵鴨,Fulgur突然開口。這裏沒有標示,應該可以吧。Uki四望。這裏好像沒有賣麵包的地方⋯⋯但那裏好像有台賣點心的餐車。Fulgur聞言帶著皮夾起身,不多時便帶回兩片吐司,一片給了Uki。他們剛好有賣三明治,他說明道。所以他們願意讓你單買吐司?Uki拿著吐司問。我也很意外他們願意賣我。幾隻鴨晃到兩人腳邊,Fulgur剝下幾塊吐司正要餵鴨,一隻巨鵝突地撲翅闖入鴨群,大喙一張便搶走他手裏整片吐司仰頸嚥下,隨後便無事鵝一般重又滑入水裏。Fulgur忽地便兩手空空,見證全程的Uki忍不住放聲大笑,將手裏的吐司分給一旁的鴨群後以手帕擦淨指尖。你等我一下,我去看看餐車那裏還有什麼。他大笑不止。

Uki回到長凳前時手裏多了一份蘋果派與兩杯滲著水珠的藍伯爵茶。這個是請你吃的。他將裝著蘋果派的紙袋遞向Fulgur。謝謝,但為什麼?Fulgur接下紙袋。沒有為什麼。Uki笑著在他身旁坐下。Fulgur咬了口蘋果派,旋即驚異地窺入袋中。這非常好吃呢,他讚道。真的?Uki好奇地湊近Fulgur身邊。Fulgur於是將蘋果派分做兩半,將紙袋裏的那一半遞給Uki。Fulgur又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他重複道。此時鴨群又搖搖擺擺地接近兩人,往Fulgur腳邊聚集。等一下,這是我要吃的。Fulgur連忙向鴨群解釋起來。沒有吐司了、沒有吐司了,你們去找那隻鵝。Uki嘴裏吃著蘋果派,交互望向有些驚慌的Fulgur與底下呱呱喊著的鴨群,又開懷大笑起來。

Fulgur將剩下的蘋果派塞入口裏,鴨群還在他腳邊亂繞,而Uki嘴角沾著派皮碎屑,笑得燦爛無比。


5.

三四蕊淨白的大理花連同數枝霧粉色的泡盛草在Fulgur與Uki同住的公寓餐桌上盛放。秋天悄然造訪,靜謐穩適的午後Uki正蜷在沙發裏小睡,此時電鈴叮咚一聲脆脆響起,他睏倦地揉著眼睛起身應門,取回一個收件人寫著自己名字的扁長大紙箱。他在客廳劃開紙箱確認過內容物,「啊」地一聲把臉埋進了手裏。


晚間六七點Fulgur歸宅時見餐桌上多了兩本厚重的巨書,四時花藝植物圖鑑最新版與該年度各展覽中的花藝設計作品集錦。抱歉,我今晚會把它們會收進自己房裏。正窩在沙發裏看著個爛哏約會節目的Uki說。只是我買時沒想到會這麼大本,可能得清一下房裏的櫃子才放得進去,等我一下。他切掉電視起身往餐桌去,此時還揹著背包的Fulgur開口。要不要放進我的書房?他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書架上還有很多空位,兩本書不是問題。Uki勉強把兩本巨書兜進懷裏。我進去拿書時會打擾到你工作吧。他說。Fulgur卸下背包轉開書房的門把,向Uki招招手。我不介意。他說。你要在書房裏直接翻書查資料也沒關係。真的?Uki腳步有些遲疑地靠近書房。真的。Fulgur領著Uki進了書房,接過他手上兩本巨書後擺在書櫃中與腰同高的一格裏。門邊比較矮的櫃子頂板正好是個斜面,把這種大書擺在上面讀應該會滿方便的。Fulgur說。Uki鬆下肩。


FuuFuu-Chan。

嗯?

謝謝你。

小事。我不在時你想進我書房查資料或看我的書都可以。

真的?

真的。


隔週某晚Fulgur有場應酬,他深夜輕手輕腳地進了家門時見餐桌上擺著幾張花種各異的透明押花書籤與一張字條。字條上只簡單寫著一行花體字:許多感謝。Uki。



秋日正午的大學教室裏Fulgur急急傳訊給Uki。抱歉,你現在方便把我書桌上那份講義帶來大學嗎?突然發現下午要用但我現在抽不開身回家。今晚請你吃飯。Fulgur。人在公寓裏正畫著花飾設計圖的Uki很快地擱下色鉛筆傳訊應好,帶著Fulgur書桌上的大紙袋搭上地鐵。

Uki循著Fulgur的訊息內容往他辦公室去,於名條寫著Ovid教授的門上叩叩敲了兩下。Fulgur應聲,Uki開門入室。天啊,你救了我一命,謝謝。Fulgur替坐在自己辦公桌前的Uki泡了杯熱茶。Uki雙手接過,溫了溫掌心後飲了一口。小事。Uki正笑著,桌上一只別緻的小木匣隨即攫住他的視線。木匣的盒蓋被擱在一旁,而Uki在工作室裏仔細揀花押花製成的幾張透明書籤就躺在裏頭。FuuFuu-Chan,書籤⋯⋯Uki視線轉向倚坐在窗台邊啜著茶的Fulgur。對了,書籤。謝謝你,我把它們帶來大學用了。Fulgur放下杯子取過桌上一本詩集,讓Uki看裏頭夾著的書籤。我不曉得這些是什麼花,但覺得它很適合這本詩集,就夾進去了。他笑道。Fulgur讓Uki接過詩集細讀夾著書籤的部分,溫婉細膩的文字裏懷著堅韌的精魄。Uki悄聲歎息,而Fulgur只是望著他淡淡地笑著。


6.

隆冬。餐桌花瓶裏插著銀蓮花、芬德拉玫瑰與純白虎頭蘭,一切皆是白、白、白,而杜松枝、松針與幾枝尖葉尤加利葉襯在外圍擁抱著花群。


下著細雪的午後,Uki揹著大袋自工作室歸宅時見Fulgur蓋著毛毯倒在沙發裏,手臂軟綿無力地垂在一旁。Uki放下袋子跪在沙發旁湊近Fulgur,手背輕貼上他的額頭。前幾日Uki便聽見Fulgur不時輕咳,而此刻他的額頭果真在發燙。FuuFuu-Chan,你吃過藥了嗎?他放輕聲音問道。Fulgur咳了幾聲,艱難頷首。好。吃得下東西嗎?Uki替Fulgur取下眼鏡,將他汗濕的碎髮理至一側。我不知道⋯⋯Fulgur答道。Uki起身躲至餐桌旁撈出手機寫信給客戶取消了傍晚的視訊會議,然後將手機切至靜音模式。他進廚房洗淨白米解凍了半盒雞腿肉,又切碎了些洋蔥與高麗菜,接著取了幾瓣大蒜拍碎後將材料悉數掃入個砂鍋裏,扭了個定時器將砂鍋擺上爐子文火慢煲。趁粥在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Uki又回到客廳,在沙發旁的矮桌上擱了杯水。你之前是不是提過今晚有個會議?我還在咳嗽,回房間裏躺著比較不會吵到你吧。Fulgur的聲音虛弱沙啞。沒關係,那個客戶早上傳訊息來說想改日再談。Uki拉好他的毛毯,無視口袋裏正震動著的手機。

大蒜嫩雞粥起鍋後Uki盛了一碗讓Fulgur陷在沙發裏吃,自己則在一旁坐下,悄悄拿起手機瞅見客戶傳來了一則口吻憤怒的訊息。Uki,這粥好好吃,謝⋯⋯Fulgur又咳起來。你先不要說話,慢慢吃。Uki替他順順背,發現他整件外衣已經汗濕。FuuFuu-Chan,你要不要換件上衣?他問。Fulgur躊躇片刻後點頭。可以請你幫我從房裏拿一件隨便什麼上衣來嗎?Uki於是進了Fulgur房內,從衣櫥裏挑了件暖絨的睡衣讓他在客廳換上。

更衣後Fulgur又睡了下去,而Uki便在餐桌前回覆起客戶的信順便統整了欲訂的花材,一路忙著直至深夜。Uki闔上電腦時Fulgur正巧自沙發裏坐起身,於是他湊上前去。好一些了嗎?他問。嗯,感覺好很多了。Fulgur淺笑著起身收拾毛毯,神態確實比方才振作了一些。至少有力氣搬回房裏休息了。謝謝你。他說。Uki抬手碰著Fulgur的額頭,確認燒退了後鬆手。有什麼事的話我這兩天都會在家裏。Uki亦回他一個笑。



氣象局表明了十年才有一次的暴風雪襲擊城裏,Uki的電腦與繪圖用具皆被遺留在餐桌上,而他本人蜷縮在自己房裏,一動不動,只有用餐入浴時才會踏出房門。事態持續至第三日午後,Fulgur站在陽台以電話聯絡上幾個學校高層,連續推掉了兩三場視訊面談後前去輕敲Uki的房門。Uki,我可以進去嗎?他貼著門問道。半晌,裏頭傳來Uki雨雪一樣隨時會化開的聲音。好,他答道。Fulgur推門入內,看見Uki蜷在被團裏只露出顆頭。FuuFuu-Chan。他輕輕喊了Fulgur的名字。嗨,Uki。Fulgur在Uki床邊蹲下,放輕聲音回應。你還好嗎?他問。Uki沒有回答,只往被窩裏縮了縮。那我能跟你一起待在這裏嗎?Fulgur又問。Uki正要點頭,忽又小聲詢問Fulgur今天是否還有其他事。我今天沒什麼事。Fulgur笑著答道。很閒。

Uki繼續蜷在被窩裏,而Fulgur從書房裏拿來一本小說,盤腿倚著床板默讀起來。FuuFuu-Chan。不知多久以後Uki出聲。嗯?Fulgur轉頭看向他。你在看什麼?Uki的聲音有些哽塞。給青少年讀的奇幻小說,主角是隻半兔人,滿可愛的。Fulgur答。我讀給你聽吧?Uki連連點頭,於是Fulgur將書翻至第一頁,清清喉嚨朗讀起故事來,而Uki稍微鬆開被團,趴伏至Fulgur身邊就這麼靜靜地聽著。


7.

春回大地。


Fulgur與Uki在地鐵某線末端一帶的公寓裏過著恰恰好地安靜的生活。公寓客廳的中央有張紅棕皮革三人座沙發,兩人於其上或坐或躺看著Fulgur喜愛的影集或Uki紓壓用的爛哏約會節目,轉瞬間一年過去。



某個春光閃爍的星期日正午,Fulgur從外歸宅時看見Uki肩上披著薄毯,正替餐桌上的花瓶換水。Uki注意到Fulgur回來了,朝他一笑,你覺得我們下次該換什麼花好?鬱金香?再加幾枝風信子?春天來了,真好。Uki垂著眼睫將花瓶擺至餐桌正中央,感覺到Fulgur的視線依然在自己身上,便湊過身去冷不防將雙手貼上他的面頰。怎麼樣,我的手很冰吧。早春的水還是好冷。Uki又笑起來。


Fulgur聽見了遠處教堂的鐘聲響起。那是他與Uki皆十分熟悉的、每個星期日皆會聽見的鐘聲。



某個星期日清晨,方放上餐桌的鬱金香與風信子花瓣仍閉合著。Uki披著睡袍自臥室走出喝水,看見了Fulgur窩在沙發裏,膝上攤著一本書,睡得正熟。Uki上前去替他悄悄摘下眼鏡、蓋上毛毯。補充完水分正要回臥室前,Uki回望了晨光裡的Fulgur一眼。


再一眼。然後又是一眼。


Uki回房重又睡去,然而正午時分教堂的鐘聲將他驚醒。那是他與Fulgur皆十分熟悉的、每個星期日皆會聽見的鐘聲。



各色鬱金香與風信子開得正活潑的餐桌前,Fulgur與Uki對坐著吃早餐。能幫我拿一下胡椒罐嗎?Uki問,於是Fulgur拿了胡椒罐遞給他。兩隻手的指尖在罐身上相碰,兩人皆觸電般縮回手。謝謝。Uki佯作鎮定道,在炒蛋上灑了整面胡椒。不會。Fulgur將視線轉回手邊上課用的紙本講義裏,儘管他一個字皆未看進去。



窗外鳥鳴喧噪。


8.

夏日適於大掃除。


Fulgur從烘乾機裏頭取出烘得香軟的床單,抱著床單往客廳走時見著了Uki正擦洗落地窗的背影,忽地起了惡作劇的心。Fulgur躡手躡腳接近Uki身後,啪唰一聲揮起床單將毫無防備的他與自己一下子籠進了充滿鈴蘭皂香的小空間裏。被驚著的Uki轉過身來,只見Fulgur開懷地笑彎了眼。嚇到了?他大笑著問Uki,然而Uki只望進他的眼睛,沒有作聲。盛夏的烈陽透入Fulgur搭起的、只有他與Uki的潔白空間內。Uki在Fulgur的眼中的身姿無比清亮,而有一瞬間他想著此刻在Uki眼中自己該是什麼模樣。Fulgur逐漸斂起笑容,帶著些許猶疑地彎身湊近Uki。Uki輕舒出一口氣,此刻Fulgur在他眼中發著極其眩目的光芒。他顫顫地踮起了腳尖。

Fulgur親上了Uki的雙脣。那是個綿軟細柔卻豐盛無比,如盛放的花朵一般的吻。然後Uki回吻了Fulgur。輕碎的每回啄吻皆帶著暖融的熱度,像一首情意繾綣的短詩。

拉開距離後兩人牽起彼此的手,Uki突地將雙臂環上Fulgur的頸子,Fulgur一個踉蹌向後跌上地毯。Uki道歉著正要起身,卻被Fulgur牢牢地將趴在自己胸前的他擁入懷中。Uki笑了,湊近Fulgur耳畔。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我總覺得自己喜歡你好久了。他低語道,在Fulgur的耳廓上輕吻了一下。Fulgur低笑幾聲,雙臂扣緊了Uki的背。我也是啊。他在Uki的髮頂落下一吻。喜歡上你好像是生活裏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Uki笑著蹭入Fulgur的肩窩,而Fulgur亦跟著耙梳過Uki一頭亂髮。


夏日豔陽自落地窗照入室內,劃出了一方暖洋洋的地。Fulgur與Uki十指緊扣著躺在陽光裏,白床單團在一旁。


看來床單要重洗了。Uki說。

我等會再把它丟進洗衣機吧。Fulgur答道。


兩人相視著輕笑起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