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

長路

Cezar


  相似的地景、相似的空氣、相似的沉默。

  然而一切都不一樣了,再也無法還原。

  收音機訊號不良地吞吐著一首爛音樂,瑟札納悶它竟沒被關掉。或許是因為再爛也好過此刻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困境。

  他在副駕駛座上一言不發。

  他累壞了,他想沖澡,滌去沾黏髮絲的汗水和削磨肌膚的塵沙,他想睡一覺,淡化穆諾茲和沙瑪橫死的悲哀,與凱德那句話擲在他臉上的感受。

  他並不認為她活下來是他的功勞。兩人存活是彼此信任的結果。戰艦灘的巴巴羅薩曾教他,哨兵的強大建立在脆弱上,強大是幻覺,會害死你。哨兵實際上是一群脆弱不已的人,畏懼著整個世界。人稱巴巴羅薩的男人,自詡為他的導師、他的父兄,總想擁有他、控制他,但那男人的道理有用。

  那份信任已經粉碎。

  或許他也有份。當時,根據凱德的姿態、眼神、微啟的雙唇,他知道她打算說什麼,但他在她開口瞬間將其截斷。因為他還知道,凱德視線一度跳躍,落點在駕駛座側後方,她在那兒藏了把槍。

  「你要我離開嗎?」他問。

  凱德將拳頭握得更緊。「你會傷害我嗎?」

  「不。」

  「那就上車,瑟札爾.阿伊特亞克。」

  現在他們在開往四十五號駐站的長路上。那是座偏遠的駐站,基本上無人留守,但有設備可以替車子充電和聯絡總部。事件的報告、同僚的死訊、丟失的貨物。沿途什麼都沒有,包括危險的徵兆,因此瑟札得以稍稍斂回散放四處的注意力,吸一口氣,遁入內心。

  他發現自己很火大。凱德,他欣賞她的堅毅、她的冷嘲意識、她不拖泥帶水的俐落性子。相處一個月,欣賞成為尊重,衍生出期待——更確切地說,是妄求。瑟札是戰艦灘難民營出身,必要時心可以硬如鐵石,但凱德一揮動言語之刃,它便輕易出現裂痕。戰艦灘的人是受惡意環伺的生存者,不搞內部分化,他們敬他是巴巴羅薩麾下的兵,是守護神靈,隨染血刀鋒而至的幽影。縱使是他成長的地方,敬也不曾變為愛。他打從心底明瞭拋棄是雙向的,野獸與遲鈍種,沒有第二解。這只是偶然而徒勞地興起小小的任性,但願還有人像莉斯一樣,嘗試正視,嘗試理解。當他是個人,當他是對等的存在。

  收音機被關掉了。他的注意力浮上外界,恍然如夢醒,光線刺痛眼簾。行將就木的天光,挾帶霉味分子的光塵。

  「聽著,我很抱歉。你救我一命,那樣叫你實在太差勁了。」

  你很怕我。瑟札沒說出口。

  凱德嘖了一聲,停下車轉過身,以正面迎擊的視線之網逮住他。

  「我只是⋯⋯該死,我沒遇過像你這樣的人。那些傳言⋯⋯」

  「我跟你並沒有那麼不同。」

  「傻子才會當你是一般人。我打聽過你的底細,他們說你是傭兵,為大企業工作。很合理,畢竟你有那樣的⋯⋯能力。所以是怎樣?跟著我跑來跑去是某種農閒時的娛樂?還是你惹了麻煩決定避避風頭?你到底為什麼在這裡?」

  我為什麼在這裡,而不是在別處殺人放火?

  瑟札鮮少放大音量,不喜歡也沒必要,但凱德的質問推著他胸膛、揪著他領口,一步步將他逼入牆角,眼前天空在縮小。他想別開目光,但那樣就只能看向自我,看向他仰賴不斷流逝的景色、持續飄移的狀態才能沖淡的內疚。他聽見自己說話,幾乎是挫敗地喊出聲:因為我無處可待!我不想閒下來。沒有人等我回去。現在沒有了。

  那幾秒鐘漫長得可怕。然後,將他壓向牆角的無形之手慢慢退開了。車子發動,重新上路。

  沉默猶如暮色降臨。不再令人如坐針氈,亦不澈底令人安心自在。瑟札見過凱德展露輕柔,當她送一封血跡斑斑的信,送一對串在一起的戒指,送鏽蝕的鐵片,刀痕刻出失落的名字。沉默偕同輕如鴻毛的沉重,被她輕捧在手,勝過溫言軟語。眼前這般沉默,與它類似。

  「我不懂,」片刻後凱德開口。語氣稀鬆平常,像在抱怨天氣或伙食。「你是,呃⋯⋯哨兵。你的雇主大可跟你簽長期約啊。」她的意思是,那麼多硝煙、那麼多表裡角力、那麼多攜帶與埋葬秘密的暗潮。一柄利刃無人使用是很奇特的事。

  「那是⋯⋯有別的原因。」

  他感激凱德不再追問。或許改天他會告訴她。改天。他將這想法在掌心上掂了掂,撒手任其沉澱。

  「凱德。」片刻後瑟札開口。凱德眼睛看路,但他知道她在聽,聽那倒退一大步後,小心翼翼前進的一小寸距離。

  「下一趟你不會看到我。」

  「說得好像我會繼續幹這行似的,經過這種鳥事?非得要求三倍以上的危險加給不可⋯⋯不過,好吧,我明白了。」

  「但下下一趟可能會。」

  凱德沒立刻回答,只微抬一眉,那對槍灰色眼睛淡淡掃了他一眼。

  爾後她哼笑一聲。光塵嬉笑飛舞,像被搔了癢,襯得天光清亮。

  「去後車廂睡一下,瑟札。兩小時後換你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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