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schied 告別 01-03

Abschied 告別 01-03

非法實驗企劃衍生本 | 聆光@hikaru801



01

從黑暗中悠悠轉醒,克維爾·馮·韋柏睜開重逾千斤的雙眼。

燦亮的光線立刻刺入眼裡,他下意識闔眼,但火辣的刺疼感仍伴隨淚光從眼底泛出。

彷彿老舊不堪的收音機音量被轉大,暗桃紅色的漆黑中突然出現其他聲音,是人聲。注意到的瞬間,有如從水平線浮出的朝陽升起般,聲音快速增加,聲響也變得鮮明。有高有低的音調揭示著男女老少的嗓音,像是樂器般同時奏鳴,卻極度不協調。堪稱為嘈雜的旋律像巨錘轟入他的腦袋,他瞇緊眼睛,按捺著煩悶與不安。熾白燈光透過緊閉的眼簾漸漸轉為舒適的暗桃紅碎塊,眼底的濕潤緩緩消散,待疼痛過去後,他坐起身張開雙眼。

剛好對上了牆壁上的投影。

『晚安各位實驗品,我是你們今後的主人。』

投影裡有個穿著白大褂和奇特品味圓領套頭衫的男人,長髮綁著麻花辮,長長的瀏海與厚厚的牛奶瓶底眼鏡鏡片擋住眼裡所有未知的訊息,只留下捉摸不透的笑意。他身後是一片虛無的白。

『稱呼我室長即可,為什麼我是你們的主人呢?因為你已經被我買下來了。也不用太擔心,我不會虧待你們的,可以當作是渡假,好好享受免費的食物跟住宿吧!』

聽到那段話,克維爾嘲諷地勾起嘴角,他站起身,有韻律地輕拍衣服,彷彿那不是劣質的硬牛仔布,而是高級的訂製布料,但粗劣的材質早已讓皺褶深入纖維無法撫平,泛白磨損的部分如同永不收口復原的巨大傷疤。放棄徒勞無功的舉動,他環視周遭,被燈光照得沒有一絲陰影的空間並不大,大約是小型演奏廳的一半,卻是一片空白,像是個盒子,什麼家具都沒有,四面牆也沒有門窗,其中三三兩兩站著散亂的人影。

一百個左右。克維爾心想。

不想離人群太近,克維爾走近牆邊,眾人臉上閃過的情緒被他盡數收入眼底。不安的惡獸啃蝕著他們,慌亂、沮喪、崩潰、悲傷,瀰漫在四周,濃郁得彷彿快化為實體。卻有一個人帶著笑容。那是個黑髮黑眼的男人。

像是終於欣賞完這些實驗品的恐懼,自稱為室長的人揮了揮手。隨著他的動作,白色牆面突然張開幽深的洞口,從中走出一個個穿著黑衣的男女。他們的雙眼均被墨鏡覆蓋,額間閃著藍色或紅色的光,軀體有男有女,衣著暴露,身材比例完美到近乎不真實。最讓人注目的,是他們的身後,有著蛇身般或藍或紅的尾巴,光線構成的文字在鱗片上流轉,定時閃爍著,看起來異常怪誕。

『大家不要驚慌,這些是黑衣。你們在這邊的生活如果有疑問,就靠他們幫忙吧,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本解說手冊,歡迎好好閱讀,如果其他還有什麼不懂的,可以直接透過黑衣跟我聯繫,以上。自己選一隻喜歡的黑衣領你去寢室吧,請好好享受這邊的生活!』室長眨了眨眼睛,『對了,可千萬別想著逃跑喔,雖然我是個溫和的人,但其他人可不是。你們不會想知道逃跑的下場的。就這樣吧,掰掰!』

「他發瘋了嗎?他在說什麼鬼!」

「憑什麼把人當實驗品!放我們出去!」

「這裡是哪裡?我要回家!」

「媽媽!嗚嗚嗚嗚……」

投影在話聲結束後消失,人群尖銳的騷動瞬間在空氣中炸出聲響,雖然在幾年的酒吧生活中已經有了點抗性,克維爾還是皺起眉頭。怒罵、爭吵、嚎哭,各種聲音都讓他的頭陣陣抽痛,只想快點離開此處。

雪白發光的牆面上,黑衣機器人進入的洞口已經消失,克維爾觀察率先離開房間的人,注意到他們都跟在黑衣身後,於是他回想室長說的話,也走到黑衣面前。

最靠近克維爾的黑衣,彷彿在回應他的需求般向前踏了一步,淺藍的光從額間冒出,對著克維爾上下掃瞄。幾秒鐘後掃描消失,藍光閃爍了幾下,黑衣開口:「確認:編號39。登記姓名:克維爾。房間編號:R-12。」電子儀器合成的人聲聽起來異常冰冷,有種不自然的滑膩感。

黑衣把手上拿著的解說手冊交給克維爾,轉身走到與投影相反方向的牆面,將手貼了上去,白色的牆面像是感應到命令,在克維爾的眼前裂開成約莫可讓兩個成年男子擦肩走過的洞口,裡頭是同樣光亮雪白的走廊,黑衣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而克維爾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離開背後的吵雜。

黑衣機器人的步伐有如節拍器,規律而穩定的前進,克維爾跟著他穿過數條相似的雪白長廊,大約走了三分鐘,終於出現了不同的景色。打著暈黃燈光的電梯口有著八台電梯,其中一台電梯門正隨著他們靠近而緩緩開啟,彷彿是張開的血口,等待自投羅網。黑衣率先走了進去,克維爾緊跟在後,很快注意到電梯中沒有顯示樓層螢幕,也沒有顯示任何按鈕,只有一個觸控螢幕像是心跳一樣有綠色的線條間歇舞動,黑衣將自己的手貼上螢幕,電梯門瞬間關上。

隨著轟鳴的聲響,電梯向上。在清脆的鈴響後重新敞開門。

和方才的空無一物不同,長廊裡每隔一段距離都有一扇金屬的艙門,但除了門上的編號之外,所有的門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們的腳步聲在其中迴盪,亮到幾乎慘白的燈光沒有任何生活氣息,讓這裡比起實驗室,更像是冰冷的無人監獄。

雖然心中有著疑問,但克維爾只是隨口問了一句:「這裡是哪裡?」

「確認問題:位置。回覆:六樓住宿區。」黑衣回答,在走了數分鐘後腳步終於停在一扇門前。

編號寫著R-12,是方才黑衣報出的房間編號。克維爾注意到門上有與電梯相似的感應螢幕。

「要求:請感應門卡。」黑衣道,接著在門的右側站定,動也不動有如休止符般靜止。

克維爾沉思數秒,翻開手上的居住手冊掃了幾眼。居住手冊的第一頁就貼著一張磁卡,大小與螢幕一致,他將磁卡貼上,電子音滴的一聲,門扉應聲滑開。

房內空間不大,相連無隔間的一廳一室一衛裡,有著電視、沙發和冰箱,還有兩張上下舖的床共四個床位,浴室裡甚至還有浴缸,佈置簡單但必需品應有盡有。

克維爾隨意挑選了一張床鋪坐下,卻感覺到棉被裡的方形異物,掀開一看是一捲黑色的錄影帶。

錄影帶?什麼年代了……

皺著眉頭,克維爾翻看著錄影帶的前後,想找出足以辨識的資訊,果然看見脊背的部分寫著字,看起來是個名字,但不是他的。他沉吟數秒,將錄影帶放回原位,棉被也翻上蓋好,還原成沒有掀開過的樣子。

他下床,在四張床當中翻找,很快找到寫著自己名字的錄影帶,也看到電視機下擺放的放映機,稍微思考後,他將錄影帶放入,接著在沙發上坐下。

倒數的黑白數字彷彿帶有惡趣味,電子合成的獅子吼叫聲則像是嘲笑,讓他不自覺地繃緊神經,分外不快。黑幕後,畫面跳到一間破舊黯淡的酒吧,男女裸露的肢體,廉價的音樂被DJ拆得片片斷斷,在鏡頭裡面舞動的肢體動作低俗得像是三級片。

克維爾微微地睜大眼睛,他認得那個酒吧。

畫面一轉,聚焦在吧台中一個半醉的人影和另一個背對鏡頭的人身上。

『……就是這樣,如果你缺錢的話,就簽吧。』那個背對鏡頭的身影,用蒼老而宛如烏鴉嘶鳴的笑聲說著,明明背景音嘈雜到彷彿要將音響震裂,克維爾卻可以清晰地聽見每一個字。那低語不在螢幕中,而是在他腦中迴盪,如同惡魔的細語。

他怎麼會忘了呢?

『我不想要錢,我只想要喝不完的酒……』另一個聲音說著,嗓子含混,像是浸淫在酒精當中,不曾清醒。

『一樣的,都是一樣的。』那聲音嘶啞而帶著惡意:『簽了這份契約,你就會有喝不完的酒,當然,是最低級的那種。』數張寫滿文字的紙被酒精扭曲如同蝌蚪,翻到最後一張,下方有個空缺的欄位,精巧的鋼筆被放入他的手中。

『我不介意……只要讓我醉。』顫巍巍的手握住那隻筆,本應華麗而優美的字體隨著手腕的每個抖顫落在紙面,成了歪斜的影子,像是無法抹消的錯誤。

『契約成立。』背對著螢幕的人影收起白紙,消失在人群之中,只留下那個趴倒在吧台桌面的青年。

『讓我醉、讓我睡、讓我……』低聲的呢喃著,青年抬頭,像是無意識地看向螢幕外的克維爾。

兩人擁有相同的臉龐。

畫面消失,錄影帶發出喀的一聲,被放映機吐出。

克維爾笑了,拿起錄影帶的雙手卻是顫抖的,黑色的長方像是夢魘一樣,與純白的房間格格不入。他毫不猶豫地將錄影帶扔進垃圾桶裡,接著摀住眼睛,在空蕩的房間一聲又一聲的笑著。

「對,是我……我賣了我自己。」


02

睜開眼睛時,克維爾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

平躺在柔軟的床墊上,他凝視著漆黑一片的房間,空氣中帶著消毒水的味道,中央空調細微的嗡鳴聲像是大提琴的吐息,在黯黑的房間裡溫柔的圍繞。

寢室的燈是暗著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關上了。昏暗的室內,細微的螢光從遠處的角落略略透出。

或許是走廊上的燈光透進門縫。克維爾回想。跟隨黑衣來到房間的路上,熾白的日光燈管漠然而平等地照射在每一處,驅除可能存在的陰影。唯有那些黑衣,他們身上的漆黑在燦亮而刺白的環境中異常突兀。

克維爾翻過身,床發出了細微的金屬摩擦聲,蓋在身上的薄毛毯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他下意識伸出左手拉住毛毯,卻不太靈活地施了過度的力道,讓手撞上床板,聲量不大,但在安靜的房間內卻是清晰異常。

對面似乎傳來了細微的低嚀聲,聽起來像是少年的嗓音,模模糊糊的低語著。藉著門縫的微光,克維爾隱隱約約看見對床上下鋪上似乎各睡著一個身影,下鋪的人動了動,翻身含糊地嘟囔著什麼後安靜下來,大約是又睡過去了。

應該是其他錄影帶的持有人。克維爾想起自己翻到的其他兩卷錄影帶上頭寫著的人名。看來在這裡擔當『實驗品』的這段時間裡,他將會有兩個室友。

他們同樣來到這裡,成為了別人的實驗品。

做為實驗品就該有實驗品的樣子。克維爾掀開了毛毯,輕輕地翻身下床。

他對他們不打算抱持太多興趣,最好也別接觸太多,有些事情,知道不一定是好事。這一點,克維爾已經深深的、深深的體驗到了。

他見過最輝煌的景象,也見過最黑暗的境況,萬人景仰與路邊不屑一顧的距離並沒有那麼遙遠。在冷漠的社會中,一時的激情,一時的名氣,在大眾的心裡都只是輕淺的一筆,轉瞬遺忘。

走進浴室,克維爾闔上門後才點亮燈光。一張憔悴而帶著疲累的臉出現在洗手台上的鏡子當中,蒼白到浮出血管的臉上,黑眼圈和鬍渣刺眼的觸目驚心,他擰開水龍頭,清澈而透明的水花潑灑在潔白的洗手台中,被黑沉的水管一口口吞嚥。

洗手台旁,盥洗用具和替換衣物一應俱全,牙膏、牙刷、毛巾、刮鬍刀、衣物全都被用黑筆或是黑線繡上了每個人的名字。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名字。拿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他很快地開始梳洗。

過硬的牙刷刷過牙齦的觸感有些陌生,他用左手握著牙刷,偶爾施力不均,傷口便讓吐出的清水染上絲絲紅意。清水跟牙膏泡沫流過口腔的觸感像是被雙氧水覆蓋,克維爾卻置若未聞,直到覺得足夠了才放下牙刷。

解說手冊裡提到許多該做與不該做的事,其中一條就提到清潔的必要性。他暫時不想冒險,決定先照做。

拿起閃爍著鋒利光芒的刀片,想了想後克維爾把刀片換到右手,許久沒有修整的鬍渣長得雜亂,覆蓋整個下巴,刀光劃過頸間,對著鏡子,他一吋一吋將增生的毛髮割除。掬起水沖掉殘存在臉上的鬚根後,他順帶將全臉浸濕,並把額際微濕的頭髮向上爬梳,露出光潔的額頭。

在用泡沫洗除塵汙與油膩後,雖然黑眼圈仍如影隨形,但總算精神些許。當年那個驕傲的影子又隱隱在他臉上重現。

雙手撐住洗手台,微微彎腰的克維爾與鏡中的自己對視。譏諷與嘲笑都出現在鏡中人眼底,像是鄙視著他現在的不堪。

「很好笑嗎?我也覺得。」輕輕的,以不會吵醒人的嗓音,克維爾喃喃說著。

他脫去全身衣物準備洗澡。曾經起伏的肌肉僅存一點影子,光裸的上身白到近乎透明,卻有一道巨大的傷口,從左肩肩際一路延伸到左前臂,幾乎把他整個人劈開,裂痕縱橫在久未日曬的肌膚上,怵目驚心。像是想避開噩夢,他把視線移開。

清洗完畢,換上灰色的實驗品制服後,克維爾關上浴室的燈,等待視線習慣黑暗的空間,隱約可以辨認出周遭的模糊輪廓後,才按下開關打開浴室的門。門輕輕地滑開,雜音消失在中央空調的低鳴當中。

摸索著在沙發坐下,在靜默的房間凝視黑暗,感受冰冷的空氣吹過頸側,直到腹腔內傳來低沉的抗議,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胃裡火燒般的飢餓感跟他共存太久,讓他習慣性忽視。彷彿雪上加霜般,左手竟也隨之微微顫抖,長久被酒精麻痺的神經像是響應腹腔,抗議般地刺痛起來。

照投影裡那個室長的說法,食物應該不虞匱乏,房間並沒有食材,但有冰箱,或許能索取食材或是餐點。以他的體感時間判斷,目前大概是深夜,但既然已經清醒,也沒什麼事能做,於是克維爾決定出門碰碰運氣。

沿著房間微弱的光源在牆邊摸索,很快就找到開關。按壓後氣壓洩氣聲響起,門應聲滑開,白如晝的光芒頓時刺進他的眼裡。他瞇起眼睛,踏出房門。身後的門很快關上,原先溫柔包覆他的嗡鳴聲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周遭寂靜而冰冷,除他以外,杳無人聲。

門邊站著三位面無表情的黑衣,克維爾分不清哪位是當初領自己過來的,正當猶豫的同時,最左方黑衣頭上的藍色光源微微地亮了起來。

「確認:編號39,克維爾。」藍色光芒投射到克維爾身上,出現掃描的網格。

克維爾頓時定下心來,不管這台黑衣是否是當初領著自己的,但總算是可以溝通。

「請問哪裡提供食材或餐點?」克維爾低聲問,雖說門的隔音應該不錯,但幾乎無聲的情況仍讓他下意識放輕音調。

「確認問題:食物。回覆:二樓商店區。」無機質的嗓音簡短而制式的回答。

「商店區?那麼,食物以外的物品也有?」克維爾試探性問著。

「確認問題:不明。」黑衣這次停頓了一下,依舊簡短的回答。

克維爾回想剛才自己的問題,發現確實無法明確回答。

總之先去二樓。

「那我該怎麼去二樓?」

「確認問題:樓層之間的移動方式。回覆:電梯。」

看樣子,黑衣的問題與答覆似乎都是預設,只要超出問題的類型,或是問得不夠明確,黑衣都無法給予精準的回答。克維爾心想。這似乎比原本想像的智能機器人普通多了。

「那麼電梯的方向在?」

「確認問題:住宿區設施的方位。」黑衣發出了近似傳真的聲音,幾秒鐘後,它從胸口衣物與胸膛間的縫隙吐出一張紙。

「回覆:地圖。」它遞給克維爾。

克維爾接過紙,紙上是簡單的幾個方塊相連,最大方塊組成的區域看起來像是一個回字型,四邊用細線畫著重複的結構,回字中間的空洞被印成黑色,沒有任何標記,其餘幾個長方的方塊都與最大的方塊相連。除了黑線之外,紙上還有一條紅線,其中一端是圓點,像是閃電般轉了兩個直角後,另一端與三角形相連。三角形上方寫著電梯。

圓形應該是房間門口,他只要沿著紅線走就可以順利到達電梯口。克維爾心想,下意識地開口:「謝謝。」

「回覆:不客氣。」

望著黑衣,克維爾有些訝異。但他沒有多說什麼,朝黑衣點點頭就轉身離開。


03

雖然電梯口空無一人,電梯在克維爾靠近後仍主動緩緩打開。

沒什麼好猶豫的。克維爾走進電梯,三面環繞的鏡子同時反射出他的身影,空間像是靜止了一樣。只有綠色的閃光間歇地動著。

近似心跳的綠色螢幕仍然閃著,克維爾循著記憶中的景象,將手輕輕地貼了上去。電梯門果斷闔上的重響有如大鼓敲擊,他移開手,波紋般的光線隨即暈開,形成方框裡的一個個數字,從B3、B2一路顯示到10,1到7閃著微弱的綠光,其餘數字則是灰色。克維爾選擇2。

向下的失重感彷彿微微懸浮,耳中傳出氣泡膨脹的細小聲響,他吞嚥一口,在此同時電梯門已經開啟。

「二樓商店區到了。」機器合成的甜美女聲輕柔提示,人聲與米黃的燈光同時闖進電梯,淡淡的食物香氣接連在後,驅散了機械冰冷的氣味。

克維爾走出電梯,轉過彎後,回字型的迴廊出現在他眼前。或許是第一天來到陌生地方的緣故,即使已是深夜,沿著二樓欄杆往下望,一樓的大廳裡仍有四、五個人在走動,鼓噪聲從他們之中傳來。不遠處也有些人坐在紅色的沙發上,和他們保持著距離,似是在觀望。

大廳中央有一座玻璃電梯,直通到樓頂上方的玻璃天穹,此刻雖是一片漆黑,但天亮後應該會有日光灑落,照亮整個大廳。現在的光亮則是靠著每張桌子上擺放的檯燈,以及牆面的燈光照明。暈黃的燈光明度雖然偏暗,卻比走廊上刺眼的白色光線舒適許多。

似乎是為了讓人方便坐下來休憩,沿著欄杆週遭,每隔數十步就有座椅擺放,克維爾本想沿著二樓迴廊先繞一圈看看環境,走沒幾步卻立刻注意到不遠處座椅上坐著一位黑髮的中年男子,正愣愣地盯著他瞧。

克維爾對那張臉略有印象。

「抱歉,我們見過?」他本想無視,猶豫幾番還是決定順應心意開口。

「啊、抱、抱歉……呃?沒有。」像是回過神來,男子慌張地道歉著。

克維爾扯扯嘴角,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沒事。」

本想打個招呼就離開,樓下卻先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克維爾走近欄杆一看,先前在樓下鼓噪的幾人似乎起了口角,砸碎桌上的玻璃瓶就當作武器打了起來。

「打起來喏……」男人和他同樣倚在欄杆上,但望著樓下的神情侷促。

克維爾沒盯著鬧事者看,而是讓視線在場中來回游弋。幾秒鐘之內,牆邊便湧出幾名黑衣,輕而易舉地單手制住打架的人,拖麻袋般將人拖走,於是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從寫著名字的錄影帶內容,以及那個立體投影提供的訊息來判斷,來到這裡的人應該都是因為契約,而契約可以由其他人簽下。這表示,有極高的機率,很多人不是自願來此。既然如此,這裡一定有某些手段能夠控制住這些人,或許是強大的武力,或是其他小手段,現在他已經知道答案是前者了。

還有,那些黑衣。那真的只是機器人嗎?

「我覺得……打架不好。」站在一旁的男人說著。

「嗯。」克維爾點頭。那些人又會被帶去哪裡?他的左手微微顫抖。

「在找些什麼嗎?」男人又問。

「找酒。」克維爾本來想先充飢,卻覺得酒癮犯了。他用右手握住自己抖顫不止的左手,皺緊眉頭問:「你知道哪裡有嗎?還有,要收費嗎?」

 「記得好像是靠那一側的倒數第幾區……應該啦,我沒記錯的話。」男人用手指指著某個方向,露出有些煩惱地表情:「東西都是免費的,但不要浪費比較好喔……還有,空腹喝酒不太好。」

朝對方指的方向張望,克維爾看見對角線盡頭處似乎有間店面,招牌圖案彷彿是一隻酒杯。這棟建築物被建造得很大,大約是為了容納眾多的實驗品。克維爾與己無關的想著。

「我知道了,謝謝。那我先走了,下次見。」克維爾朝著對方點點頭。男人也站起身擠出笑容,兩人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對了,忘了問他的名字。克維爾突然想起,回頭卻發現男人已不見人影。

算了,一個名字又有什麼意義呢。

進到店裡後,克維爾挑也沒挑,就把離他最近的架子上將近二十多罐酒全都搬到櫃台,總共搬了三趟,接著對和黑衣機器人幾乎造型相同,只有衣服變成藍色的店員道:「我要這些。」店員機械式地把編碼一筆一筆輸入,在等待的空檔,克維爾忍不住有些恍神。

毫不節制的購物總是容易讓他想起過去。當年在父母身亡後揮金如土的他,日子過得有多紙醉金迷,美女、豪車、名酒來者不拒,享受人們的崇拜與鎂光燈,相對應就有無數個瘋狂練習的日夜,十指長繭小腿抽筋指尖出血,樂譜上每個音符都變成惡夢。他的生活中,二者從來不會掩蓋彼此。有多荒唐就有多自律。

思路被收銀機清脆的輕響給打斷,店員把酒包成兩個大袋遞給克維爾。提袋出乎預料的重量讓他雙手一沉,幸好及時抓穩,沒讓玻璃瓶全都敲碎在櫃檯上。他步伐不穩地沿著長廊樓梯下樓,在一樓大廳挑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把袋子擺上桌,酒瓶之間清脆的敲擊像是一曲動聽的樂章,又像是雨天的水珠落下。鬧事的聲音已經離開,回去也擔心吵醒室友,待在這裡正好。

克維爾從袋子裡隨意抽出一瓶紅酒,表情淡然但動作卻相當急促,靈魂被灼燒般的乾渴讓他焦躁,並渴望酒精撫慰,他將瓶口朝著金屬製的桌子一撞,瓶蓋應聲彈開,桌上便染上了幾滴暗紅。他抓起酒仰頭便灌了一口,熱辣的酒液滑入喉間,酒勁頓時上湧,把火焰般的焦躁重新壓回海底。略帶酡紅的臉散去了蒼白與疲倦,終於有了幾分神采。

酒瓶反射著他的臉,人影的雙眼帶著嘲諷,像是在取笑昔年的鋼琴天才何以淪落到這般地步,只能用廉價的酒意覆蓋過去,逃避一切。

「不用你提醒。」像是在對著誰,克維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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