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CE

ALIC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fephiFN76E



It's no use going back to yesterday, because I was a different person then.



若說藍色是最接近天空的顏色,那麼夏天的一切大抵都烙印群青的印記。


即便大地日漸被秋意染紅,仍舊以細微的蟲鳴、弄響草葉的窸窣、突襲般高漲過頭的熱度,宣告屬於青春浩盛的氣息未曾褪去。


與之相襯的是落於桌面的空藍色飲品。取名為「雲端漫步」的特製調飲,以摻進食用色素的輕藍氣泡水為基底,少量冰塊撐起香草口味的漂浮冰淇淋,搭配棉花糖妝點其上,融合成相當適合夏季推出的夢幻氛圍;而將其端上桌的服務人員,也是與之相符的少女系裝扮──淺藍色連衣澎澎裙搭上純白荷葉邊圍裙,還不忘繫上蝴蝶結,挺直的兔耳髮箍則在走動時不住搖晃,看起來煞是可愛,甫一登場就引得不少議論與相機偷拍。


「您的飲料與餐點。請慢用……」招呼的語氣卻顯得勉強與不甘不願,聲線更比眾人預期中的再低沉幾分,不似外表那般甜美可愛。


仔細一看,一頭淺褐髮色的服務生,比一般女孩的個子還高不少,堪稱俊俏的面部線條僵硬而不自然,像是在忍耐些什麼,甚至下意識地伸手拉勾快要退到膝下的長筒襪,不怎麼習慣這副打扮的模樣,在以班級為規模的扮裝咖啡廳中,是那樣突兀而奇特。


似乎注意到眾人的視線,再加上被不遠處穿著大紅禮裙的另一名工作人員行注目禮,童話人物打扮的侍者牙一咬,便逃也似地快步奔回備餐區域。


「啊啊啊!為什麼我非穿這個不可啊!?」


腦海響徹的哀號,與一個月前他在這間教室發出的慘叫,如出一轍。


懷裡被硬塞了一套粉藍的道具服,連可愛的小飾品都沒放過,淡褐髮的少年表現出有些崩潰的模樣,捏著寫有「愛麗絲」三字短籤的手不住顫抖了起來。


「這不是還滿適合花形君的嗎?」儘管以前被開玩笑地說過挺適合穿女裝,他卻沒想到第一次穿的場合,竟會是在高中一年級的文化祭上,同學們異想天開的童話主題咖啡廳,還得將這副打扮展現在眾目睽睽之下,簡直是考驗羞恥心的極限。


「女僕咖啡廳已經落伍了!還是角色扮演比較有趣──」聽聞女同學七嘴八舌的討論細節,彷彿已經沉浸在他們的世界裡,而男生們則投來同情的目光,花形秋彌手上的力道已然把服裝給抓皺,心裡不禁想若現在有一個地洞,自己肯定鑽進去裡面待上一個月才出來。


「唉呀、花形君幹嘛這麼排斥?看看早乙女君,就算抽到紅心皇后,他也是很平靜的就接受了喔?」


「那傢伙臉本來就跟死人差不多好嗎?」以餘光瞥向一旁被拿來比較的黑髮少年,他扁了扁眼不客氣地反駁著,語氣間隱約洩露比起平時還熟稔的交情,隨即察覺到什麼般,立刻補充道:「能夠輕易接受的人才有問題吧。」


「如果花形想交換角色,也是可以的。」抱著道具服裝悶不吭聲的人,此刻才回過神似地開口,同時朝花形秋彌遞出了懷中的衣物──簡直像是從話劇社裡搬出來的大紅色禮服,還搭配同款的愛心權杖,看起來設計相當精良細緻。


「才不要!換顏色而已有差嗎?而且那個束腰也太麻煩了吧!」「你在意的是這個嗎?」


 兩名同齡的少年不知為何一言一語地拌起了嘴,隨後又被主事的同學給勸開,才驚覺不對似地各退了一步。這就讓在旁虎視眈眈的少女們逮到時機,開始逼迫起一直不願試裝的花形趕緊就範,別再做無謂的掙扎。


「真是的,花形君跟早乙女君的感情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各種起鬨笑鬧聲環繞發散,一雙純黑的眸子注視著不遠處受苦受難的同齡人,耳朵捕捉到湊近身旁的同學低語,只見早乙女玲竟認真思索了片刻,最後自言自語般說了句:


「應該是不怎麼好吧。」


而正在遭受摧殘,已被強制戴上一雙兔耳髮箍的少年,莫名一瞥地注意到了早乙女臉上浮現的微妙苦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卻也不明所以。


就算是在正式登場的今天,他發覺自己的視野總是不經意地出現那禮紅色的身影,一直像個沒事人一樣進行服務的作業,偶爾也會朝自身投來關切的目光。不領情地甩過了腦袋,花形秋彌打定主意不再理會對方,於是將所有注意力乾脆放在手邊的工作上,把腦海裡的早乙女玲給驅逐出境。


如此反而投入忘我,他已然忘卻了一開始對服裝的排斥推拒,專注在接近午餐時間的忙碌與送餐中。在桌椅與客人間穿梭好一陣子,直到提示換班的鈴聲響起,花形也未停下動作,還得有人去提醒才恍然休息時間已至。緊繃的神色緩和了下來,他下意識掃過一圈教室,發現那黑髮的紅心皇后已經不見蹤影,便呼出一口長長的氣,而腹部也同時傳來騷亂的響聲。


一旁負責廚房區域的同學上前關心他的狀態,他擺了擺手答了句「沒事」,眼角的餘光恰巧對上肉色的頸項,觸動了某處敏感的神經。花形秋彌嚥下泌出的唾液,像是在逃避什麼般匆匆應付完其他人的慰問,連身上的道具服也沒換下,就從另一側的後門溜出了班級。


也不曉得該何去何從,在熱鬧的學園祭中想尋找無人的場所簡直是天方夜譚,他也只得在走廊上遊晃,將視線探出窗外看向操場,盡量不與他人對上目光。


然而一路上,他還是不可避免在樓梯間撞到出來宣傳鬼屋的扮裝貓又、教室門口帶著兔耳朵的女僕向他發送傳單,甚至有從角落竄出一名蒸氣龐克風格的高帽子,舉著一面寫有「烏鴉為什麼像寫字檯?」,這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問句的看板,人也衝著他微微一笑,像是注意到他身上的服飾所代表的人物般。


「烏鴉比較像一團狗屎吧。」直到走遠了,少年才喃喃自語唸道,神色儘管蒼白卻對這答案滿意地扯起嘴角。硬生生別開所有映入眼簾的人影,他一路拾階而上,終究來到通往天臺的階梯,發現平常上鎖的門此刻隱約開了一條縫隙,便順勢上前推門而出。


一大片天空與飄盪的雲群,在視野裡擴散開來。不再有人群出沒的萬頭鑽動,純粹的景緻讓花形秋彌終於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察覺高聳的鐵絲網前,穿著猩紅禮裙的身影,正懶洋洋地斜靠在網上曬起太陽,閉目養神。


微風輕輕吹拂黑色的瀏海,在陽光的照射下映出金屬似的血紅,那副輕鬆自在的模樣也渲染進他的思緒,讓心情莫名其妙地寬暢不少,某種懷念的情感跟著一湧而上。儘管如此,他在稍息片刻後重新繃起了嘴角,朝前走去同時開口不客氣地說:「幹嘛還穿這樣?該不會你其實很喜歡女裝吧?」


「只是懶得換而已。等等還有一班。」似乎早就察覺了有人到來,早乙女玲慵懶地撐開雙眼,看向他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避,一切顯得自然而然。「花形那邊結束了?」


「……玩這種遊戲玩得很開心啊,早乙女。」並未回答對方的疑問,稱呼的方式比平時來得不近人情,卻也顯現了某種真意。他走到鐵網之前,伸出手指穿過網格的縫隙,雙手握住了屬於白鐵絲的熱度,將額頭輕輕抵上了阻止人往下墜的圍欄,以偏冷的語氣繼續說道:


「都不會感到羞恥呢。」


而話中蘊含的雙重意味,黑髮的少年理所當然是聽得懂的。


跟獵物玩得那麼愉快的獵人,到底是心懷怎樣的獵奇心態?


「其實我還滿開心的。」不過片刻,他彷彿在回覆另一個問題般,以閒適的口吻表達心境,隨後側首朝對方微微勾起唇角,清澈的眼神中不參雜任何額外的暗示。


「你腦子壞掉了嗎?早乙女。」


對此,花形秋彌不自在地偏過視線,落下一句狠話反倒襯出了狼狽的心態,顯得底氣不足。


「就當是吧。」


聽到那完全沒打算反駁的答覆,他曉得不管怎麼出言譏諷,到最後都只會如拳頭打在棉花上一樣,對方一點也不痛不癢。淺色的目光注視著教學樓底下熱鬧的景象,五彩繽紛的裝飾讓學校與平時截然不同,過於歡騰的氛圍總有些扎眼令人不悅,而對於一切渾然不知的少年少女們,繼續過著他們平凡而在此刻不凡的生活。


大量湧入校門的人群中,又潛伏了多少該死的怪物?


「……我不會跟你一樣的。」


良久,他低聲擠出了宣言,強烈的拒否間隱藏著些許徬徨不安,彷若堅決翹課逃家後,卻不知道該往哪邊去流浪的孩子。


「嗯。」


於是早乙女玲輕輕地肯定了他的決定。


懷想起在過去的友人身上看到彼此對未來的期盼,以及知道真相而決裂時那副陷入絕望的模樣,如今都疊加在身旁垂覆著陰影的臉龐上。他清楚,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去指導對方的未來,遑論再當作什麼也不知道般與花形秋彌重歸於好。


此刻的他,就只能遠遠觀望不願妥協的迷途者,不斷跌撞在生命錯亂的引導中,於訕笑的命運裡竭力保存自我;維持不屬於夢境國度的清醒,原先追逐純粹目標的少年,在一切未來的道路被斷絕後,沒辦法走回頭路,亦無法融入陌生的世界,不曉得該往何處、最終將成為什麼。


早已接受自身宿命的異邦份子,想起那曾經並肩仰望的青空,此刻卻遙遠得不可思議。


想回到過去改變一切毫無意義,他們注定會與過往的彼此截然不同。


但或許在那命定的時刻來臨前,還能再稍微掙扎一下吧?


他靜靜地期許。


而張目所見天藍依舊,潔白的飛機雲突兀地直衝雲霄,殘夏的微風輕拂而過,隱約聽見了兩個孩子討論夢想的童言童語,被遠處的蟬鳴給惦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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