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Turtle's Heart
陽光自翠綠的葉間灑落,斑駁在了那身樸素的白,溫度像是誰垂憐著輕撫了他的臉龐。
散著一頭柔軟金髮的十六歲少年愣愣地看著如祭壇裝飾般的翠綠搖晃,任由透下的芒刺痛自己的眼球,曾經清澈的藍蓄積了水霧,如天邊未能落下的雨。
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其實不太確定自己是怎麼從家裡離開的。
在直視瞬間刺入大腦的不安和恐懼讓他選擇轉身推開熟悉的家門,假裝沒發現屋內的兩個存在殘留著母親與半身的型態。
他應該是回到了那條窄巷,卻也不是那條熟悉的巷子。尤萊亞在鑽過牆垣時回到了黑市的交易所,走入通道後卻回到早已空無一人的教室,又在推開窗戶後跌進了某個明亮而靜謐的地方。
他是不是也要變成怪物了?
聽到聲響而來的修女溫柔安撫著他,輕拍著髮頂的掌讓他想起曾經的母親,那時他們還聚在一起唱著生日快樂歌,像是世界上眾多的平凡家庭一樣,那麼的溫馨又快樂。
修女那雙雨天色澤的眼盛滿了他看不懂的情緒,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彷彿是在禮拜堂引導著迷途的信眾,詢問著參加祈禱的他有沒有需要教會支援的地方。
一直到這時尤萊亞才反應過來,這個地方是鎮上的永恆教會。離神最近,神的代言人們的聖所。
他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修女從慌亂的少年身上撥下了沾染的羽毛和碎屑,任由少年抓著衣袖請求他報警與協助。神會幫助你的,安娜說,卻來不及在聽完這位常來祈禱的少年訴說情況後藏起眼中的情緒。
這次尤萊亞認出來了,那是深沉的悲哀與憐憫,如同傾瀉的大雨捶打在酢醬草脆弱的綠葉。
他的呼吸被厚重的水氣淹沒了,飛濺的雨滴從兩片小小的天空溢出,在不染塵埃的白留下潮濕的痕跡。安娜以衣袖擦去他的眼淚,卻止不住壓垮了藍天的悲傷。
他的名字是尤萊亞•列維。
他逃離了一心一意想守護的家,任由回憶中的溫暖被外神與其子民吞噬。
再也回不去了。
少年其實也不確定自己後來怎麼失去意識的。
可能是哭得累了,也可能是被其他趕來的人弄昏的。他聽見有些穿白衣的大人在背後議論紛紛,又在看見他時沉默,顧著用糖果餅乾熱可可與玩偶填滿他空虛的掌心。
尤萊亞把玩偶還給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教士,機械性的拆開畫著笑容的巧克力包裝,將麻痺神經的甜膩塞進嘴裡。
好像是幾年前吧,他存了好久的零用錢,才終於捨得在學校附近的商店買一盒同學們喜愛的巧克力,和母親及優萊一起分著吃掉。那時甜蜜的滋味讓他們不由自主的彎起來嘴角,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不一樣了,他想。
什麼事情都不一樣了。他從白衣的使者那裡聽見了世界的真相,而他的生命裡再也沒有神明。
──────────
碰上臉頰的水是冰冷的。
尤萊亞抬起頭,鏡中那張掛著水珠的面孔沒有一點笑意,藍色的眼睛像凝固在了七年前那片天空,點綴著午後的陽光。
我還活著,他想。
當時的少年已經從這張臉上消失,他也難以從鏡中的容顏找到點和少女的相似處。正如人是會成長的,他也將成為過去的他們無法想像的自己。
尤萊亞並不確定當時那個少年想像的成熟大人會是怎麼樣,但肯定不是像現在這樣披著白衣,將酢醬草獻給不存在的神明,以幕布般的愛與寬容包裹單純而幸福的鎮民。
我仍然活著,尤萊亞對自己這麼說。
他曾偷偷從教會的廚房拿走了水果刀,卻發現難以抵上自己的脖子與手腕。他的身體在抗拒著死亡這件事情,也許是以前想活下去的想法太過強烈,強烈到成為了深入骨髓的本能。
他那麼努力了,卻只剩自己一個。
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義嗎?
嘩啦,他又往臉上潑了一把水,像是想沖掉不存在的淚痕。
他明明已經接受新的生活方式了,如同他夢想中的那樣平淡安穩。他有一個不錯的工作,有一個不錯的房子,還有一個不錯的室友能偶爾聊天。
為此他願意忽略周圍若有似無的視線,偶爾出不怎麼想出的指派任務,處理棘手複雜又或是別人弄出問題的事務。
他仍舊是努力的活著,抵在手腕上的刀仍然劃不下去,他看著鏡子,試圖在上面加上一個過往的笑靨,得到的卻只有現在的尤萊亞•列維。
……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是他自己,當然也只能活成他自己。
水龍頭被擰上了,洗手台裡的水漏了下去。尤萊亞沉默的看著這一幕,覺得自己有點像這個白色的洗手台,將一些情緒慢慢的從心底流放。
等到盛裝的水都遺失在時間裡了,那把刀是不是就能劃得下去了?
柔軟的毛巾覆蓋了表情,傳入鼻尖的是自己挑選的香味。尤萊亞揉了幾把自己的臉,才終於鬆動了僵硬的肌肉,能給自己加一個溫和微彎的笑容。
該出去了,他昨天下班時買了材料,今天可以來做杯子蛋糕。
有著藍眼的聖職者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了現實的任務,想像起如何為這些甜蜜妝點,想像起收到甜點的人會露出什麼表情。
嗯,安娜姊喜歡奇異果和芒果,布雷克喜歡草莓,前幾天被帶來教會的小莉菈比起水果更喜歡巧克力。
至於伊法洛,給他什麼都吃的很開心,那就什麼都給他一點好了,辛苦的工作需要全口味大禮包來照顧自己。
思考著這些瑣碎的事情,尤萊亞緊繃的思緒也慢慢放鬆下來,拿下毛巾後的表情和手上的白一樣柔軟,將幕布後的思緒隱藏的牢不可破。
今日一如往常,明日又將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