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活著的傳奇

你就是活著的傳奇




  賭局僵持了三天三夜。


  場子內甚囂塵上。伴隨不時驚震全場的狂呼,聯邦銀元隨意擲地,島國紙幣漫天飛舞。賭桌上的人有自己的博弈,局外人則賭他們的輸贏。有些人喝得太多不支倒地,也有人已經感到乏味早早離場。但那兩人依然頑固對峙,誰也不願低頭。


  豆大的汗水滾落,亞伯拉罕.普爾特頻頻舉起方巾擦拭額角;他的對手則歪歪嘴唇,一派輕鬆。哎,反了吧。糟老頭窮緊張個什麼勁啊?跟那個無名小卒相比,結果是贏是輸,普爾特根本不痛不癢。宣告小倆口的婚約解除了,那又如何?海絲特死了,約翰卻好手好腳活著。


  人命只有一條。然而對維珀利伯的狂徒們來說,沒有什麼東西不能作為籌碼上桌。以性命為注的遊戲,不算少見,不過勝敗皆需一死的局。哼,確實罕有。


  「一場無意義的賭局。」


  聽完赫瑞修的轉述,老船長沉靜評論。就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愚蠢至極。每次航行,水手都將性命交託大海,只有安逸的陸地之人,才會把熱血拋撒在無意義的賭桌上。


  「沒有意義嗎……那個人倒是說,想要贏一點自由。」赫瑞修低垂眼簾,惋惜微笑,「他確實贏著走出賭場。大笑著宣布勝利,然後開槍轟了自己腦袋。」


  「瘋子,一心求死的瘋子。」


  「賭贏黑幫頭子接著自殺,豈是榮耀?」亨弗利尖刻反問,低啞的嗓音冰冷如海水,「若他妄想自由,應該來做燻肉人。沒有人比海盜更懂自由的滋味,想要什麼自個兒去掙。但不用一週,那小卒便會尿溼褲子,即使跳船也要游回岸上。」


  「老頭,很少見你這麼激動。」赫瑞修感到奇異地看著他。


  「維珀利伯充斥太多瘋子了,太多自以為不懼死亡的傻子。」老船長漠然背過身去。星空的畫幅就在眼前。


  亨弗利不是無法理解這些年輕人的想法。在畏懼號當水兵的歲月裡,他同樣渴望鬥爭,渴望自由。蝦米挑戰鯨魚,以小博大的浪漫。一如神話中的英雄戰勝海怪,解救了遭受獻祭的美麗公主。然而現實是,窮酸的夏普先生連自己都無法拯救。


  海員的工作無比艱苦,更苦的卻是眾目睽睽之下艦長女兒的折磨。他是他的一生死敵,彼時的小水兵咬牙認為。上級的譏笑如同粗鹽,抹於後背。冰冷的海水灌入傷口,沖掉鮮血,更似火燒。亨弗利願用滲入骨髓的恨意,向殘暴的艦長索討失去的人生。


  那是個陰冷貧瘠的小港口,卻依然是他腳踏實地的家鄉。像這樣平靜無波的夜裡,他經常摸黑溜到甲板上。注視海面,凝望星空。


  海面為鏡,映照著死後世界。如此美麗,令人鼓足勇氣。「去遨游星辰大海吧!」他告訴自己。可是,亨弗利仍然沮喪地回到船艙,因為他深切明白,那不過是佯裝成勇氣的懦弱罷了。海上生活,機緣無比重要。


  而人唯有活著。才有那個命,領受好運。


  當晚,畏懼號受到襲擊。他們不是濟弱扶貧的英雄,只是碰巧經過,碰巧藉著夜色和狂歡後的酒興劫持了王國艦隊。海盜的尖嘯就像魔鬼,所到之處淌滿鮮血。艦長的頭顱取代埃西奈王國的軍旗,在風中搖搖晃晃。


  但他們輕易放過所有投降的水兵,並允許我們加入。


  這就是亨弗利.夏普成為海盜的起源。那艘海盜船他待了幾個月,隨後又於首都的大港上岸,加入其他私掠船。船隻在哪落腳,他就在哪生活。老船長品嚐過長靴半島的葡萄佳釀,享用過夏日水果一般甜膩的姑娘。他的頭髮吹過北海峽灣的大風,雙足踩過南海灣岸的沙灘。


  水手無家。於是風帆所到之地,皆是歸宿。


  那些腦滿腸肥的大人物信誓旦旦堅稱,「歐羅巴才是世界中心。」但有股風潮令失落之人對遙遠的彼岸趨之若鶩。新的世界,新的生活。小人物們口耳相傳,「艾巴根特是水手的天國,海盜的樂園。」於是亨弗利跟隨潮流,抵達盧納穆拉海。


  他還有鄰床的三人五人,便是最初的海岸兄弟。海盜不能只有手腳利索,只要腦筋動得快,一艘小舟和少少幾人,也能狠狠敲詐帶榴砲的大肚子商船一番。他們靠暴力還有小聰明掙來黃金、美酒、女人,還有比達格女王號。弟兄們握手成拳,激動地踢踏甲板,呼喚他的名姓。老船長苦澀回憶,那或許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海盜船碰巧將他從「畏懼」解放,帶來自由,但苦日子終究沒有盡頭。到頭來,一切皆是狂歡以後,空撒地上的美酒。





  「你說,他叫什麼來著?」

  「扎伊爾・馬利。」


  扎伊爾。這名字太過拗口。他老了,很可能明天就忘。不過蠢農夫和港口的年輕人,肯定會用一生牢牢記住。維珀利伯就是這麼個地方。過於輕巧的死亡,有時比那些岩山般的大人物更值得銘記。


  「赫瑞修.雷諾,這裡的船隻成百上千,你心底打著什麼主意,一直跟著我?」亨弗利沒有回頭,他死死盯著星空。心想,若是崽子想為比達格女王報仇,不如早日坦白,我們好送彼此上路。


  海風不願為老船長尷尬的處境,出點響聲。空氣沉默了。亨弗利佷想掉頭離開,一如他們相遇那日。他當初就不該讓這崽子上船。小少爺應該在種植園裡和老婆兒子幸福度過一生,而不是在危險的海上,空虛揮霍生命。


  「我從小就夢想成為海盜。」哎,終於開口了。「船長,你經歷的歲月,你代表的一切,都是我渴望成為的模樣。」


  「我追隨你。因為,『神賜者』亨弗利就是活著的傳奇。」赫瑞修說完乾乾傻笑,可能連他都想逃離現場。「不過,我也考慮著……離開了。海盜是我的夢,販賣奴隸卻不是。」


  老船長嘆了口氣,「你身在世界上最自由的港埠,有權決定自己的去留。」


  吹口哨、左腳上船、後知後覺得在船上大啖香蕉。亨弗利可太慶幸不用親手宰了赫瑞修。這崽子給他的麻煩太多了,老船長絕不會想念他對於女王的那些緬懷。


  「我何不傳授你,如何做個長命的好海盜呢?」亨弗利轉過身,拍了拍赫瑞修的肩頭,引他向前。「不畏風雨,不畏艱辛。但最重要的是……」老船長悠悠說道,朝著不遠處的酒館邁步。



  深夜的酒館,悲傷旋律被樂師奏起。那是一首遺失字詞的輓歌,酒客們低低哼唱,赫瑞修也跟著和聲。老船長則閉起雙目,靜靜聆聽。


  曲終人散。僅留兩個空酒杯,證明他們曾經駐留於此。



 ✒ 𝑬𝒏𝒅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