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NachosUki正伏在長桌上以針筆細修一張花飾設計圖,自外午後一陣暖潤的濕氣倏地捲入工作室裏。FuuFuu-Chan,記得把門關好。Uki頭也不抬,仍然對著圖紙拄著頰擰著眉。方踏入室內的Fulgur低柔應聲,回頭押緊玻璃門後逕自褪下身上墨灰的西裝外套往衣帽架掛,窩入工作室一隅的單人小沙發裏安逸地翻出本隨身讀物無聲栽了進去。
良久以後Uki吁出一口長氣收拾了圖紙與筆袋,將自己從高腳椅上拔起後拖拉著腳步倚上單人小沙發的扶手。辛苦啦,我們家的馴花人。Fulgur闔上手裏的書。你也是啊,今天還好嗎?Uki替他將頰旁的碎髮勾至耳後。還可以,滿多人出席的。Fulgur順勢把Uki的手握進了手心裏,擱在自己的膝蓋上。我把你做的花籃交給接待人員時他太太正好在旁邊,她抱著那籃花看了很久,然後問我為什麼好多人都送了紅劍蘭來?Uki垂下眼睛清清淡淡地笑了。她不曉得?他問。好像不曉得。Fulgur說。但我們這些一天到晚跟他寫信開會的人都知道他的工作帳號頭像是一枝紅劍蘭,被他喊進院長室裏談話時也大概都是盯著他桌上那一小盆紙黏土做的紅劍蘭度過的。我倒是沒聽你提過紙黏土的事。Uki奇異道。是嗎?那種花真的像是他的代表物一樣。Fulgur說。跟他的研究領域有些重疊、借過他的書的同事說他連藏書票上都畫著紅劍蘭。這麼澈底啊。Uki陷入沉思。對,今天喪禮的接待處鋪了一整大片紅海。Fulgur說。
/
前幾個星期Fulgur與Uki人正在往城中心的地鐵上,Fulgur確認著修課學生的最終成績時副院長處捎來一封新信,致親愛的●●大學文學院教職員工同仁,通知垂掛在平板電腦的螢幕正上方。Fulgur點開信件,內容簡短扼要。●●大學文學院院長於睡夢中驟逝,享壽六十二歲。院長工作即日起由副院長代理,喪禮日程待與院長之妻XX進一步確認後會再行通知云云,末了祈願全院同仁千萬照顧身體。某同事轉寄了信至系上教職員群組內慨歎前陣子還在校園裏看到他與人邊走邊吵教學大樓的視聽設備問題,說他會想辦法,但院上可能擠不出預算更新這些東西。因為我們不是工學院?馬上有人回覆。有人數過他開會時講過多少次這句話嗎?另一個同事接著提問。Fulgur按熄平板電腦的螢幕,原先靠在他肩上小寐的Uki睜開眼。怎麼了嗎?他輕問,於是Fulgur低聲交代一切。我很遺憾。Uki稍稍直起身。我做一籃花讓你帶去他的喪禮吧。我想想,也許素淨些的花材襯他喜歡的花?你們一群同事會知道他喜歡什麼花嗎?
喪禮當日Fulgur目送他攜來的一籃白繡球與滿天星托著數枝紅劍蘭被送入一片艷紅的花海,方走進場內與幾位同事坐在一起。看來大家想的都差不多啊。其中一人說。畢竟太常在他身邊看見了。另一人道。
待會場漸趨安靜,與院長極為神似的一名青年踏上前台。他手執麥克風正要開口,兩旁音箱卻嘎嘎地刮起眾人的耳來。回授、回授,接待人員連忙上台調整音箱角度,男子重新握好麥克風。顯然我爸知道我昨晚叫車回家時用的是尊榮方案了。他說,接著壓沉聲音。那部車裏最好是有附上一位心理諮商師,小兔崽子。台下各處稀稀落落地有些笑聲,男子方在桌上攤開講稿。
我父親心臟不好,最近這兩三年每次回診,醫生總說很慶幸還能再見到他。他從來不是個坦率的人,但他也曉得有些東西如果不在自己心臟停擺以前寫下來,就永遠都無法讓別人知道了。給各位家屬好友的信件已經寄發,我這裏就只念給學界朋友與大學同事們的部分。男子翻過一頁。我父親想說的是,他自幼熱愛文字與語言,想在座的許多人應也與他一樣,學生時期與同學一起回顧、批評過去的論述時鏗鏘有力,但自己卻在要產出東西時抱頭悲鳴;好不容易抓著篇指導教授覺得可以的東西爬上學會講壇發表,卻又被自己憧憬的教授打得差點下不了台;社交場合原想向其他學校的年輕研究者搭話,最終只能一個人在角落吃鹹派。雖然有幸執了教鞭,但要面對的卻不只是自己所熱愛的研究與教學,更多的是與無奈現實的搏鬥。我父親想感謝●●大學文學院的各位,在他擔任院長時給予諸多批評、建議與體諒。他很高興能與各位共事,並衷心欣賞各位在任何場合與他提及自身研究時眼裏的光芒。最後,我父親請大家準備好筆記工具,這是他最後想對大家說的一段話。
這是家裏庭院的灑水器系統密碼⋯⋯
一陣哄笑聲裏男子帶著講稿快步消失,院長的妻子XX接在其後上台,嘴角泛著清淺微顫的笑。她簡單向出席者們道了幾句感謝的話以後停頓許久。我其實原先有準備講稿的。她說。可是今天這麼多人送了紅劍蘭過來。她又停頓了片刻,靜默的會場一角有嬰兒哇哇啼哭起來。我和我丈夫年輕的時候都沒什麼錢,研究者嘛,他念文學我念數學。有次一起路過花店時我看紅劍蘭看了很久,覺得這種花真的很漂亮,他記得了,就一天買一枝,託人放在我宿舍門前。第五天以後我橫越整個校園去他的研究室找他,叫他不要浪費錢,但他只要我誠實回答喜不喜歡,我說很喜歡,可是我不要他買花買到沒錢吃飯。他想了想說好,那麼他會想個辦法,某天他一定能不花上自己一分錢地讓我看見一整片紅劍蘭。
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很不可思議。XX又哭又笑。
/
Fulgur掏出襯衫口袋裏的手帕細細揩了揩Uki的面頰。
Ukiki。
什、什麼事?
今天晚上讓我去你房間裏睡吧。
我剛才本來想問你一樣的事,我想去你房間。
那怎麼辦,交換房間睡嗎?
FuuFuu-Chan。
來我房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