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位《苹果》记者的剖白︰一年过去了,变得犬儒吗?心还郁结吗?初衷还在吗? - 端传媒 - 最新
端传媒 - 最新「“如果我原本做记者的初心,是想令社会、世界变好,我是继续想方法令到这事发生。”」
端传媒记者 李慧筠、何恩林 发自新加坡
在香港将军澳工业区的《苹果日报》大楼,人去楼空,一年的烈日和雨水,替墙上偌大的苹果图案增添了斑驳痕迹。2022年6月23日晚,几个前《苹果》记者赶赴昔日的编采部门前,对大楼亮起零星的电话闪灯。他们离开不久,警车在大楼外响号驶过。
《苹果》落下,出走的记者,着地于一片贫瘠的土壤。有人放下再无影响力的新闻工作,放逐自己感受“钱的世界”;有人开设新平台无偿报导;有人因为彻底的疲累,离开新闻界,却无法忘记报导曾经带来的灵光;有人专注自处,尝试在混沌当下寻找新的路径。一些人仍被锁在高墙内。
“很多人以为6月23日后,《苹果》记者便离开了。其实有些人仍然在受苦。我们可以抽离,但他们的事还没完结。”一位受访者这样说。“忘记或move on,在我的世界是不可能的。”
随着创办人黎智英和多名编采部高层因国安法被捕,去年6月24日凌晨,具有26年历史的《苹果日报》刊出最后一份报纸。时值《苹果日报》结业一周年,端传媒采访了6名前《苹果》记者,其中有4位,在2020年8月10日《苹果》遭大搜捕、2021年6月23日《苹果》宣布停运时,曾经接受我们的访问。一年过去,他们的生活和心态有变吗?他们怎样重新理解“新闻”、“记者”,以及在当中经历一切的自己?
向湖里投石,涟漪比你写新闻的影响更大
阿水,前港闻记者
6月24日凌晨,最后一份《苹果日报》面世,阿水把体内的水份都哭干榨尽了。他和同事不断更新页面,迎接《苹果》网页关闭的一刻,“像参与自己的丧礼。”他在《苹果》大楼里喝醉,吐出肚里的食物残渣和胃酸过后,在中庭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他只想回家洗澡,然后再睡一觉。“睡醒之后,我要放低这件事。我觉得,不move on的话,我会很痛苦。”
他觉得自己说到做到。几天后,他跟旧同事开玩笑般,打赌敢不敢一起到报纸档,看看没有卖《苹果日报》的光景?“结果我同事爆喊,我没有。《苹果》没有报纸的第一天,我很平静,我知道自己把它内化了——这就是现实。”
阿水很快找到了新工作。他曾经卖过楼盘,现从事教育相关的公司。每天对着学校和老师,心态却大不同,“返工唯一要做的就是讲钱。”这些日子,他只需想着一层楼能卖多少钱,“以往你做记者会考虑很多,你怎样呈现一件事......你会期待第二日报纸出来的回响是怎样的。”
他说话的尾音,常常带着几声干笑,“但你今时今日不会的嘛。原来讲钱的世界是这样的,你放工后,世界真的与你无关。”
阿水工作的地方,能够望见奔往将军澳工业区的观塘绕道。一度猛烈的风把他带来的《苹果日报》明信片吹起,飘落地上。明信片上写着:“别让新闻找不到自由”。
他读新闻系时在《苹果》实习,至《苹果》结业时,他在这里已工作数年。最初,他只是想做一份可以接触不同事情的工作,却在行业的竞速中逐渐感受到报导的重量。虽然《苹果》有时被批评报导偏颇,但阿水经年学习到的是,并不是政府不作回应,记者就只写政府不回应,“《苹果》Newsroom(编采部)的做法,是想方法令你回应为止。”
但他觉得现在传媒的影响力正逐渐消退,“《明报》可能抵住(未知的红线)压力写‘饭聚宴’(洪为民生日派对事件),但没有任何结果。”他并不是说当下的报导毫无意义,但重磅新闻外,“李家超见记者,你一日Push(推播)10几次。10单得一单(是重要的),你要抵住压力去做,其余9单都是你不想写的。点搞?”
他很佩服留下来做记者的人。但他未能说服自己,“你写新闻是想为社会带来改变,但今时今日在香港写的报导⋯⋯你把一块石头丢进湖里泛起的涟漪,比你写的影响要更大。”
阿水惊觉新闻界的面貌不同了。他举例,“有段时间,新闻都是写‘传什么什么’、‘消息指什么什么’。”他又觉得钻研社会议题背后问题的新闻角度少了,“东铁线过海段通车,那天有多少间媒体提过沉降问题、超支问题?”
离开《苹果》后的一星期,他取消了所有新闻Apps的即时通知。他不断问:“看新闻还有什么意思?”他觉得现实中有很多法例框架,每个人心里有条界线,就算是民生议题也会受到影响。
阿水相信报导要监察社会,为无声者发声,无法监督而只能记录,不是他理想中的媒体功能。“你去为这个历史长河留纪录是有意义的事,但是,当初做《苹果》,是想监察社会、监察政府吧?”他说,“很武断和主观,但这的确是我的感受。”
“当这个地方不是你地头的时候,是不是就代表消沉过日子?又不是。保持愤怒,保持理智,都一样困难。”他说自己是保持理智的那种人。社会的空间坍塌,他自觉无力改变,但照顾自己和身边的人,是他能做到的。“珍惜和所有旧同事的关系,就是我去处理这一年、这几年经历的最好方式。”
《苹果》消失的头半年,记者靠着密集的玩笑,试图延续一切仍未毁坏的时光。去年黑雨天,香港到处水浸,《苹果》旧同事群组里弹出讯息,“这位同事还未落楼做直播?打大浪,小心被风吹走!”“你也不比他好,你要去尖沙咀做live啊。”随住时间过去,一些人找到新工作,忙得无法回复讯息。
生活行进,但法庭的巨大阴影一直搁在脚边。去年6月的国安法法庭上,《苹果》记者挤满旁听席,待了会又离开,把手上的筹号交给另一位同事。法庭的大门前前后后地晃动。
阿水不只一次提到,自己复原得比较快。访问的时候,他反复攫紧手里的餐巾,把它对折了好多遍。“老实说,我不知道去到6月17日(《苹果》高层被捕的日子),会不会有这种情绪?伤口结了焦,这块焦有多厚、伤口好了多少,每个人也不同。”他想要尽快好起来,“我还有其他的人生想要去做,我20多岁而已。但对于40、50岁的同事,从创报做到现在的人,难道我可以问他们,为何仍然不move on?”
他觉得,他们的某部分像存档在《苹果》结业一天,无法继续前进。“可能是你想改变或尝试为社会贡献的动力?没有了。”他比喻,把球丢往墙上,球没有反弹回来。“你想圆满自己,跟朋友办读书会,看看书更好吧?”
阿水对香港再谈不上归属感。“怎样说呢?你很讨厌这个地方,很想移民,是你喜欢这个地方,你接受不到,想要抽离。我现在(对香港变成怎样)反而没所谓吧。”但他仍反复地问自己:“我算不算投降主义呢?算是吧。妥协?或者懦弱。我觉得自己是犬儒的。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折不扣地变成现实主义者......”
他思考良久后说,“我想是一种放逐(Exile)吧。”
要是正常问题都容纳不了,我未必会再做记者
洛鸣,前港闻记者
入行十几年后,今年六四,是洛鸣第一次以个人身分去维园悼念。以往,六四是《苹果》总动员的大事,“我们觉得保存这些历史对香港人很重要,是构成香港人身分很重要的部分。”
2003年,50万港人在七一走上街头,反对二十三条立法。当时,洛鸣还在上大学,“民意压力给到政府的时候,可以有些改动,可能令这个地方变得好些。”洛鸣觉得记者可以帮香港记录重要的事件,他原本对新闻兴趣寥寥,毕业后毅然入行。
没想到,十几年后,他失去热爱的工作,彻底转行,从事和新闻完全无关的工作。老同事和上司关在铁窗内。
烙上“前《苹果》记者”的身分,找工作并不顺利。曾有一间公司,临到面试才告知,碍于他的身分,公司担心惹上国安法,将他拒之门外。有同事接触电视台行家,对方明确表示,《苹果》记者就不用求职了。
现在,洛鸣过着朝九晚五的打工仔生活,很难抽时间去法庭旁听。长年混迹政圈和公民社会,不少政治人物是洛鸣的受访者,众人如今也身处牢狱。“那些是以前日日见、打个电话就可以联络到的人。现在要着隔胶板才能倾15分钟。”他去探监,最担心的是那些人的健康,上了年纪的人,在冰冷铁窗里并不好过。
第五波疫情期间,在一场政府记者会上,NOW新闻台记者提出一条关于投诉内地医护的问题,引起网络批评,NOW很快发道歉声明。洛鸣觉得很离谱,“要是正常的问题都容纳不到,我都未必会再做记者。都不知道要怎么提问,可能很快会被炒。”他还保持着日日看报、汲取新闻资讯的习惯,“一日还在这里生活,要知道收到几窄......现在肯定还有一些有心记者想监察政府,但碍于社会的低气压和白色恐怖,你不知道几时会踩到红线。”
入行后洛鸣主要关注时事和政治新闻,平日总往政府总部跑记者会。他观察到,这些年传媒和官方的关系日益紧绷。他入行的年代,政府官员或立法会议员开记者会,记者可以自由喊出问题,“早点到,占一个好位置就好。”
几年前,提问规则摇身一变,须由新闻官点名,记者才能提问,还须先讲出所属机构。在洛鸣的印象中,有的新闻官会注重平衡,例如点名《苹果》记者后,下一个到亲建制媒体;要是问出有批判力度的问题,可能得隔三四个星期才能再次获得发问的机会,“还要看它那时有没有发生争议性的事,否则怎么举手都不会让你问。”
洛鸣回忆,往届政府和异见传媒的关系也大有不同。“曾荫权那时是Okay的,会尝试了解前线记者的困难。林郑上任之前约了记协和一班记者,会听记者的声音。梁振英就少一些。”他认为,在反修例运动爆发后,政府和传媒关系急转直下。
反修例运动给洛鸣刻下郁结。他回忆雨伞运动期间,时任警司朱经纬挥棍打路人,被判入狱3个月。2019年爆发大型社运,“警察又没编号,打示威者打得利害,拿胡椒喷雾喷你......”洛鸣的语气焦急起来,“可能有时是做得对的,但有很多不对的时候,要问责,警方就说已口头训斥了。这种处理是令人心有郁结,这是不公平啊。”他看到公权力越发没有边界,“可能肥佬(黎智英)真的会被人拘捕”这想法浮上心头。
拘捕终在2020年8月发生,警员进入报社大楼搜查,同事们互相打气,不要因这事乱了阵脚。不到一年,警方再次搜查报社,这次被捕的是编采部高层,同事叮嘱大家不要回公司。洛鸣则花了大半天检视过往报导。
恐惧笼罩“苹果人”。那段时间,洛鸣的家人十分担心,会哭泣、睡不好觉。同事凌晨5点起床,担心6点就会听到警察按下的门铃声,连律师电话都准备好了。洛鸣则在《苹果》停运前递上辞职信,“同事都理解的,知道辞职后几日报纸就会结束。”他说,“好似一个末期病人,你有心理准备他随时会离开。”
“可以做记者这么久,几‘自私’。”洛鸣认为,人工不高、难以看到升迁的机会,记者这份职业并不吸引。“我过去可以做这么久,是有屋企人的包容和支持,这是‘不正常’的。现在他们担心了,我是否可以如此自私继续冒风险(做记者),亦无法保证究竟会否出事。”
洛鸣觉得香港十分陌生,他想过离开,许多朋友和同事也不在这片土地上了。若离开,最舍不得的还是狱中人,“但我觉得,他们是想我们再找各自合适的方法生活下去。”
《苹果》停刊后几天,有店铺出售25周年特刊。洛鸣对《苹果》舍不得,一早去排队,等候的市民排起长龙,“还是很多人支持。”他珍惜这本厚实的特刊。封底贴上一张红蓝《苹果》贴纸。他回忆这张贴纸的来龙去脉——在反修例运动期间,因示威者在七一进入立法会,大楼设施损坏,有段时间无法使用,议员只能在大楼外召开记招。为方便采访,不同媒体行家会准备折凳等工具,开记者会时使用,并用贴纸区分不同工具。《苹果》落下后,洛鸣特意撕下那张贴纸,贴在《苹果》特刊。
记者不只是职业,是一个身份
Ryan,前摄影记者
《苹果》谢幕后,摄影记者Ryan曾在另一间媒体继续工作。不同于在《苹果》做平面拍摄的工作,他在新公司主力录影,每天带着一捆电线、收音器材和脚架跑记者会。但身体不胜负荷,让他意识到自己年纪不小,“回到家里马上就能入睡的那种累。”
对Ryan来说,如果很喜欢做一件事,也许是不怕累的。但他开始对很多事情充满怀疑。
灰沉的不只是他。那两个月,他观察到记者会上的同行,“好像没有什么人有斗心,好似大家想收工。”立法会选举,不用再早一晚凌晨去霸位,“慢慢来也可以,大把位。”“可能没有一些令人觉得刺激、很需要记者去问尖锐问题,去逼官员或议员回应的议题。但为什么没有?到底是国安法后很多事不能做、不能说,抑或社会和谐了,我不知道。”
“以前很有生气,现在没有令你肾上腺素上升的工作经历。”他说,“直到2019年运动,摄影的工作都是很有意思的。”
受访时,Ryan在咖啡店不喝咖啡,连续喝光两杯冰冻啤酒。他入行多年,曾报导香港各大新闻,也曾赴外地追访国际大事。他已经离开摄影记者的行列,正适应新的教育工作。
2019年,他在冲突的前线重新了解到,自己并不是想像中的冷静、无惧。“面对水炮车、海绵弹、催泪弹,摄影当刻觉得自己好型,不怕的,但那亦非一种最冷静的状态。只有前是不够的。”他觉得新闻摄影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也开始怀疑自己,“有几义无反顾想去做摄影记者?”
这份决心在行业职缺的现实面前很明显。他上一份就职的媒体今年亦告关闭,摄影记者岗位不多,像Ryan这种资深记者,除非降职、减人工,否则在媒体机构很难找到新工作。他并没有决心从头开始,但也知道那种聘请条件,“生活不到的,我都觉得不应该。”
他暂且转换跑道,“从正选球员改为领队,可以吗?是不是一定要做记者?”在教育工作里,他面对的是一群年轻的学生。“从记者转去教书,最终的本质没有变,就是教导人有明辩是非的能力。”如何告诉年轻人,不要只相信某一个新闻名牌、或者权威的说话?怎样可以引发学生思考社会议题?新工作跟新闻工作相似,他甚至觉得可以推得更远。
不过年轻人刚刚从中学毕业,跟他年纪相差甚远,课堂上的反应亦不多,“你不会期望影响所有人。几个?很好了。”他曾经看见学生在摄影练习中,从遭被摄者骂到喊,到慢慢练好胆量,对社会理解更多,“这是一个成长,你认同有价值,那么你就承受一些事,表达一些事。”
从到处跑新闻变为定点工作,Ryan已经适应新工作不少,他一直逃避潜藏内心的情绪,避开法庭审讯,但冷不防被突袭。一次他在车上听电台,前立场新闻署任总编辑林绍桐被捕后,他的太太打上电台分享,他想到跟二人曾在同一机构短暂共事,不算熟稔,多年后却以这种形式得知对方近况,“你听电台无端端(忽然)听到,这不是突袭吗?你睇push(新闻推送),不是突袭吗?这样被撩开伤口。”
新闻界的创伤连成一体。他把手放在心口前,“伤口仍在,你没有为意,也没有检查。”
在《苹果》结业前半年,Ryan常常要回到大楼工作。开会后,很少吸烟的他会跟着港闻同事,躲在一角吞云吐雾,一边倒数日子。
“讲真,我从来对《苹果》没有什么归属感。”在他眼中,《苹果》并不完美,报馆文化有不少制肘,尤其在摄影方面,“不是说摄记能力,而是由下而上的、摄记服从文字记者的文化,年轻记者和上司的代沟等等。”
“但同时有好的一面——很多同事想做好新闻,团队的工作精神就是《苹果》的招牌。”
事隔一年,Ryan的记忆开始模糊,剩下一枚“苹果人”的徽章作为记忆的锱。“一个logo一定并不全面,但它是一种符号,帮你召回记忆。”他不喜欢戴饰物,但是在最后一夜,他看见同事在派发最后的“苹果人”徽章,想了想,还是把徽章别上衣领。
那天他拿着相机,拍下在版房印刷的最后一份报纸、《苹果》大楼外聚集的市民。“那个街口很隔涉(偏僻),正在下雨,那里从来都很静,没有人来的。”他沉思一会,说出当时的复杂感受:“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你快要死了。”
这名长年没有固定工作桌、对《苹果》很多意见的摄影记者,“最后一天忽然有了(归属感)。”
失去机构记者的身分、转换跑道,Ryan手上只有一份合约工,未来没什么能够把握。他想一边做好教育,一边开展长期的摄影计划。他觉得现在冒出的新平台可以做得更好,会更贴合这个时代。
“记者有更多事情可以做。在公共空间,记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前每年六四头版,看《苹果》、立场,太过唾手可得。人的记忆很脆弱,你不实实在在记录,传播给他人,记忆就会消失。”他说,“对于整个人类社会,城市、国家、社群的发展,没有记忆,你建立什么呢?从哪里开始建立?你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访问当天,他依旧带来相机,背着因报导前线冲突而穿了一个洞的行山背囊。他说,无论如何不会放下相机。“现在的社会,似乎很多事不再明刀明枪。影像隐晦又真实,有它暧昧的性质,你就好好运用。”他说,“记者不只是工作或职业,那是一个身份。你受了很多年训练,你有一种能力去看东西。”
日子是难的,我们就一起行
陈珏明,前港闻记者
350多天前,《苹果》宣布停刊。陈珏明准备了一个胶箱回大楼执拾物品。他提起一部名为《遗物整理师》的韩剧,剧中有专人为亡者收拾最重要的遗物。对陈珏明来说,需要整理的或许不只是入职《苹果》的两年光阴,更包括入行近20年的积沉。
2003年,陈珏明大学毕业,他读社科,不想做刻板工作,踏入新闻业。十几年来,他辗转不同媒体,做过港闻时事,也到大陆采访两会、SARS、禽流感和水灾。陈珏明自认职业技能熟络,更重要的是有感情,“我真系好钟意做记者。”
2021年6月23日,停运的决定砸到眼前,同事的稿件无法出街,他就拉上同事埋首赶工。书写完《苹果》的历史,最后一份头版落墨,报纸印刷出来,他捧着厚厚的报纸,递给山长水远赶来送别的市民。
停运后,有同事翌日就开设个人专页,承载未赶及刊发的故事。陈珏明没想清楚之后的路要怎么走,看到同事行出一步,他也索性跟随,“我又很想继续做记者,不应该令她一个人继续做这件事。”
一开始,陈珏明没想好要在专页放些什么内容。大楼不再运作,思绪还在涌动,他写下“最后一天的十件事”,陆续上载。时间很快滑到七一,他和友人徒步行走71公里,这段个人经历也出现在专页上。“不想再行落去的想法?黐线,当然有啦。你知道行得完的,只是要‘挨’。‘挨’好辛苦的。”
挨,是很多人这一年来的状态。陈珏明和电台合作,讲解新闻时事;在立场新闻开设时评节目“继续报道”,每星期露面一晚;成为韩国媒体的自由撰稿人,每月总结香港社会时事。他也去旁听和报导法庭的审讯进展,“会见到朋友同事,你当半个聚会啦。”
在“如常”记录中,一切早已不同。陈珏明从2021年8月开始为韩国媒体撰文,在Facebook上载相关文章总会加上标注︰“新闻报道非专栏及个人意见”。“我全部写事实,没有做评论。”
“我要承认,我都会恐惧,但我不会让不理性的恐惧包围住自己。”陈珏明清楚知道红线的存在,又不禁幽默起来,“我好尊重这呢条红线,所以要保持距离。如果可以,我愿意不只1.5米,我愿意保持150米、1500米。”
新闻自由的空间急遽紧缩,陈珏明说,要接受做新闻的限制,“我觉得核心是,做报导是要令社会更好,要紧扣我们相信的一些价值和原则。”许多大事难再报导,就去书写小事。他忆起以前做天气新闻,气候议题也可扣连城市规划,填海会影响当地气候。失去全职记者的工作,他尝试不同项目,例如参与过去就饶有兴趣的社区报。
“失去新闻自由,是不是后面那些事即刻不理了?我们的城市,仍然有很多人在生活。如果我原本做记者的初心,是想令社会、世界变好,我是继续想方法令到件事发生。”
陈珏明说自己曾“天真”,“(出版25周年特刊)《不是最终章》之前,我们真的以为不是最终章。”不到一年,《苹果》枝叶散落一地。“人生去到40岁,突然一事无成,工作都没了。”他说,“令你心安的事越来越少,本身人去到这个时候可能都有‘中年危机’,现在是有‘中年危险’,你好难在这个状态里好释怀的。”
情绪难以陡然消失。《苹果》多名编采部高层被捕,包括他的上司林文宗。他还会想起,大家在露台吸烟、聊天,突然迸出选题思路的好时光。他坦白道,觉得自己“未ready”,无法观看反修例运动、《苹果》或社运相关的影片,情绪也曾有很大反弹。
《苹果》大楼地处偏僻工业区,栏杆上的黄丝带还在飘扬。告别报社后近一年,陈珏明没有再回去,“我会给自己一些理由,没有穿梭巴士交通好不方便,无谓专门去,我又好忙。”
与情绪共存将成为人生修行,“过去几年积累的创伤,是无法拿走。”陈珏明语气平静,“你就只能学习共存。”他形容自己像在太空飘浮——脚下无着力点,透不到气,无法施力,只得无力地挣扎,“是很奇怪的感受,而且越来越强烈。”
这一年,他收入锐减到过去十分之一,本计划去年底寻找全职工作,最后也没成事。他还是想把时间花在自己想写的内容上。
个人专页开设1年,追踪人数累计2.6万。陈珏明心中有团火,但烧着烧着,疲倦多次现身,“这团火烧尽了,就很靠你自己。要思考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向太太求救,“不如放弃啦”,甚至希望太太阻止他再做下去,以寻求解脱,“但她又对我好好,没有给压力,那我继续做。”他的儿子不到两岁,可爱活泼,提起儿子他总是很开心。在喂奶和写稿之间,他毫不犹豫,前者是首选。
除了家人是他的后援,香港人也让那团火延烧。出入法庭,有市民认出陈珏明,为他打气。要过新年了,陌生市民疼惜他的儿子,往他手里塞一个红包。
“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不代表完结。”陈珏明说,“句号之后是新一句开始,甚至是新段落的开始。”在新段落中,他没想过离开,“我真的好钟意香港。呢度我屋企喔大佬(这里是我的家啊老兄)。路是难行的,但人生从来不是遇上难行的路你就不去走,我们就一起行啰。”
Voice for the voiceless
郑子聪,前法庭记者
郑子聪年纪很轻,是《苹果》新手法庭记者。《苹果》案首次提堂,他首次以市民身分进入法院。审讯期间,同事轮流进入内庭,揪住短暂机会,与坐在被告席的同事、上司打招呼。郑子聪顾不上其他,一如既往地,全神贯注听审。直到走上街头,发现自己也成为送囚车的一员,他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从法庭记者变回一个人。”
想成为一名记者的想法在中学埋下,老师带来独立思考的启发,他也想成为抱持怀疑和批判思维看待社会的人。大学就读传理系,后段撞上反修例运动爆发,他觉得有责任去记录,带上相机跑到前线,为学生刊物撰文、影相。毕业后,已是2020年夏天,壹传媒老板黎智英被捕,香港有报社首次被警察搜查,他称那是传媒寒冬,“以前只是觉得这行人工低,没想到会这么痛苦。”“不做会很遗憾。”
街头示威渐渐沉寂后,社运和政治案件如狂暴雨点落下。揾工两三个月后,终于遇到《苹果》的工作机会。他对法庭新闻没什么概念,从头学习法庭用语和审讯程序,理解法律诠释的变化。法庭回放画面,一帧帧爬梳证据,他得按捺社运遗留的创伤,一两个月后才慢慢上手。
“Voice for the voiceless” ,郑子聪常提起这句话,这是他做记者的原则之一。一场涉及听障青年被告的审讯,被告跟不上审讯,口供辞不达意、出现矛盾,原审法官认为被告说谎,判罪成。郑子聪在审讯后做出跟进报导,引起回响,法庭而后在另一单涉及听障被告的案件中,安排即时文字转录服务。这单案件上诉后,高等法院指原审控辩双方和法官均有出错。
法庭组的足迹几乎踏遍每日的法庭,旁听市民看在眼里。在《苹果》最后一夜,不少市民冒雨守在《苹果》大楼外送别。那时法庭记者大楼门外合影,旁听师们在闸外向他们大喊,“谢谢法庭记者。”这天结束的最后一分钟,专门刊载法庭进程的Telegram Channel,上载了一篇旁听市民向法庭记者表达谢意的文章,“成日着马拉松T-shirt的高苹、笔记只记录部首的苹果大佬、非常用心的肥苹......”郑子聪对文章印象深刻,提起时笑得开怀。
2021年6月,《苹果》编采部高层被捕,离职潮掀起,郑子聪没多想,决定工作到最后一刻。6月23日上午,他如常踏入法院,审讯期间,手机上弹出停运消息,他第一次在法庭上哭了起来。散庭后,有市民走过来安慰他,问他有没有事。眼泪止住了,他决定回报社。
专供员工搭乘的穿梭巴士,一程约十几二十分钟,他只希望车子能开久一点。回到编辑部,修改稿件,和同事聊天,走上天台打开手机灯,送印报纸,派发给市民,同事合照,时间很快过去了。
《苹果》停运后,郑子聪心里攒了一股劲儿,希望继续做记者,“同份工还在热恋期啊,就被逼分手了。”两个月后,他和一些同事加入众新闻,继续出入法庭。但离散没有停下。先是年末立场新闻高层被捕、被控串谋发布煽动文章。往日在记者席工作的同行,一夜之间变成受访者。跨年不消两日,传来众新闻选择停运的消息。
这是郑子聪经历的第二次斩断与告别。在《苹果》关停后,他没有时间咀嚼、消化情绪。第二次离散,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继续做记者。“情绪好复杂,”郑子聪说,“做记者应是有使命、责任,公众是有期望的,但你不可能继续‘做记者’了。某程度(记者)已经变‘抗争者’了,那条红线压到那么低。”
当时有资深同事不愿《苹果》停运,希望坚持到最后。几个月后,探监、出入法庭,消解了那种执念。同事在他面前流泪,他心头震颤。“现在是要找一个犯罪者背负所有(责任),但记者会觉得新闻是teamwork,为什么我们有份做,他要承担所有呢?”郑子聪觉得,若把《苹果》最后一夜的市民送别,视为希望,那看到被告席站着同事,便是绝望。后者是他最常会想起的画面。
做记者的心不会直接消散,他们也想过再继续。有传媒涉嫌煽动案件,大家找来业界资深前辈分析何谓“煽动”,讨论了半天,发现红线摸不着边界。他以新闻特写为例,“‘警察枪口对着黄头盔’,是修辞。但法官可能会问,哪个画面显示枪口对着黄头盔?”郑子聪说,这样的修辞放在整篇文章里面,可能会成为佐证煽动的例子,记者书写也会变得缩手缩脚。
“你可以讨论红线和细节,但最终只是一个画面嘛——见到囚车走了。同事在车上,你连他们的样子都看不到。”郑子聪大多时候平静语气,事实上,他在受访中突然哭了几次,例如讲到teamwork,讲到集体的苦难。
“以前觉得热血就是信念,你可以承受代价的,人工低而已。但现在不同了,你有恐惧,你用热血对恐惧没什么用。”他说,“你怎么免于恐惧、继续做事,你要去找寻(方法)。”
郑子聪决定花时间自处。他现在在媒体机构做兼职记者,继续报导法庭新闻。他一直喜欢戏剧,便去上戏剧课,剧本创作主题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他说创作灵感与前几年移民后在外国自杀的同学有关,也与自己当下的状态有关。他也做了自由工作者,替NGO策划展览。总之,他想在这动荡时势,尝试不同路径。
他的通讯软体头像,是路边的橙色垃圾桶,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觉得垃圾桶好似我的状态,我是不是好废?”他笑道。“走出那种悲伤都需要勇气。我需要一些时间休息......好像躺在一条河上,水带我去哪就去哪。去到一个位,这里正喔,那就继续向那个方向探索。”
日本漫画《排球少年》是郑子聪的心头好。他在最后讲起一个桥段:主角热爱打排球,但太逼自己,不休息不睡觉,最后身体不舒服,无法参加重要比赛,教练对主角说,“行远自迩,登高自卑”。 “你好有热诚做一件事,但你不可以一路冲,你要找个位让自己停下。休息是为下一次努力做准备。”
我不去对抗情绪了,想念便想念
苏澄,前港闻记者
刚开口答第一个问题,苏澄就红着眼眶哭起来。“离开《苹果》时,我们形容这是失恋或失婚。被另一半赶出家门……而且是连夜逃走。”一年过后,她也惊讶于自己的激动。“临近6月,感觉自己愈来愈不Okay。返新工感觉像在平行时空生活,但一年了,你又会看到同事写想念旧公司的事。”
她暗忖,“我有点恐惧23日的来临。我不要在公司OT(加班),我要找人陪自己……”
去年的6月23日,是《苹果》最后一天的工作日,她留守至最后。“好想做好最后一分钟,即使文稿只能出5分钟,那些文字起码存在过。”市民远道而来用手机燃点的灯海,同事在大楼写稿至半夜,这些画面她仍然记得。
《苹果》倒闭后,她的恶梦持续了一个月。梦里,她在公司逃命,或跟同事如常工作。现实里,她旁听高层被告的案件,“听审是二次伤害。”
苏澄失业约大半年。当时有媒体向她招手,但她自2021年5月就开始挣扎,要不要继续做记者?当时传言《苹果》员工也会被捕,公司开员工大会,中高层陆续离开。“大家思索是否提早离开,不要等到最后一天,仿佛留低就是多一分危险。”她最后因不舍得留旧同事孤军作战而留下来,“他不丢低我,我也不会丢低他。”
苏澄承认自己很害怕,也做好被捕准备。那几个月大家如常做新闻,但她下笔写财团新闻时竟生出恐惧。“最后的日子做涉及权贵的新闻,明明做好fact checking(事实查核),公司也会支援你,也不相关国安法,我都有担忧。再做媒体,是不是可以无顾虑地做?不能。”加上政治低气压,报导主角换成自己上司,她逐渐不想再接触新闻。
“以前《苹果》不怕得罪财团。”她决定不再做记者,“我不想回去有制肘的地方了。”
苏澄曾经在不同的传统媒体工作,试过有读者投诉连锁集团,上司怕得罪财团不让她写。在《苹果》很不同,“如果是事实,你就写。”纵然它屡被批评不够严谨、耸动,苏澄最珍惜的仍是这股自由风气,以及它愿意对新闻投放的资源。“查册无上限,我们从来不知道查了多少钱。出差也是,一定会去乌克兰。”她数着如果《苹果》仍在,“六四头版、反修例3周年,我们一定会铺天盖地做。菲律宾人质事件、南丫海难周年……”
“我都算见证过媒体有影响力的时代。”2012年,新闻界追访正参选特首的唐英年,揭发他在大宅下僭建地库,“那时你见到高官会认错的,现在要高官道歉是天方夜谭。”而整体的调查新闻“也少了,或少了回响。”
这一年,她看着其他行家匍匐而行,官员愈来愈少回应传媒,无视咪兜(传媒集体采访时架设的咪高峰架)径自离开,甚至“有些部门不能闹了”。“有只故仔(新闻)某些内容会爆的,不是应该标出来写吗?却放在内文。我不知道他们是受压抑或自己害怕。”
她点出行业的困境:“以前全行一起写,你爆完这些、我接力爆这些,现在是独力难支。”
苏澄少时喜欢读《壹周刊》,想写出好的人物专访,于是报读新闻系。入职《苹果》,偶有机会写人物访问,她都珍而重之,“最初我有些戆居(天真)想法,觉得新闻可以感动人、帮助别人。后来当然发觉很多事写完没有回响。”
“其实又不完全是的。”回想起来,她说那几年很幸运。“带出不同看法也好,有丁点改变也好,你喜欢做又有意义,还要赚到钱。”
她相信《苹果》不是唯一能实践新闻理想的地方。不少记者开设新平台继续报导,她觉得风险很大,亦怕影响还柙中的人。“但如果每个人都不做,我还可以看什么新闻?我很开心仍然有人尝试界线在哪里。但我没有这个勇气去试……”
对她个人而言,“我应该余生都遇不到《苹果》这样的一份工作了。”她感觉到这种失去的情绪会跟随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就不去对抗它了,记住便记住,想念便想念,哭便哭,想说便说。”甚至可以说,她并不想摆脱这些感受,这才得以证明一些人事曾经存在,“我接受我就是放不下这个地方,这份工作。”
近来苏澄转行,告诉自己“不如勇敢点吧。”她现在过OL生活,早睡早起,不太适应办公室的繁文缛节,“说什么都要传电邮。”保留了一些记者的习惯,遇到难缠的客人,她起底、找对方来历;也执着文字。但同时,她也知道旧同事转工艰难,丢出许多求职信,却得不到面试机会,“你也无法证实自己的CV是否被抽走。”
未来的时光,她猜自己会找一份过到活的工作。有心力的话,会尝试填补精神缺口,“还是想写的,或者写香港的文化吧。”
坐在新办公室,苏澄曾经收过一通电话。她忘记来电者是谁,开口才知道是多年前曾找《苹果》伸冤的受访者。他致电向她道谢:“多谢你,我成功追讨了。我知道你们已经结业,但好想特意打给你。”她当时嘴边说着恭喜,心里却忍不住想,“很唏嘘,想不到你苦苦追寻到,但我们已经不在了。”
过后有种感动慢慢涌现,“这个地方结业了,原来它某程度上仍然在帮人,还他们的愿。很个人,很微小的愿。”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郑子聪、阿水、Ryan、洛鸣、苏澄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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