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4次入金纪录、4个钱包收款2,900万：揭露「创意私房」虚拟货币非法金流

《报导者》×《XREX》独家调查

3,244次入金纪录、4个钱包收款2,900万：揭露「创意私房」虚拟货币非法金流

2012年「创意私房」成立至今，一路演变成为台湾最大的性私密影像平台，在平台上流窜的各式性影像更让它被称作台版N号房。随着其影响力逐渐扩大，被害人人数众多，检警在2021年首次抓捕其中11名台籍干部，并封禁网站不让它出现在大众眼前。只是一个月后，这个恶名昭彰的网站在简单更换网域后就成功复活，更透过虚拟货币的支付管道继续招揽客户。「创意私房」为何还打不死？面对这头不断重生的巨兽，我们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报导者》与虚拟货币交易所XREX合作，发起币流追踪，试图揭露「创意私房」是如何藏身于虚拟货币的不法金流，谁又是实质的获益者。

「我有两个女儿，身为一个爸爸，我不想要有一天变成被害人家属。」庄明雄推了推眼镜，话说的沉重。

对世态感到担心，是因为身为专门侦办网络犯罪的电信侦查警察，时任电侦大队队长、现为刑事局研发科代理科长的庄明雄自2019年起就陆续查获各种关于性影像的犯罪。案件内容五花八门，有成年人的复仇式外流色情影片、如厕偷拍、甚至是猥亵儿少的过程和诸多诱拍未成年的裸露影像，在在都让庄明雄胆战心惊。

在与这些色情罪犯交手的纪录里，有台版N号房之称的「创意私房」是规模最大的案件。

2021年年底，国内最大性影像贩售论坛「创意私房」遭警方查获。他们将偷拍、诱拍和各种非自愿外流性影像制作成「招牌」，创建一套「供货／卖货」的商业架构，其中负责「供货」的成员一共10多人，包括军警、老师和摄影师等职业。完成性影像拍摄后，他们就将成品售予论坛牟利；后续论坛再利用这样的资源来招揽更多付费会员，达到盈利的循环。受害者以女性为主，从成年女性到国高中生都有，当时查出至少287人受害，「创意私房」更因论坛创办人未被抓获，其后更换网域名继续运作，至今仍持续流通大量非法性影像。近日，艺人黄子佼被揭露自2013年2月12日起加入「创意私房」的论坛，并为其中的高级会员，再度引发社会对相关论坛平台的关注。

即便这个巨大的性影像交易网站在被检警破获后，曾被封网一个月，却始终无法斩草除根。

现在提到「创意私房」，庄明雄平常讲话常有的高昂语调会不自觉地会转趋低沉，「极恶之地」是他对这个网络论坛的形容，因为那是一起连警察、老师和军人都参与的集体犯罪。过去数年来，他与「创意私房」犯罪者交手的过程仍然历历在目。

警匪交手：「创意私房」一度被封印但仍能复活，会员数持续上升

2020年，庄明雄在台北市妇幼队的引荐下接触到几名被害人。有的是性爱影片外泄、洗澡过程被电脑镜头录下、有的则是走在大街上被人偷拍。这些单独成案的例子中，共通点是影像都在「创意私房」的网络论坛上流传，且随后被害人的真实姓名、工作地点、生活照或社区帐号等个资也被揭露，随着影像一同上架至论坛上的「每日新菜区」贩售。

其中，性私密影像不只牵涉成年女性，也有未成年女性。其中一个案例让身为父亲的庄明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犯罪者为取得影像，潜入知名高中女校进行偷拍，恰好校园内正举办活动，未成年学生影像遭外流，学生的Facebook和Intsagram帐号也被肉搜出来，成为犯罪者和学生交易的筹码。

随着学生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到就业，她的影片始终在网络上流传，就像一个摆脱不了的烙印，日渐啃食被害人的心灵。直到家长察觉不对劲后，开始四处奔走，从地方派出所报案到直奔数字发展部求部长唐凤帮忙，试图消灭在网络上不断涌现的影像。

「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小女生要承受这种煎熬？这种性影像就像霸凌，影响是一辈子的，几乎是摧毁一个人。」

庄明雄说，在接到被害人家长联系后，他也立即发文和电信业者沟通，请对方将有影像的相关网站屏蔽掉，试图减低对被害人的冲击。

为此，庄明雄和刑事局电信侦察大队的电信警察们一头栽入「创意私房」的侦办里，很快利用信息手段，成功在高雄抓到其中一位名为「风云哥」的台籍管理干部，再从通联纪录和IP位置等比对出其余参与的论坛成员，挖掘出这个上架20万余部影像，会员数将近5,000人的大型论坛，发觉背后是一个运作极其缜密的组织。

「创意私房」背后组织包含经营者「老马」和旗下11名干部，从整理论坛、后制影像、管理帐目到付钱给各种性影像的制作者等，彼此各司其职；并靠着向会员收取人民币1,800元（约新台币8,000元）入会费等手段入会从二级开始，采储值消费制。消费满8,000人民币（约新台币35,000元）高端成为第三级，满25,000元人民币（约新台币110,000元）高端成为第四级。若要看到「特殊影片」，则必须消费满15,000元人民币（约新台币67,000元）。

，粗估成立数年来从私密影像获得收益超过新台币3,000万元。

除了部分人赃俱获外，为让「创意私房」彻底消失，2021年庄明雄首次尝试使用封禁赌博和诈欺网站的做法「域名扣押」（DNS RPZ），让该论坛的网站主页被打上大大的禁令──「此网域已经遭到停止解析」（The Access to this Domain Name Has Been Terminated）──就像把网站套上了遮罩，台湾无法观看其中内容。

可惜的是，庄明雄努力封网的成果只维持了一个月，由于主要经营者老马仍然逍遥法外，「创意私房」仅是将原来网域中的.net改成.com后便重新复活。「（创意私房）重启不意外，我觉得之前那一波扫荡之后，他们又更壮大了。因为当初它的源头并没有弄掉，」庄明雄感叹。

为了让大众警觉到创意私房的存在，2021年底警方曾破例发布此案件的侦破，但碍于法规未能详说案情。而《镜周刊》则是在2022年7月大规模报导，让被害人的轮廓以及性影像带来的影响清楚地展示在大众面前，带领部分读者注意到儿少性私密影像的私密论坛依旧存在。随后，2023年《儿少性剥削防制条例》的修法，也让性影像的持有者入罪。

只是「创意私房」似乎不受打击，自2021年关停一个月后，「创意私房」依然持续运作至今；除了不断上架各类新的性影像外，会员数也从2021年的4,898人成长到今年3月份的5,418人。直到今年3月，检方侦办艺人黄子佼涉嫌强制性交、猥亵案件，在他的4TB随身硬盘中发现上百部女子裸露、性交影像，其中7部是未成年影像（注）根据报导，黄子佼坦承早在2013年2月12日就注册创意私房帐号，然后从2017年8月8日起，到2023年7月8日为止，在论坛购买性影像，存放在个人平常工作使用的未加密随身硬盘中，估计最少上百支，其中有7支为未成年少女影片。，才让「创意私房」的生意又再度回到大众视野。

随着社会舆论沸腾，近日卫福部部长薛瑞元在接受立委质询时，承诺会尽快发文给数字发展部，该网站才在4月10日由台湾网络信息中心（TWNIC）接手，按照《儿童及少年性剥削防制条例》及《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相关规定运行「DNS RPZ」措施，让论坛再度进入封印状态。

杀不死的九头蛇：添加虚拟货币支付，金流更难以追缉

只是这样的措施并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性影像的贩售。庄明雄一直希望有机会彻底解决问题，但关键在于抓到「创意私房」的主嫌老马，彻底扼杀这个网站的运作。于是在3年前侦办该案时，他就曾取得台湾干部的手机，仿真犯嫌身分与老马联系。交互过程中，从对方的声音和用字习惯，庄明雄基本可以判定老马应是名中国籍男子，IP纪录也有相同的证明。

「既然是跨境犯罪，能不能吸引老马来台一举抓捕？」这样的想法萦绕在庄明雄脑中，于是他以台湾营运出问题为由不断试探，希望引诱对方上钩。可惜这样的尝试未能成功，谨慎的老马始终没有透露半点个人消息，更与经营团队切割保持距离。

犯罪者的步步为营，更体现在「创意私房」2012年初创时，老马就向美国业者申租网域空间，以此来规避警方查缉。

这样的犯罪布局确实奏效。警方透露，「创意私房」案件中，台湾虽有11名嫌犯落网，但这些人的角色更贴近代理商，多半是负责台湾网站的运作以及性影像的产制，身为网站运作核心的老马依旧逍遥法外。只要网站的龙头一天不死，管理干部就可以不断替换，让论坛持续运作，就像是斩断了九头蛇的其中一个头，这只巨大的怪物火速再生、仍然在世为祸。

再者，难以追缉的金流则是另一项难题。刑事局旗下专责取缔并扫除诈欺犯罪的「打诈中心」，在接受《报导者》采访时曾强调，要打击诈欺，最重要的便是要断绝嫌犯的金流，因为任何行动都需要钱，一旦诈欺成了一门赚不到钱的生意，犯罪火焰自然会奄息。这样的道理在性影像犯罪上亦然，「创意私房」的存在本质还是金钱交易，而多数女性成为被严重剥削的对象。

不幸的是，犯罪者往往比执法单位更早意识到金流的重要性。「创意私房」就是透过复杂的金流体系，将犯罪交易过程导入虚拟货币世界，使得检警调的追查特别困难。

近年来，从毒品、色情、博弈等大量的犯罪从传统金融涌入虚拟货币里。根据区块链研究公司Chainalysis的调查显示，全球涉及犯罪的虚拟货币交易额从2020年的84亿美元（约新台币2,700亿元），到2023年上升至240亿美元（约新台币7,700亿元）。因为在主打「去中心化」、「匿名化」的区块链世界中，犯罪者认为虚拟货币为他们提供了隐蔽性和断点，让罪行难以被追踪。

在「创意私房」被台湾警方破获的2021年，论坛也开始一改过去10年来只使用传统金融工具支付的习惯，在收款方式中加入了与美元挂钩的泰达币（USDT）的选项，鼓励用户优先使用虚拟货币来储值。

这样的改变，在成功让这个全台最大的性影像贩售中心重新续命的同时，靠着虚拟货币的隐蔽与跨境，也为自己添上了一堵新的保护墙。

面对「创意私房」这个既虚拟又跨境的犯罪不断重生，许多人都在问，难道政府就束手无策了吗？

当阳光照进虚拟货币世界的不法金流：一起民间自发的币流追踪行动

在过去，政府对虚拟货币的追踪能力可能有限，但近日，民间社区发起的一波调查，则让揭开「创意私房」背后的隐密金流成为可能。

4月7日下午，第一波调查量能开始发起。长期经营区块链与加密货币相关内容的「区块势」在其Facebook粉专贴文，以能回溯网页历史的「网络时光机」，成功取得4个「创意私房」在不同时期使用的收款钱包地址在区块链领域，钱包是用来替用户管理多组收款地址（public address）、私钥（private key）的服务。，并归纳出这个论坛自2022年起，光是虚拟货币的收入，就高达89万泰达币，约等同于新台币2,800多万元，顺利开启了币流追踪的第一章。4月10日，国民党立委葛如钧也运用上述信息召开记者会，呼吁检警调应「积极与战友合作」，加强过滤和阻绝犯罪金流，同时针对现有的《儿童及少年性剥削防制条例》提出修法建议（注）葛如均提出的修法建议包括增订《儿童及少年性剥削防制条例》第44条第2项规定，支付对价购买服务或性影像，或花钱取得服务会员资格者，应课予一定的刑责。以及该法第39条第1项针对无正当理由持有者的法定刑度，应从最高1年徒刑提高为1年以上、3年以下的有期徒刑，以符合罪刑相当原则等。民进党、民众党团也表示将提修法。。

「区块势」对收款钱包追踪的起头，为虚拟货币的不法金流追踪开启了一丝可能。但「区块势」负责人许明恩也提到，要让追踪成果巨细弥遗，甚至成为具备法律意义的证据，还是需要专业工具和技术的辅助。

目前全球三大币流追踪公司Chainalysis、CipherTrace和TRM Labs，各自开发了各自的工具给各国执法者使用，如美国的FBI、国税局、缉毒局都是这些工具的用户，靠着币流分析，现在美国不仅能抓捕嫌犯，还能追回赃款。但在美国以外，这些工具的使用要价不菲，一年的订阅使用费用起码需花费新台币几百万元，还需配置专门的分析人员，让币流追踪成为一项昂贵的技术。

为了让调查顺利进入第二章，《报导者》与熟稔区块链金融技术的XREX交易所合作，试着启动新一轮的币流追踪。XREX目前为刑事局和各地地检署提供虚拟货币相关知识与追踪技术的训练，他们也购买了三大厂商Chainalysis、CipherTrace和TRM Labs的服务；加上该交易所设置了全台首位的「区块链金融犯罪调查师」，在动员大量币流追踪工具和资源下，开始接棒追索「创意私房」背后的不法金流。

3,244次入金纪录、4个钱包收款2,900万，XREX：如诈骗集团规模的娴熟操作

在〈分析台版N号房创意私房链上金流：谁是儿少性剥削背后获利的人？〉报告中，XREX调查发现，从2021年创意私房改用泰达币当作收款方式后，开启了4个主要的收款钱包；为了增加断点，操作者还添加了2个存放点，当入金完成后，金流会被转移至此，做后续资金的分配。这4个钱包加2个存放点因此构筑成创意私房的「人头帐户网络」，2021年至今一共收到89.6万泰达币（约新台币2,900万元）。这样的金额，几乎等同于2021年被检警查获时的获益。

庞大的金流背后，是极为频繁的交易。负责分析币流的区块链金融犯罪调查师陈梅慧告诉我们，从2021年钱包开设至今，入金纪录来到惊人的3,244次，这等于在2年半的时间里，每天起码有超过3次以上的交易，可能是付费成为会员、储值升级会员等级，又或是付钱来购买偷拍影片。币流追踪就像是柜台上头的监视器，清楚记录下创意私房金流的来来去去。

不只如此，过去曾有大量分析诈骗集团币流经验的陈梅慧指出，4个创意私房持有的主要钱包彼此之间，还具有高度的交互和关联性，例如早就准备巨额手续费以供大量转帐使用、钱包之间金流互通、甚至在短时间内快进快出：

「比对这类操作手法，可以说创意私房和诈骗集团都是具有一定结构且有组织的犯罪集团，会使用相似的手法进行钱包的管理及资金的转移。」

另外，到底有多少人透过虚拟货币储值，成为创意私房的会员？

透过币流追踪，XREX也从8,000元会员费的门槛来回推问题的答案。他们根据每个时期的汇差、以及创意私房收取款泰达币的不同标准，来筛选出2021年此平台开设钱包至今，透过虚拟货币成为新会员的人数约在115人左右。XREX首席执行官办公室资深总监尤芷薇强调，这些人对于「创意私房」被警方查封并不畏惧，反而相当大胆地进入网站、购买会籍、购买性私密影像。

其中，币流追踪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厘清谁是实质的获益者。在24小时不眠不休的分析后，他们成功将「创意私房」的钱包收款金流归结成几名操作者。根据报告显示，一共有10个钱包从「创意私房」收到超过1万泰达币（约新台币32万元）的收益，4 个钱包的资金也不断在这10个钱包中频繁移转。其中光前两名的交易次数分别来到73和64次，是整体金流移转中次数最多之人，光两人收益就超过新台币300万元，这些人都极可能是掌管创意私房金流的操作者。

事实上，根据币流追踪的数据显示，这些创意私房的收款钱包，不仅会定期废弃使用制造断点，每一个钱包的创设也带动了极为活跃的金流转移。陈梅慧表示，数以千计密密麻麻的交易纪录线显示，直到4月10日00:19:36，「创意私房」的其中一个钱包上，都还有资金转移的纪录，证明其处于活跃状态。

透过这几波的币流追踪，从民间出发的自主力量试图破译「创意私房」究竟使用了哪些钱包收款、谁可能持有钱包、钱包收款后转给了谁，以及尝试摸清犯罪金流的上下游关系等，希望能进一步找出犯罪的源头。

然而要彻底瓦解这个集团，公私的协力必不可少。有了民间的币流分析，接下来的重点便是让公部门能更精准地瞄准「创意私房」背后的收款者，也就是锁定真实世界中，那些透过偷拍与性暴力实际获得收益的人。在我们与XREX合作完成钱包的追踪后，也先一步将报告与技术分析交由执法单位进行下一步侦办，寄望透过截断金流，就像一次斩杀九头蛇的巨大身躯，让这个网站永不再生。

就像庄明雄身为父亲的感触，这个社会上没有人想要看到亲人受害，但在「创意私房」这样的巨型平台中，网站上的每一笔付费金流都是伤害，持续流传的性影像则为被害者们打上难以抹灭的烙印。盼望此次从民间自主发起和接力的调查，有机会揭开不法虚拟货币金流隐身的黑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