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6】31

【29→36】31

Koi

※試閱③


▸31


  我會做出如此失策的決定,想了想也能列舉出好幾個理由來。

  譬如說那封還留在收件匣前排的簡訊,是來自於老家的催婚訊息,定期性都會問一次何時要收掉那間不成材的事務所改做一份安穩的工作,何時才要回老家取個媳婦讓兩老安心享受天倫之樂等等,盡是些尚未納入自己人生規劃的事項。

  又譬如說仍在青春期階段的弟子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重拾了對戀愛的興趣,某天來訪時戰戰兢兢地商談著「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應該要是什麼?」。

  在我印象裡,這孩子的喜歡應當不需要特別的理由,而是喜歡上了,便會全力喜歡的類型,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幾年前在馬拉松上奮力奔馳的身影,膝蓋即使帶著看來相當疼痛的傷口也不會因此停下腳步;以及失去意識仍然筆直向著約定地點踏步而去的壯烈背影,雖然擁有毀天滅地的超能力,也確實在那天造成了城鎮不小的損失,但骨子裡也只不過是一個想向喜歡的對象傳達心意的憨厚小子。

  這不就是可歌可泣的青春嗎?手段縱然粗魯,手裡唯一的告白心意卻被小心翼翼保護得完好無缺。

  年輕人便應該要在有限的青春裡,和同樣青春的靈魂擦出轟轟烈烈的火花才行。

  我並不認為自己的腦袋迂腐又陳舊,可當某些事情套用在自己身上時,便無法一視同仁,明明成為了師父,除了家人之外,看著那個過氣鍋蓋頭孩子的時間比誰都還要久,也曾因為看過他緊握著手中向日葵笑著流淚的模樣,而期許過他的幸福。

  ——被一個這麼努力的孩子喜歡上的人一定會很幸福,所以,希望路人的下一段戀情能夠成功啊。

  當時分明是這樣想的,但在親眼見證對方懷抱著異樣情感的溫柔微笑時,所有思緒便分崩離析了。

  那是我不應該觸及的奢望。

  

  ***


  四處皆是成雙成對的情侶。

  平日上午的街道竟然充斥著人群,太不可思議,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不用上課的大學生?排休或特地請假的上班族?不論是哪種都正散發出耀眼奪目的光害,比商店掛滿粉色燈飾的特大號看板還要刺眼。

  明明不是崇尚浪漫主義的外國人,然而平時含蓄的日式情懷彷彿都在這一瞬間盛開,像是曇花在晚間一現。

  我嘆了口氣,和一對有說有笑的情侶擦肩而過,錯步走進他們離開的咖啡廳裡。

  「靈、靈幻先生,這裡!」

  還不需要張望座落點,設置在窗戶旁的座位區便傳來了呼喚聲,帶著欣喜和因為緊張而不流暢的音調,她似乎知道自己發出奇怪的聲音,一張臉瞬間通紅不已,害臊地笑了笑。

  咖啡廳裡的人潮並不算多,每一組客人相當有默契地散落四處,因此也不會輕易聽見隔桌間輕聲細語的交談,也正因為如此,那一句已經努力壓低音量的招呼聲,仍然引起附近座位的側目,他們嘴角勾起的微笑落入了我的眼裡。

  在這樣的日子,大概是被誤會成了一對吧。

  「不好意思,還讓您特地跑一趟。」

  在我走近座位,還未回以招呼前,千代小姐微微低頭,率先致上歉意。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用介意,隨後和店員點了一杯低消的飲品,正對前方在對上眼神後馬上撇開頭的千代小姐。

  這不行了啊,是要攤牌的前兆了呢。

  明明當初決定赴約的時候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再加上那一陣子拜老家三不五時的催婚訊息所賜,心裡一時被各種麻煩事堵得慌,便想著說不定是個轉機啊,假如我因為這場會面進而對對方萌生好感的話,不論是老家或者其他什麼,都能迎刃而解了吧。

  如今坐在面對面的位置上,心裡卻沒有發出半點啟示的音效。

  我們在等待點單飲品送上來的期間裡沒有太多對話,千代小姐撇頭不久後大抵覺得自己的舉動太過明顯,說聲不好意思便迅速起身繞去自助區倒水,直到咖啡和奶茶上桌,她才踏著忐忑的步伐回到座位。

  我伸手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入口的苦澀麻痹了些許不自在的感官,邊等待她的落座邊深呼吸。

  「靈幻先生還記得嗎?這是第一次您帶著我來的咖啡廳,雖然是因為除靈委託的緣故。」她的指緣緊緊扣住杯身,被凝結的珠水浸濕也毫無覺察的樣子。

  像這樣先以初遇場景來引出共通回憶是能增加情感連結的好起頭,運用在商業手段也不少見,我自然而然地順著對方的話語續道:「咳嗯,那天您的情況真的十分危急,惡靈的強度就算名列本所前十大艱辛案件也不為過啊!」

  「呵呵呵,若真是如此,那天能夠遇到靈幻先生是我的榮幸,您那天毫不畏懼對抗惡靈、關心弟子的身影一直令我難以忘懷。」

  不,那才不是我做的,若沒有路人在的話,我恐怕也自身難保。

  我無奈地自嘲笑了一聲,但這些事情千代小姐不會知道。

  「沒有的事,能為委託人分擔解憂才是本所的榮幸。」

  「靈幻先生。」她在話題即將悄然落幕時又慎重地喚了一聲。

  「您是個很敏銳的人,這兩年透過委託的相處下來我也能明白。」

  那道抿起的唇線在燈光下閃爍動人色澤,許是塗抹了唇膏,也或許是沾染方才奶茶的滋潤,倘若這是一齣晚間九時的偶像劇,男主角定會二話不說直接吻上以表達自己也懷抱同樣的感情。她運用這般武器,使傾吐的心意化為男人內心的軟肋和蜜糖:「您總能細心察覺到對方的心境,說出對方當下需要的言語,提供對方需要的解決方案,這一點,我很喜歡。」

  她所稱頌的特質,不過是我用來方便增加收入或者與人交好的手段而已,被人說喜歡,我想是應該要感到由衷的開心,若場景是在事務所內,是從與客人委託結束後的閒談裡被稱讚,我大抵能夠像往常一樣毫無芥蒂的收下。

  但此刻,內心對於這些讚美一點也沒有感觸,彷彿是對著其他人,而不是對著自己一般。

  「您第一次見面時向我提議了要徹底清除身邊的靈的方案,也是因為早就看透我擁有容易被靈纏上的體質吧……儘管最後沒有實踐,也送了我能夠驅離低等靈的香包。」

  我想起那只為了實驗是否能成為所內主打商品的香包,記得當時是拔了超能力者們的髮絲塞進香包袋裡製成,但最後怕下屬們因為量產而禿頭才作罷——最初的香包,確實是因為仍有用處才送給了千代小姐沒錯。

  連像這樣的友好程度將來也得小心應對才行了啊。

  當我還在思考時,千代小姐置於桌面的手悄悄握緊,飲品裡的冰塊因為溶解而發出清脆聲響,像是一個提示信號。

  「靈幻先生……!」千代小姐下定決心般的眼眸直直望了過來。

  那一瞬間,對上堅定且澄澈的眸子,有一種將對方和誰不經意相疊起來的錯覺,原先沒有特殊起伏的心臟頃刻重重地落下一聲巨響,使我險些表露出不應該出現的情緒。

  「我、我非常喜歡您!」

  伴隨直白了當的告白內容,我陷入了理智和情感間的糾葛。

  倘若在這裡順應地點頭應好,那便可成為了人人稱羨的人生勝利組吧,事業和愛情兩得意,來自老家的催婚訊息也能夠消停,綜觀全面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決定。

  明明是這麼想的,腦海裡的藍圖也反映出未來幸福美滿的模樣,然而想像裡的千代小姐,不知為何,臉的輪廓卻愈變愈模糊。

  「如果是我的話,不能夠——」

  「千代小姐是為什麼,會喜歡上我呢?」

  我打斷了對方尚未說完的話,沒有理由,我望著她脫口而出前陣子被問到的問題——「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吧。」當時對於疑問所回覆的答案如此冠冕堂皇,然而此刻我卻做出一副沒有理由便不能接受這份喜歡的模樣。

  她愣了一下,像是不明白為何我提出了這樣的疑問,但很快地重振旗鼓,重申一遍自己方才所闡述過的喜歡:「……工作態度、對人的細心觀察,還有……」

  最後面的字句進到耳朵裡時變成了入水的泡沫,沖刷掉原有的音韻,糊成一片流水聲,千代小姐臉上揚起的笑意和我領受的微笑至此成為了兩條平行線。

  那些評論並不是真正的我,與一個虛假的表象陷入戀愛的話不是太過可憐了嗎?與其事後發現被欺騙和不適合,不如一開始就該要有基礎了解再交往……啊,沒能表現出真實的自己,在這點上我也有錯。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表面上卻是微笑著,將兩手交疊置於桌面說道:「千代小姐真厲害,明明對我的認識僅有工作方面的交際,卻仍能明確說出喜歡兩個字。」

  「咦……?」

  「那些話術只是為了迎合客人而已,沒想到會讓妳誤會。」

  她似乎沒料到我會說出這些話,眼裡的光像隨時會熄滅的燭火般搖曳不定,僵在嘴角邊的微笑漸淡,頭亦微微低了幾分。雖然感受到了自己帶給千代小姐的壓迫,但我仍未選擇就此收手。

  「我對妳沒有男女之情的想法,不好意思。」

  「但是——」

  在千代小姐昂起頭還想再多解釋些什麼時,我選擇再次打斷對方,頗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氣勢,將最原本、最真實的自己表露出來。

  「而且,妳似乎還有個誤會,從以前到現在為妳除靈的都不是我,而是我的員工們——也就是說,我沒有任何靈感力,就算和妳在一起,也無法替妳除——?!」

  面前的一杯涼水直直潑向了我。

  珠水淋濕了頭頂,又自額髮倉皇奔走滾落顏面,從我的視角裡,只能看見面向我的空杯內壁,環繞杯身的纖細手指正用盡主人全身力氣緊握到泛白顫抖。

  我抬起頭,滲入眼裡的白開水使我反射性瞇起眼眸,千代小姐通紅的臉佔據了狹隘的視野,是和剛見面時不一樣的緋紅,明眼人一看也曉得是表示生氣的顏色。

  「您太過分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只說完這句話,便放下玻璃杯和遺留那仍有七分滿的冰奶茶後憤而轉身離去。

  附近的客人們因為不小的騷動而予以扎人目光,店員尷尬地遞上一條乾淨毛巾詢問是否需要。若是頂著這副樣子走在路上也挺狼狽,我冷靜衡量後一邊回以表示歉意的微笑一邊接過毛巾,隨意擦拭著濕淋的頭髮和襯衫衣領。

  是預想中的結果,所以沒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任何人若知道自己被欺騙,大抵都會表現出憤怒的情緒,會覺得自己被徹頭徹尾的耍了一頓吧。

  比起擅自誤解來說,意圖欺瞞他人的人也許更加可惡。

  但像這樣可惡的傢伙,卻也有個笨得徹底的弟子始終認為他是一個好人。


  從咖啡廳離開到走回事務所的路途中,一抹幽綠色的靈體在恰好的時機點出現,我原以為是來嘲笑我的糗樣,瞥了一眼過去,只見於火焰中央的臉龐罕見地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偷窺他人的私事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啊。」

  「呿。」祂發出一聲砸嘴聲,翻了白眼又問:「為什麼要對委託人說出自己沒有靈力的實情,你不怕她向媒體爆料?」

  真不愧是惡靈,一下子又戳中別人心裡的痛楚,讓人想起幾年前被陷害的不快事蹟,我嘆了一口大氣,鐵青著臉回應:「千代小姐不會的。」

  說實話其實一點根據也沒有,有的充其量只是自己在業界打滾多年練來的識人能力而已,若是錯看的話,那也只能算是自己歷練不足罷了。

  但僅僅是用主觀闡述的感想也沒有任何說服力,我邊走邊思考自己當時做出決定的原因,頭頂燈泡一亮,我隨即「啊」地發出一聲,抬起食指論述。

  「除了想斷得徹底的原因之外,或許也只是想看看委託人知道實情的反應吧,作為將來的參考依據?」在長年的習慣下,抬起的食指又被我移到下唇輕抵,作為轉動思緒的起手動作,並在最後下了一個結論:「而且,她也不會再被一個沒有能力的靈媒欺詐師給欺瞞了啊,感情和荷包都能守護住,不是很好嗎?」

  說罷,我兩手插著腰一副不是在說自己的事般大笑了幾聲,隨後在臨近事務所的辦公大樓前方頓足:「啊,差點忘了封口費。」

  我轉向滿臉疑惑的酒窩,那傢伙難得十分安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又或者注意到了什麼,但此刻的我不想知道,只要安分地度過今天就好了。

  「你去借個身體來吧,晚上帶著芹澤一起在事務所開個久違的酒會!」

  一聽到酒這個字,酒窩立刻擺出嫌棄的表情,漂浮在半空中碎念著:「不會喝酒的傢伙還想喝酒,真是有夠麻煩……」說了諸如此類的怨言,但今天的我就當做沒聽見,畢竟除了心情鬱悶的緣故外,也還有封口費的理由存在。

  「剛才發生的事情不要告訴路人。」

  「哈?為什麼?」

  「那當然是因為不想被弟子看見師父狼狽的那一面嘛。」

  我輕笑著,腳尖沒入陽光被遮蔽的樓梯間。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