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普利策奖获奖作品｜《纽约客》：因千里之外的事故被判终身监禁

北京时间2024年5月7日，第108届普利策奖揭晓，以下是解释性报道获奖作品。

为表彰杰出的解释性报道，该报道阐明了一个重要而复杂的主题，展示了对该主题的掌握、清晰的文字和明确的表述，并使用了任何可用的新闻工具，奖金为 1.5 万美元（$15,000）。今年的获奖者是《纽约客》杂志的的莎拉·斯蒂尔曼。

颁奖词：

对我们的法律体系依赖谋杀重罪指控及其不同后果的尖锐控诉，往往对有色人种社区造成毁灭性打击。

2024普利策奖获奖作品｜《纽约客》杂志：因千里之外的事故被判终身监禁

萨迪克-巴克斯特（Sadik Baxter）因一桩并非他所为的杀人案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Illustration by Hokyoung Kim

本文发表于《纽约客》杂志 2023 年12 月 18 日印刷版，标题为“What Makes a Murder?- Sentenced to Life for an Accident Miles Away.”作者简介：莎拉·斯蒂尔曼（Sarah Stillman）是《纽约客》专职作家，曾获得 2019 年国家杂志公共利益奖和 2022 年乔治·波尔克杂志报道奖。她于 2016 年被评为麦克阿瑟研究员。

1982 年，伊恩·马库斯（Ian Marcus）出生九天时，他的父亲离开工作岗位，骑着一辆崭新的轻便摩托车回到长岛的家中，却被一名闯红灯的司机撞死。"伊恩的母亲唐娜告诉我："我就在这里，这个二十五岁的寡妇带着一个孩子。事故发生大约一年半后，一个经营布鲁克林肉类储藏室的大胡子约她出去，"我花了十个朋友才说服我去"。她的约会对象迪安·阿梅尔金（Dean Amelkin）带着一套塑料火车来找伊恩。没过多久，她的儿子就有了第二个爸爸、第二个姓氏和两个妹妹。

一家人搬到了南佛罗里达州，迪安在那里帮助自己的父亲经营一家制图店。迪安渴望伊恩和他的姐妹们能获得比他所知道的更稳定的经济收入，因此他在学业上不断鞭策她们，当伊恩在高中赢得全国辩论赛冠军时，他自豪得流下了眼泪。最终，伊恩考上了法学院，并在曼哈顿一家高级律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小时候，他曾和父亲一起看过《我的文尼表哥》，他们一致认为律师工作看起来很有趣。

2012 年 8 月的一个周日早晨，现年 30 岁的伊恩躺在布鲁克林的床上，他的母亲打来电话，心急如焚。十多年来的每个周日，迪恩都会和几个伙伴在购物中心碰面，然后骑车到30英里外的海滩再回来，然后边吃早餐边逗留。但那天早上，迪安没有回家。这是伊恩人生中第二次因为鲁莽的驾驶行为而失去父亲。

这次震惊之后，很快又发生了另一次震惊。各方都认为这起车祸并非蓄意所为，两名男子被指控谋杀了他的父亲和与他一起骑自行车的朋友。其中一名被告，25 岁的萨迪克·巴克斯特（Sadik Baxter）从未见过受害者。案发时，他在数英里之外，戴着手铐。

当唐娜听到这些指控时，她问：这怎么可能？伊恩在法学院学到了答案：这是美国独有的一种广泛的法律理论，通常以为受害者家庭伸张正义为由，称之为重罪谋杀。该理论认为，如果从事了某些非法活动，就必须对死亡承担全部责任——无论其意图如何。

这起案件的诱因是萨迪克·巴克斯特（Sadik Baxter）曾在五辆车内寻找流散现金，然后在警察出现时投案自首，而他 26 岁的朋友奥布莱恩·奥克利（O'Brian Oakley）则逃离了现场，在警察的追捕中失去了对汽车的控制，并撞死了骑自行车的人。检方指控两人犯有两项一级谋杀重罪。

最近，伊恩在布鲁克林照顾他刚出生的女儿时，与我谈起了这个案子；我们交谈时，他时不时用手捋捋为了向父亲致敬而蓄起的浓密胡须。他谈到重罪谋杀时说："这确实是美国法律体系中最残酷的理念之一。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萨迪克·巴克斯特九岁时，在品尝了父母出生地牙买加的水果后，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上帝。他吞下了酸浆果、杨桃和菠萝蜜；他的父亲曾是金斯敦的一名警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萨迪克的母亲一直在迈阿密郊外抚养他，她很快要求前夫把儿子留在岛上一段时间，给他灌输一些纪律和专注力。父亲决定，其中一个方法就是教他培育自己的植物和果树——萨迪克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项目中。

在萨迪克因杀害他从未见过的人而被捕的一个月前，他的父亲打电话给他，转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梦。他警告说："将会有非常糟糕的事情发生。"但是，如果萨迪克重拾他对园艺的热爱，这场灾难也许可以避免。当时，萨迪克觉得非常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事实上是一连串糟糕的事情。在 2009 年迈阿密夜总会枪击案中，他的尾骨中了一颗流弹，漫长的恢复期让他丢掉了酒店前台的工作。"你能相信我又要给你换帮宝适了吗？"他妈妈一边照顾他，一边调侃道。就在他的枪伤开始痊愈的时候，妈妈中风去世了，享年 59 岁。在悲痛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下，萨迪克开始对止痛药上瘾。

他的父亲在电话中提出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他能不能进口牙买加的植物，然后在佛罗里达的杂货店里高价出售？想想苏格兰小花椒吧！每个人在圣诞节不都喜欢一品红吗？他的儿子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谋生。

"好主意，"萨迪克回答道，然后又继续做着他的小生意。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六晚上，他和奥布莱恩·奥克利在迈阿密郊区的一家赌场玩二十一点，喝免费饮料。午夜过后，输了很多钱的萨迪克和奥布莱恩离开赌场，来到库珀城，这是附近的一个社区，有后院游泳池和豪华景观。在蜿蜒曲折的街道上游荡时，萨迪克想到可以偷车来抵消损失。奥布莱恩是一位创作型歌手，他告诉我，起初他并不同意这个建议。但就在黎明前，他发现自己坐在停在街角的银色轿车里，萨迪克下车环顾四周。

萨迪克并不显眼；他身高六英尺九英寸，身材瘦长，他妈妈叫他 "椰子树"。尽管如此，他还是在黑暗中得到了好处。就像一个在圣诞节早晨起得太早的孩子一样，他在一辆没有上锁的汽车里发现了一套架子鼓，在另一辆汽车里发现了一个绣有棒球装备的袋子。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一辆黑色 S.U.V.，它停在一幢棕榈树林立的住宅外。在车内，他拿了一把零钱和一副太阳镜，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穿过草地大步向他走来。

布拉德利·坎托（Bradley Kantor）是一名医疗保健企业家，他和妻子刚送儿子去机场回来，就在车道上发现了一个陌生人。萨迪克试图平静地大步离开，但坎托尔跑回自己的汽车，并开始在他身后缓慢行驶，他的妻子一边用手机拍摄，一边拨打 911。两分钟后，布劳沃德郡警长办公室的几辆车中的第一辆停了下来。

"趴在地上！"一名副警长命令道。萨迪克被铐在草地上，惊恐万分——至少因为他那天早上本该去接他四岁的女儿达纳西亚。

几分钟后，奥布莱恩开车经过。康托尔赶到时，他已经逃离现场，但在离开小区时迷了路，不小心又绕了回来。"就是那辆车！"康托喊道。奥布莱恩猛踩油门，多名警官紧追不舍。他们在住宅区内高速追赶。18 分钟后，奥布莱恩闯红灯，被另一辆车撞倒；他的车撞向迪安·阿梅尔金和他的朋友克里斯托弗·麦康奈尔。

萨迪克在到达警长办公室前不久得知了这起事故，他在那里承认了从五辆未上锁的汽车中偷窃的事实。他穿着蓝色的病号服，因为恐慌症发作后服用了药物，所以声音有些沙哑，他问一名警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侦探回答说，他会被指控入室盗窃。三周后，萨迪克在布劳沃德郡监狱收到了起诉书的书面副本。

据大陪审团称，他和奥布莱恩确实 "非法和重罪杀害并谋杀 "了两人。检方决定不判处死刑，但一级谋杀罪可判处终身监禁，不得假释。后来，萨迪克告诉我，"那时候我就疯了"。

是什么造就了杀人犯？意图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因素。但是，数百年来，重罪谋杀理论一直在混淆这一概念。

1716 年，法律理论家威廉·霍金斯（William Hawkins）认为，像抢劫这样的犯罪 "必然会引起骚乱和争吵......而且必然会有人身伤害的危险"。他认为，任何导致死亡的行为都等同于谋杀。十八世纪晚期，英国法院开始采用这种概念，几乎从一开始，英国人就在质疑重罪谋杀理论是否公正。

1953 年，尽管人们普遍请求宽大处理，但一个名叫德里克·本特利（Derek Bentley）的19 岁伦敦人还是被处决了，因为他 16 岁的同伙在一起入室盗窃案中杀害了一名警察。四年后，英国废除了这一原则，其他英联邦国家也纷纷效仿。与此同时，美国却反其道而行之。

布法罗大学法学院的 Guyora Binder 认为，现代谋杀重罪学说最好被理解为 "一项独特的美国创新"。尽管该罪名早在十九世纪就已开始应用，但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大规模监禁时代开始时，该罪名的使用激增。宾德认为，五十年后的今天，没有哪个国家比美国更依赖这一理论。

巴克斯特被捕时，他的女儿达纳西娅只有四岁。

在塔尔萨，两名男子试图从一座无线电塔上偷窃一些铜线，不慎触电身亡。其中一人死亡，另一人在医院接受烧伤治疗期间被指控犯有一级谋杀罪；死者的女友也被指控犯有谋杀罪，因为她开车把他们送到了无线电塔。在托皮卡，一名 22 岁的年轻人错误地将枪藏在女友的冰箱顶上；几天后，他被指控犯有一级谋杀罪，因为一个孩子无意中将枪射向了一名 13 岁的女孩。在明尼阿波利斯，一名 16 岁的女孩在两名年长男子抢劫杀人时坐在车里，她被指控犯有重罪谋杀罪。在被定罪后，她被认为年龄太小，不能进入成人监狱服刑，据称是为了自身安全，她被单独监禁了数月。去年 5 月，在田纳西州萨默维尔市，三名十几岁的女孩在毕业典礼前在高中的停车场服用芬太尼过量。其中两人死亡，幸存的女孩被控谋杀。

对于检察官来说，谋杀重罪规则提供了一条高效的定罪途径：如果不需要证明一个人的犯罪意图——"犯罪心理"，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不需要证明被告当时在犯罪现场，那么胜诉就会容易得多。目前，48个州已经有了某种版本的法规。全国地方检察官协会主席查理·史密斯（Charlie Smith）告诉我，这一工具在涉及弱势受害者的案件中尤为有用，例如一名坐在轮椅上的老年妇女在抢包事件中被殴打致死。"他说："如果老太太的死只是一起简单的轻罪袭击，社区会觉得不合理。当持枪抢劫导致死亡时，检察官通常会使用重罪谋杀——史密斯认为，根据霍金斯的精神，这类犯罪的死亡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对检察官来说，另一个好处是，谋杀重罪通常会被处以严厉的刑罚——包括终身监禁——从而迫使被告认罪，以减轻指控。"密歇根大学法学教授埃考·扬卡（Ekow Yankah）告诉我："我们不应该低估全国有多少认罪求情协议是在谋杀重罪指控的阴影下发生的。"密歇根大学法学教授埃考·扬卡（Ekow Yankah）告诉我："这是我们从未承认的大规模监禁的悄然驱动因素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人知道美国有多少人因这种罪行而入狱。因此，2022 年，我与耶鲁大学调查报告实验室的学生和同事们一起，决定尝试了解一下规模。我们首先向全国各地的州惩教部门和其他机构提出公共记录申请；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数部门告诉我们，他们没有记录。"弗吉尼亚州管教部的一位官员在典型回复中写道："记录并不存在。在大多数州，谋杀重罪的定罪会与其他类型的谋杀罪混在一起，使数据变得模糊不清。美国重罪谋杀案的严重程度仿佛被有意隐藏了起来。

当我们最终获得来自 11 个州的可靠数据时，我们实验室的分析师发现，谋杀重罪定罪的种族差异比黑人入狱率已经不成比例的比例还要高，有时甚至高得多。在威斯康星州，黑人占总人口的比例不到 7%，但数据显示，在因谋杀重罪而被监禁的人中，黑人占了 76%。在圣路易斯，根据密苏里州的数据，在2010年至2022年期间，每一起谋杀重罪——共计47人——的定罪者都是黑人。

为了确定其他州的案例，我们与非营利组织 "正义措施"（Measures for Justice）的分析师以及几所法学院的诊所合作，获得了之前未公开的数据。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记录了全国一万多起谋杀重罪定罪案例。我们还翻阅了审判记录、上诉书和新闻剪辑，发现并仔细研究了两百多个像巴克斯特这样的案件，在这些案件中，被告既没有杀害受害人，也没有杀害受害人的意图。妇女有时会因为为施虐的伴侣开车逃跑或在胁迫下执行其他任务而受到指控；其中一些妇女的刑期比实施谋杀的伴侣还要长。还有一次又一次，年轻人因为熟人的决定而被起诉，这让他们感到震惊。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从阿拉巴马州到加利福尼亚州再到密歇根州，会见了一些因这项罪名而服刑的人——还有犯罪受害者的家属、检察官、公设辩护人以及其他人——来思考一项在世界其他地方受到广泛批评和反对的理论，是如何在美国顽强地生存下来的。

在被捕后的几天里，萨迪克·巴克斯特（Sadik Baxter）以为自己会在女儿第一天上幼儿园前被保释出来。他已经买好了达纳西娅的校服，一条蓝色裙子和一件亮白色衬衫。但是，就在他得知自己将面临终身监禁后不久，监狱心理健康医务室的一名护士就给他裹上了 "乌龟服"——一种厚重的防自杀罩衣，一名医生则给他开出了鸡尾酒药物处方。

解除自杀式监视后，萨迪克一直沉浸在精神的空虚之中。"他告诉我："早餐、午餐和晚餐我都在睡觉。他在狱中第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审判，这种抑郁情绪一直持续到现在。最初为他指派的律师给他留下了细心和勤奋的印象，但很快就被另一位律师取代了。萨迪克认为，新来的律师把他当成了讨厌鬼。为了缓解恐慌，他开始在医务室的日间活动室与其他人玩黑桃或多米诺骨牌。一天下午，一个名叫埃里克的年长男子走了进来，请求和他谈谈。

"埃里克说："听着，我看得出你在和时间赛跑，因为我看到你身上有条纹。的确，在监狱里，囚犯们用颜色标示的服装说明了指控的严重程度。穿黑白条纹衣服的人——包括埃里克——面临的是可能被判无期徒刑的暴力指控。萨迪克向埃里克解释说，他因杀害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而面临一级谋杀重罪指控。"那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玩黑桃呢？"埃里克问，"你应该集中精力学习法律。"

埃里克是底特律人，他和萨迪克一起坐在六人牢房里，从床下拿出一个马尼拉信封。他说："读读这个，"并递上几页他提起的诉讼。萨迪克从未读完高中，但他认为自己是个好读者——他在狱中读完了十几本詹姆斯·帕特森（James Patterson）的小说。不过，他觉得埃里克起诉书中的语言令人费解。这位年长者向他保证他会学会的。

监狱里有一个法律图书馆，埃里克教萨迪克如何填写申请表，一次申请几份案例副本，这些案例可能会被证明与他的辩护有关。每天清晨，他都会去埃里克的牢房阅读和注释案例，把其中一张小床变成他的书桌。日间牢房里的一些黑桃搭档最终也加入了他的行列。"我只想释放自己" 埃里克告诉他们 "你们也应该这样"

牢房变成了教室，他们称自己的新教授为 "埃里克叔叔"（Uncle E.），他把一面墙当作黑板。萨迪克告诉我，除了案例研究课，"埃里克还教我们如何提起诉讼，如何写申诉，以及如何维护我们的宪法权利"。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当萨迪克翻阅有关谋杀重罪的案件卷宗时，一份有 30 年历史的意见书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州政府诉阿马罗案中，几名男子安排将价值一万三千多美元的大麻卖给一个买家，而这个买家竟然是一名卧底警察。就在交易结束后，其他警察来到这群人中间实施逮捕，胡安·阿马罗试图爬上栅栏逃跑；一名警探抓住他，把他拉到地上并打了他。几分钟后，他的一名同伙开枪打死了一名警官。就在警官遇害前不久，阿马罗被逮捕并被击毙，他是否会因杀人而被起诉呢？"萨迪克告诉我："当我读到这个案子时，我的心跳得很快。

在意见书的第五页，法官说，被捕并不能免除他人对谋杀的责任。但在脚注中，他限定说，如果被告 "被牢牢地关押在牢房里、警车里，甚至可能戴着手铐"，他的判决 "可能会有所不同"。"法官接着说，"这里的情况并非如此，因此，留待下一次再做决定"。

萨迪克欣喜若狂。无可争辩的是，死亡事件发生时，他戴着手铐。法官的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当他感到绝望时，他经常在牢房里重复这句话："再留一天！"

2014 年春天，随着萨迪克双重谋杀案审判的临近，他和律师讨论了认罪协议的可能性。如果萨迪克同意指证奥布莱恩·奥克利，他的谋杀重罪指控可能会被撤销，只剩下盗窃五辆汽车的指控。萨迪克的律师暗示，他也许可以通过谈判将可能的25年刑期减至5年以下。

萨迪克的一位表亲布莱恩·科勒乌（Brian Kirlew）曾在附近的一个县担任公设辩护人，他写信劝萨迪克接受协议："我曾审理过 7 起谋杀案和近 50 起陪审团审判。我是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出庭律师。所以请仔细听我说：如果你想活着出狱，就必须接受认罪协议"。

不过，萨迪克不想向朋友告密。而且，虽然他愿意承认入室盗窃，但他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无法想象陪审团会不同意他的观点。就连法官杰弗里·莱文森在审前听证会上也说 "我认为你的案子很有辩护理由 就你是否要对谋杀负责而言"于是在2014年5月，萨迪克戴着腰链走进了布劳沃德郡法院，换上了参加母亲葬礼时穿的黑色西装，准备接受审判。

在陪审团宣誓就职之前，法官给了萨迪克最后一次认罪的机会，并强调了其中的风险。他解释说："陪审团在这方面的指示对被告来说非常苛刻，"如果萨迪克被判有罪，根据强制量刑规则，他将被迫判处终身监禁。

在佛罗里达州，我们的调查发现有近千人因谋杀重罪而被判处终身监禁或不得假释的终身监禁，佛罗里达州是二十多个州之一，在这些州中，法律通常会剥夺法官对因谋杀罪而被定罪者的量刑自由裁量权。在许多情况下，法官的唯一选择就是强制终身监禁。

萨迪克的律师和检察官争先恐后地达成认罪协议，但没有成功。萨迪克在法庭前排就座，他的哥哥和姐姐在他身后列队。受害者的亲友也陆续到庭，在短短两天的庭审中，多名证人出庭作证，回忆了克里斯托弗·麦康奈尔和迪恩·阿梅尔金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多年来，詹姆斯·博尔格（James Bolger）每周日早上都会和这两人一起骑车。博尔格在法庭上说，在最后那个早晨，他正接近一个绿灯，试图追上骑在他前面的麦康奈尔和阿梅尔金。博尔格作证说，突然，"一辆银色的汽车冲了过去，他们不见了"。博尔格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他飞奔过去。"你看到了什么？"检察官问。"博尔格回答说："没有什么可做的。这些人的断肢散落在多个方向。

尽管证词对麦康奈尔的妻子丹妮丝来说是毁灭性的，但她告诉我，当时她在重罪谋杀理论中找到了安慰，感觉到了它在道德上的稳固性。她 21 岁时嫁给了丈夫，丈夫一直是她的稳定力量。他们组建了一个家庭，共同经营一家空调公司，她说丈夫的死让她 "经历了地狱般的折磨"。听完证据后，她得出结论，被告决定偷窃，并把他的朋友拖下水，那么为什么他不应该对后果负责呢？没有人提到，如果罪名成立，萨迪克·巴克斯特将被判终身监禁——这一前景后来让她感到不安。

公诉人传唤了十多名证人，包括Sadik偷太阳镜和零钱的男子Bradley Kantor，但Sadik的律师只传唤了一名证人：Sadik的律师只传唤了一名证人：Sadik本人，他很紧张，说话也不清楚。他承认了盗窃行为，希望陪审团能重视他愿意承担责任的态度。当萨迪克说完回到座位上时，奥布莱恩·奥克利的律师摇着头说："你这个笨蛋！你刚刚给自己定罪了。"陪审团花了37分钟才做出裁决。根据两项指控 萨迪克一级谋杀罪名成立。

伊恩·马库斯·阿梅尔金（Ian Marcus Amelkin）回到布鲁克林后，接到州检察官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他审判在开始后不到 48 小时就结束了，他感到非常震惊。挂断电话后，他感到悲痛欲绝。他花了两年时间处理善后事宜——提醒妈妈吃饭、清偿迪安的债务——同时也被自己的记忆所摧毁：迪安对 "韦恩的世界 "的印象；他把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演唱会的音量开得很大，他曾在 1969 年的元旦看过他的演唱会；他作为一个肉贩，教他如何烤出完美的牛排。而现在，迪恩的死被国家用来拆散别人的父亲和他的孩子。

伊恩在给家人的电子邮件中断然写道："又一个人生毁了。”他最近放弃了公司法，成为了一名公设辩护人（"你真的会把所有的钱都留在桌子上吗？"他的父亲在去世前不久曾这样问道），而萨迪克·巴克斯特的审判时间之短，让他怀疑是否已经进行了真正的辩护。他打电话给他的姐姐布莱特和切尔西，询问她们三人现在该怎么办。

伊恩曾就读于纽约大学法学院，在那里，他参加了阿拉巴马州民权律师布莱恩·史蒂文森（Bryan Stevenson）开办的诊所（"那是在他还是法律呆子而不是奥普拉名人的时候。(伊恩说："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法律呆子，还没有奥普拉那么有名。"）当时，史蒂文森正准备在最高法院就一起开创性的重罪谋杀案提起诉讼：一名 14岁的少年因同伴杀人而被判处终身监禁。该案促使最高法院宣布，对青少年判处终身监禁且不得假释的强制性刑罚是违宪的。伊恩被指派与史蒂文森的一位死刑犯客户合作，这个案子让他深深体会到教授的观点："每个人都比他们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情更重要"。

从一开始，伊恩就试图用同样的视角来看待萨迪克·巴克斯特和奥布赖恩·奥克利，当他和姐妹们得知两人将被指控一级谋杀的双重罪名时，她们也感觉到，正如布雷特所说，"爸爸会认为这是胡扯"。伊恩知道佛罗里达州特别重视犯罪受害者的观点，因此决定尝试说服检察官驳回谋杀指控。他回忆说："我并不是从废除死刑的角度出发的。"我们认为合理的判决就可以了"，比如奥克利最多判十年，巴克斯特判几年。"

在与检察官的电话交谈中，这位辩论冠军努力表现得亲切而有分寸，他提出，在一场事故之后，将两个年轻的父亲（奥克利也有一个女儿）长期关押起来并不是他的家庭所希望的正义。伊恩告诉我，公诉人后来打电话来，提出了奥克利认罪40年的想法。伊恩感叹道："非常非常严厉，"他越来越沮丧。事后，他对检察官似乎想让他 "血债血偿 "感到愤怒，又对自己让巴克斯特和奥克里失望感到内疚。

巴克斯特的判决结果出来后，切尔西联系了他的律师，询问她和她的兄弟姐妹是否可以在宣判时提供帮助。律师惊呆了——这是第一次有犯罪受害者的家人以这种方式来帮助他的客户。虽然巴克斯特的判决几乎已成定局，但律师认为迪恩的孩子们要求克制的事实不会有什么坏处。阿梅尔金夫妇认为，如果巴克斯特提出上诉，这也许会有帮助。

2014 年 6 月初，当 Sadik 回到法庭接受宣判时，他的律师走到法官席前，高举着阿梅尔金兄妹的求情书。信中辩称，追捕开始时，萨迪克一直戴着手铐，不得假释的终身监禁将是 "残忍而不寻常的惩罚"，会让他们 "心碎"。莱文森法官确认了这封信函，并叫萨迪克上前宣读了一封道歉信，然后宣布了不可避免的判决：终身监禁，不得假释。莱文森法官最后说："祝你好运，巴克斯特先生"。

杀死唐娜·阿梅尔金第一任丈夫的人被判九个月。而杀了她第二任丈夫的人却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她告诉我，尽管这种差异在她看来是 "疯狂 "的，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失眠。(她说，"无论如何，我仍然是那个被抛弃的人。"）她更关注的是另一种不公正：谋杀重罪规则被用来掩盖布劳沃德县治安官办公室在迪安之死中扮演的角色。

唐娜负责管理一所高中的英语系，她收到了一位前同事的丈夫寄来的一封信。他曾是南佛罗里达州的一名执法人员，他在信中附上了一份县治安官关于高速追捕的政策复印件，并着重强调了一些关键语句。如果犯罪嫌疑人没有立即危及他人生命安全，或者正在从事 "强迫性重罪"，如强奸、谋杀或入室抢劫，那么副警长就不得开始紧追不舍。这种政策的存在是有原因的：高速执法追逐往往是致命的，根据美国司法统计局 2017 年的一份报告，在美国每天大约造成一人死亡。阿梅尔金一家开始询问巴克斯特的盗窃行为为何需要如此追捕，而警长却否认发生过追捕。2014 年，阿梅尔金一家向警长办公室提出过失致死索赔，并在不承认过失的情况下达成了和解。

唐娜告诉我，重罪谋杀 "让治安部门更容易不承担责任"。她说，一旦巴克斯特和奥克里被控谋杀，"死亡是如何发生的问题就被搁置一边了"。

在我们的报告实验室中，我们发现了三十多起高速执法追捕导致人员死亡并被指控犯有谋杀重罪的案例。在其中一些案件中，警方违反了自己的追捕政策。

我们研究的另一部分重罪谋杀案件涉及执法人员开枪杀人。在许多州，当警察在犯罪现场开枪致命时，与受害者在一起的人可能会被指控杀人。(理由是，如果没有教唆重罪，警察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在现场）。我们汇编了 20 起警官扣动扳机而其他人承担指控的案件；其中最著名的案件是拉基斯·史密斯案。

2015 年，年仅 15 岁的拉基斯和四个朋友闯入阿拉巴马州米尔布鲁克市两处无人居住的住宅，盗窃 Xbox 游戏机和其他电子产品。邻居报警，警察拔枪出现。拉基斯跑进树林，其中一名警察开枪打死了他的朋友、16 岁的阿多特·华盛顿（A'Donte Washington），警察说他的朋友有枪。检方指控其中一名年龄较大的青少年开了一枪，大陪审团认定警官使用武力是 "正当的"。拉基斯作为成年人被指控谋杀，罪名是杀害警官。

我们的重罪谋杀数据包括一千多起涉及拉基斯这样的青少年的案件，在回顾这些数据时，我和实验室的同事们被一个矛盾的现象所震惊。最高法院承认，青少年时期的特点是 "不够成熟，责任感不强"，因此 "不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但我们发现，在重罪谋杀案中，年龄较小并不是一个减轻处罚的变量。被判定犯有重罪谋杀罪的人的平均年龄似乎低于普通谋杀罪，许多州的平均年龄比普通谋杀罪低四岁以上。

在狱中，巴克斯特掌握了谋杀重罪的法理，其水平超过了许多专业辩护律师。

巴尔的摩市公设辩护人办公室青少年部首席律师珍妮·伊根告诉我："由于同龄人的压力，年轻人往往会结伙犯罪。"一旦发生死亡事件，"所有涉案孩子都会被控谋杀，这就成了让孩子们互相合作的砝码"。量刑项目研究联合主任纳兹戈尔·甘德诺什（Nazgol Ghandnoosh）指出，有色人种青少年尤其容易 "因存在而受到惩罚"。

拉基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接受了从 17 年到 28 年不等的辩护。但拉基斯和他的家人（其中一些人亲身体会到了该州监狱系统的暴力程度）决定将他的案件提交审判。2018 年，身为黑人的拉基斯在一个全由白人组成的陪审团面前被判处 65 年监禁，后减至 55 年。"拉基斯的母亲布朗蒂娜·史密斯（BronTina Smith）告诉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因为反抗制度和试图行使受审权而受到惩罚"。

此后，布朗蒂娜在挑战谋杀重罪规则的运动中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多年来，这场运动一直由被监禁者的家人领导，最近又受到了 "黑人生命至上 "组织（Black Lives Matter）的激励。布朗蒂娜与一个由非营利组织 "代表正义"（Represent Justice）牵头的联盟合作，共同说服了从埃里卡·巴杜（Erykah Badu）到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等名人关注拉基斯的案件。该联盟的目标之一是游说各州进行改革，限制将谋杀重罪指控用于实际并未杀人的被告，包括那些因执法人员开枪而负有责任的被告。

马山·艾伦（Marshan Allen）是一名代表司法部门的工作人员，他在酒吧和尾牙上就这一问题向米尔布鲁克居民拉票，他说："我们与很多非常保守的人交谈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项法律是如何运作的。但是，当我们向他们解释之后，我们发现他们完全不同意拉基斯的判决。这很直观。人们明白了"。

去年 12 月，迫于压力，最初判处拉基斯 65 年徒刑的法官同意重新举行听证会。他的母亲在网上发布了 "上帝真的存在!!!!!"。在法庭上，民权律师勒罗伊·马克斯韦尔（Leroy Maxwell）将有机会说明，拉基斯原来的公设辩护人忽视了提供减轻罪行的证据。麦克斯韦尔希望他的委托人能够重新获刑，重获自由。

去年三月，在听证会的前一天晚上，拉基斯的支持者在蒙哥马利举行了一次守夜活动。在制作海报准备带到法庭的同时，他的家人还聊起了他回家后的饭菜。布朗蒂娜笑着说："蔬菜、鸡肉、通心粉和奶酪——所有的灵魂食物。"谷物，"拉凯斯的姑姑格拉迪斯反驳道，她还记得这个男孩来她家时，"我所有的肉桂吐司脆片和磨砂薄片突然都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二十四岁的拉凯斯穿着橙色的浴鞋，戴着锁链，走进阿拉巴马州韦坦普卡的法院。他的母亲穿着闪亮的绿色运动鞋，头戴一顶棉帽，坐在第一排。法官西伯利·雷诺兹（Sibley Reynolds）听取了一系列证人的证词，其中包括阿唐特·华盛顿的父亲。他告诉法官，他想说的是拉基斯不应该服刑，因为 "他不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就连地方检察官似乎也接受了轻判，他对原来的律师说："见鬼，我才不会雇她！"

最后，法官低头看着拉基斯。他说："我判处你 30 年监禁。"旁听席上的许多人都惊呼起来。"肮脏的偏执法官！"我身后的一个女人喊道。"警察杀了阿多特！"当晚，史密斯夫妇乐观地准备的返校节盛宴，只能留给一群泪流满面的人。

佛罗里达州是许多州中的一个，在该州，开始时在数据中可见的一级重罪谋杀指控在定罪后会被神秘地截断为一级谋杀，因此，对于该系统而言，萨迪克·巴克斯特现在只是另一个杀人犯——一个在监狱里干着 "房管员 "和"地勤 "等听起来像前王朝时期名字的工作，并以此打发岁月的警惕的无期徒刑犯。但是，萨迪克利用自己的时间，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 "E.叔叔"，并逐渐成长为一名狱中律师，他对谋杀重罪的精通程度超过了许多专业辩护律师。三箱附有注释的判例法文件是他最宝贵的财产之一；多年来，他把这些文件从监狱搬到监狱。

他开始相信，在他的案件中，最有希望的辩护理由之一是 "独立行为 "理论，该理论在州诉阿马罗案中被一笔带过。该理论规定，如果 "同案犯 "的非法行为是在最初的重罪之后或之外实施的，则被告无需对该行为负责。萨迪克认为，奥布莱恩在自己被捕后被警方追捕致死的行为是一种独立行为。他只需要向法官证明这一点。

心情好的时候，他就捧着一本《狱中律师手册》（第六版），在耳机里放着牙买加舞曲，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他的诉讼辩护状。在抗争似乎毫无希望的日子里，他翻阅纳尔逊·曼德拉的《与自己对话》。曼德拉在罗本岛的一封信中写道："至少，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牢房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每天审视自己的整个行为，克服不好的方面，发展你身上好的方面"。曼德拉开始冥想、写梦日记和写信。萨迪克三者兼修。

他的一个特别痴迷的爱好就是幻想自己能进入女儿达娜希娅的生活。如果不能和她一起打篮球，他至少可以在他的 "显现 "日记里和她交流，在日记里，他会把他对女儿未来的愿望写得清清楚楚，就好像这些愿望已经发生了一样。有一天，听说她在卖唇彩，他写道："达娜希娅的唇彩公司销售额直线上升，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唇彩公司。目前，她拥有的7 家店铺净值达 700 万美元，而且还在与日俱增"。

达纳西娅现在已经十几岁了。萨迪克从她上一年级起就开始提出动议和上诉。他发现，诉讼是一场等待的游戏；从提出申请到做出裁决，可能要经过数年的时间。他曾试图辩称自己的代理没有效果，分享六十九张 "令人毛骨悚然 "的受害者肢体照片和血腥的犯罪现场让陪审团产生了偏见。他试图获得减刑，呼吁 "本庭发发慈悲"，将他的罪名改为过失杀人罪；2018 年 5 月，法庭做出了答复："驳回"。2019 年，他提出了定罪后救济动议（"驳回"），2020年又提出了重审动议（"驳回"）。2021 年，他大胆提出了纠正非法判决的动议（"被驳回"）。

萨迪克还写信给半打记者、二十多所法学院诊所和全国各地的民权律师。在写给时任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的信中，他解释说自己因为种族和贫困而在法庭上受到歧视，最后他说："我恳请您为我指出正确的方向，帮助我解决我的案件。"这些努力都没有结果。

在佛罗里达州的另一间牢房里，他的同案被告奥布赖恩·奥克利（O'Brian Oakley）也在进行类似的斗争。奥布莱恩被定罪的理由比萨迪克更多，包括两项一级重罪谋杀罪、两项驾车杀人罪以及五项入室盗窃罪。(法庭显然对伊恩·马库斯·阿梅尔金的另一封信无动于衷："现在，我父亲、麦康奈尔先生、巴克斯特先生和奥克利先生的四条生命被2012年8月5日的事件永远摧毁了。. . .")

奥布莱恩提出上诉：明明只发生了两起死亡事件，他怎么会被判犯有四项谋杀罪呢？2018 年，上诉法院同意了这一观点，撤销了对他的两项车辆谋杀罪名。但终身监禁、不得假释的强制刑罚依然存在。

去年春天，当我与奥布莱恩交谈时，他一直在流泪。他对我说："有人失去了生命，而我必须承受这一切，"他描述道，他经常回想事故现场，以及他惊慌失措地决定逃离的情景。"他说："每天醒来，我都会意识到，即使在梦中，我也会感到痛苦。在入狱前，他很容易想到歌词和音乐创作。"但现在我想写一首歌，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他说。"我试着唱歌，但疼痛让我唱不出来。"

2021 年秋天，萨迪克在佛罗里达州的上诉选择越来越少，他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一个真正的希望：联邦索赔。他已经辩称，他的终身监禁判决 "违反了第十四修正案的正当程序条款"，因为量刑裁量权是司法系统的一项重要职能，而本案的法官被剥夺了这一职能。现在，他援引 "独立行为 "理论和州诉阿马罗案（State v. Amaro），提出了一个关键论断——对他的终身监禁判决是 "对既定联邦法律的不合理适用"，反映了第八修正案所禁止的那种 "严重不相称 "的量刑。

萨迪克提出论点后不久，我碰巧第一次写信给他，请求采访。他几乎立即给我回了信："我必须说，这仍然让我感觉很不真实，因为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倾听者来倾听我案件中的腐败和不公正，甚至是作为一个人被承认。很快，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交谈。

四月的一个晚上，萨迪克焦急地打来电话。他相信联邦法官很快就会做出裁决，于是问道："我的案子有什么最新进展吗？"没有律师让他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即使是时间紧迫的事项，他也往往要花上几周时间才能从法院获得基本的最新消息。

我登录了联邦记录数据库 pacer，找到了美国地区法官贝丝·布鲁姆（Beth Bloom）的裁决。我下载了文件，快速滚动到底部，找到了法官对他人身保护申请的裁决，并大声读了出来："驳回"。然后我又仔细读了一遍 然后说， "等等"。

法官以 13 条理由驳回了上诉。她的理由来自于一部鲜为人知但却影响深远的法律，即 1996 年的《反恐怖主义和有效死刑法》。该法由比尔·克林顿总统签署，从根本上限制了被监禁者的权利。即使布鲁姆法官同意萨迪克违宪入狱，她也必须服从佛罗里达州法院的判决，除非能够满足一系列非常狭隘的条件。裁决中的惊喜出现在第九页，当她讨论Sadik的第八修正案诉求时。

她写道："法院同意本案中的终身监禁判决过于严厉。她随后引用了莱文森法官在 2014 年的判决书，承认被告与两名骑自行车者的死亡没有多大关系："尽管你参与了此案，但我想我们都同意你参与的程度并不严重，因此我必须判处你终身监禁"。基于第八修正案的理由，布鲁姆法官决定为萨迪克的案件颁发一份珍贵的"可上诉证明"，允许他向更高一级的法院提出自己的论点。在电话里，他感叹道："我还没完全死！"

尽管谋杀重罪的辩护者经常提到该法规的威慑价值，但包括萨迪克在内，在我采访的因该罪行而入狱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在被指控前知道该法规。2021 年，明尼苏达州立法机构委托的一个特别工作组进一步探讨了此类威慑问题。这项调查主要是由两位母亲托妮·卡特（Toni Cater）和琳达·马丁森（Linda Martinson）发起的，她们的女儿在几分钟前才认识的一名男子开枪杀人后，就因这项指控而服刑。

通过分析各州的数据和回顾实证研究，特别工作组得出结论认为，谋杀重罪指控 "并不能阻止行为"，"也不能降低再犯罪的风险"。更重要的是，它加剧了不平等。在明尼苏达州，黑人被控谋杀重罪的可能性是白人的五倍，是美国原住民的十倍。在明尼苏达州，因谋杀罪被关起来的人中，有近三分之一是因谋杀重罪被关起来的，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因 "伤害他人罪 "被定罪的前科。今年春天，立法机构决定削减重刑，并限制今后对未犯下杀人罪的被告使用谋杀重罪指控。由于改革具有追溯力，包括卡特和马丁森的女儿在内的数百人可能有机会获得救济。

明尼苏达州的立法者借鉴了加利福尼亚州的做法，经过开创性的改革，加利福尼亚州已有六百多人获得减刑，根据加利福尼亚州公设辩护人办公室的一项研究，纳税人节省了多达 12 亿美元的监狱费用。伊利诺伊州和科罗拉多州最近也缩小了谋杀重罪原则的使用范围，纽约州目前正在审议的一项法案规定，只有在被告 "鲁莽地直接造成死亡 "或充当 "重罪共犯......并意图造成死亡 "的情况下，才允许使用谋杀重罪指控。

但是，在一些州放弃这一概念的同时，另一些州却在扩大这一概念。在阿肯色州，立法者已经考虑通过一项法案，允许地区检察官以谋杀重罪起诉未经授权堕胎的妇女以及任何帮助她们的人。(在多布斯案的判决中，大法官塞缪尔·阿利托写道，堕胎为美国提供了 "谋杀重罪的原始规则"；在殖民地，如果医生给孕妇服用 "药水 "以帮助堕胎，导致孕妇死亡，他可能会被指控谋杀）。在多布斯案之后，其他州也提出了与阿肯色州法案类似的立法。一些立法者还在推动将谋杀重罪扩大到另一个充满危险的领域：与阿片类药物流行有关的过量用药。

参议员泰德·克鲁兹（Ted Cruz）最近表示："这些卡特尔头目利用拜登政府的弱点，必须为他们用这种可怕的毒品毁掉的数百万人的生命负责，"他支持一项法案，规定致命的芬太尼分销行为将受到联邦重罪谋杀指控。芬太尼是一种合成阿片类药物，价格比海洛因便宜，通常被地下毒品生产商用作填充物，只要两毫克就能达到致命剂量。随着不明真相的吸毒者死亡人数激增，红州的政客们纷纷为此集结起来。

一些辩护人和检察官认为，这种强硬路线会导致更多的死亡，因为吸毒者在目睹吸毒过量时会犹豫是否拨打 911。但支持者强调了一个回报：对谋杀重罪的起诉将使毒枭和主要供应商垮台。

当我研究了三十多起与用药过量有关的重罪谋杀案时，我没有发现英雄。相反，我发现了像密苏里州奥扎克市的雅各布·赛尔这样的被告。去年 12 月，17 岁的他被指控杀害了在教堂认识的 16 岁女孩维多利亚·琼斯（Victoria Jones）。

2022 年 9 月的一天晚上，雅各布（Jacob）收到了一条来自维多利亚（Victoria）的 Snapchat 消息，维多利亚是一名垒球天才，同时也是一名资优生。(根据可能原因陈述，维多利亚希望雅各布给她带点可卡因，但他的毒贩没有可卡因。雅各布给了她一粒镇静剂。"只吸四分之一，如果没感觉再吸四分之一，"他发消息说，"请放聪明点。"

维多利亚锁上了卧室的门，卧室的墙上挂着她熟记于心的元素周期表。没过多久，她给雅各布发消息说："好吧，我吸了，好像是第3次，他妈的剪错了，我的天，我感觉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爸爸用螺丝刀强行打开了她的房门。维多利亚已经死了，床头柜上放着卷起来的20块钱 和一颗蓝色小药丸的残骸。

不久之后，从未触犯过法律的雅各布作为成年人被指控犯有重罪谋杀和其他罪行。"维多利亚的父亲戴维·琼斯（David Jones）告诉我："她的离去影响了整个社区，我们百分之百同意州政府的意见。"我们认为谋杀重罪的指控并不过分"。

今年夏天，雅各布和我谈话时，他正被软禁在家，在等待审判期间，他用吉他练习范·海伦（Van Halen）的翻唱，试图保持冷静。与此同时，他的妈妈正在与地方检察官进行想象中的对话："那么当你起诉雅各布并把他关进监狱时，我们的社会会变得更安全吗？"

佐治亚州格威内特县的约书亚·埃尔巴兹（Joshua Elbaz）深谙报应和怜悯的两面性。21 岁那年，他的哥哥布伦登因吸食海洛因过量死亡。2018 年，约书亚考上了法学院，幻想着自己能成为一名辩护人，努力引导那些与毒瘾作斗争的人获得帮助，而不是坐牢。但在 2020 年 2 月，当他正在上课时，他的父亲打来了电话，而且一打再打。他的弟弟亚历克斯（Alex）还有两个月就能拿到会计学位了，却被一粒掺有芬太尼的止痛药夺去了生命。

这一次，约书亚一心想要找到那个被他称为 "杀害我哥哥的凶手 "的人。当地警方的态度就像他说的那样："真他妈难办，别想了，根本就没有案子。"于是他独自展开了调查。亚历克斯的三星手表里有他的短信副本，上面显示他最后一次购买毒品的对象是一个名叫菲利普·帕特森的园艺师。帕特森很快在一次行动中被捕。

从法学院毕业后，约书亚进入格威内特县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担任检察官。虽然他没有正式参与帕特森的案件，但他说："我非常愤怒。我会说，'我要把那个人送上法庭，我希望他被判终身监禁。"2023年初，在他弟弟死后三年，他在法庭上参加了帕特森的审前听证会。

和许多被控犯有重罪谋杀罪的人一样，帕特森也采取了认罪态度，承认自己犯有故意杀人罪和贩毒罪，以换取四十年的刑期，三十年后可以假释。在法庭上，帕特森泪流满面地向埃尔巴兹一家宣读了一封道歉信。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毒品里掺了药'，"约书亚回忆道，"我相信了他。"

约书亚对他在法庭上了解到的另一件事印象深刻：帕特森突然不再参加家人的周日晚餐，这后来似乎成了他毒瘾发作的线索。约书亚说："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内心最人性的部分就在想：这和亚历克斯的遭遇如出一辙。他只是不再来参加周日晚餐了。"

尽管他仍然认为，故意出售含有芬太尼药片的毒贩应该承担谋杀责任，但约书亚现在认为，对那些与毒瘾作斗争的人提出谋杀指控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危机。他曾梦想看到帕特森戴着镣铐被带走，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告诉我， "就像一列火车一样撞击着我"。

萨迪克现在被关押在佛罗里达州潘汉德尔的奥卡卢萨教养院，距离他大部分家人居住的地方有几个小时的路程。最近的一个周六上午，我加入了一队妇女的行列，她们手里拿着买来的特制透明钱包，可以带着买零食的钱通过监狱大门。在里面，我一眼就看到了萨迪克。他没有辜负妈妈给他起的绰号 "椰子树"，他站得比监狱墙上画的两棵棕榈树还要高——这两棵棕榈树是海滩场景的一部分，在这里，亲人可以花钱拍照留念。他说："我很紧张。达纳西娅上次带着她的妈妈和妹妹来探监时，他已经有五年没有接待过访客了。"

萨迪克记得那次会面的每一个细节：达纳西娅来的时候是如何捂着脸的；他是如何通过唱牙买加艺人维布兹·卡泰尔（Vybz Kartel）的《Gon' Get Better》来哄她的；他唱完后，她又是如何要求他再唱一遍，直到最后，他抗议说："你给我唱首歌吧！"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他们在野餐桌上玩起了 "生活 "和 "四连棋"，当探视时间结束时，他们都哭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想用歌声来吸引她的注意力的努力越来越不成功了。他告诉我："她说：'爸爸，我已经 15 岁了，我再也不看《草莓蛋糕》了'。最近，她完全不接他的电话了。"

他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坐在监狱院子里热得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方——这个地方给了我们一些私人空间，可以躲开那些叫他 "太高大 "和"大脚野人 "的看守。萨迪克正在吃一盒从食堂买来的水果点心，在我看来，这些点心就像加工过的塑料，但却让他想起了让他找到上帝的牙买加水果。他想知道我从其他争取重罪谋杀法改革的家庭那里学到了什么，我离开时，他让我给他讲讲监狱围墙外的自然世界。那天晚上，我去附近的海滩游泳，给他发了一张水中残月的照片。

一回到家，我就会在 pacer 上查看他的联邦案件的最新进展，一天下午，我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帖子：如果他不在 14 天内做出答复，法院就会驳回他的申请。他犯了一个普通的申请错误，但自己还没有收到这份通知的副本，只有几天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我给一位律师打了电话，我认为他可以帮我找人翻译法院几乎难以理解的指示。他向麦克阿瑟司法中心（MacArthur Justice Center）的上诉律师克里斯蒂娜·蒙塔（Christine Monta）描述了这起案件，蒙塔在查阅时感到目瞪口呆。她告诉我，这是她多年来一直渴望接手的对谋杀重罪的法律挑战。

她说，萨迪克·巴克斯特的案件代表着一个挑战 "三重不公 "的机会，许多被关押在州立监狱的人都曾经历过这种不公。首先，检察官对他们提出了与其罪行不相称的指控，如重罪谋杀。其次，由于强制判刑，被告被判处 "极端的、违宪的刑罚"。第三，由于《反恐怖主义和有效死刑法案》，他们在向联邦法院提起诉讼时受到阻碍。要想胜诉，他们通常必须找出州法院犯下的重大且无可争议的事实错误，或者最高法院明确支持其论点的已有案例。"蒙塔告诉我："国会制定了这个非常非常困难的标准，但我们真的认为他符合这个标准。她接着说："正如最高法院的一些先例所规定的那样，惩罚不应该与你的罪责极不相称，每个人都同意，这里的谋杀罪责确实非常严重。

在征得萨迪克的同意后，她开始为他起草人身保护上诉。她希望在联邦法庭上辩称，对他强制判处终身监禁且不得假释是违宪的，他的案件应发回原审法庭重判。

不久前，在整理案件的过程中，她遇到了一件耐人寻味的遗物：伊恩、布雷特和切尔西·阿梅尔金（Chelsey Amelkin）慷慨激昂的信，信中辩称对萨迪克的判决是残忍和不寻常的，而这封信在萨迪克定罪后的法庭官方记录中被遗漏了。她被这份遗失的文件所打动，坐在自己已故父亲的台灯照亮的书桌前，开始输入论据的大纲。

前总统特朗普是否会因为怂恿1月6日对美国国会大厦的袭击导致多人死亡而被以谋杀重罪起诉？化石燃料公司的高管因在碳排放问题上欺骗公众导致多人死亡，是否应承担谋杀责任？如果我们认真对待谋杀重罪理论的核心前提，很容易想象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司法体系。但是，经过两年对案件的仔细研究，我可以肯定地说，该理论很少被用来对付有影响力的人。相反，它被用来对低收入被告、年轻人和有色人种被告施以我们社会最严厉的惩罚。

当我试图联系布拉德利·康托尔（Bradley Kantor）时，我又想起了这种不平衡，萨迪克从他车里偷走零钱和太阳镜时，他报了警。通过网上搜索，我了解到两年前康托在一次联邦突袭中被捕。他承认共谋实施价值四千两百万美元的医疗欺诈和共谋洗钱。他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政府没收了他价值数百万美元的住宅、两辆温尼伯格轿车和 37 英尺长的游艇。最近，当我和伊恩分享这一消息时，我们认为这是美国判刑的一个寓言：萨迪克·巴克斯特只偷了几美元、一套架子鼓、一些二手棒球设备和一副太阳镜，却被判终身监禁；而布拉德利·康托尔偷了几百万美元，却被判十年监禁。

布雷特和切尔西·阿梅尔金现在和他们的哥哥一样，都是公设辩护人。当他们听到萨迪克在联邦案件中势头强劲的消息时，三兄妹都感到很振奋。伊恩说："他应该得到一次机会，"奥克利也是如此。如果萨迪克获得第二次机会，伊恩已经想象好了场景。在出席听证会之前，他会播放迪恩喜欢的音乐——亨德里克斯（Hendrix）、齐柏林飞艇（Led Zeppelin）、盲信（Blind Faith），并从衣柜里拿出一条父亲的条纹领带，他认为这条领带会给他在法庭上带来好运。"他一边笑着说，一边把领带铺开给我看。"我戴的时候用胶带粘起来的。"

今年秋天，萨迪克在与狱警发生争执后被关进了禁闭室。在一间窗户被铝板遮住的牢房里，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洛丽塔，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去的迈阿密海洋水族馆的虎鲸。洛丽塔年幼时被人从西雅图北部萨利什海的家中带走，之后的五十年里一直被关在海洋馆里。许多原住民活动家（其中许多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Tokitae）最近赢得了一场多年的战斗，将她带回了家。但是，就在萨迪克被关进禁闭室之前，她还是在囚禁中死去了。

在他的显灵日记中，可以找到一些不那么低沉的烦心事。有一天，当公众了解到他的案件细节时，他写道："大家都很震惊，以至于他们修改了法律"。当他终于从禁闭室被释放出来时，他给达娜希娅打了电话，急切地想告诉她这个幻象是多么真实。自五月以来，她第一次接了电话。

"他说："我还想带你去你小时候让我带你去的所有地方——水上乐园、迪斯尼世界、海滩。她渐渐安静下来，然后不得不离开，但他脑中的对话仍在继续。"我想带你去我爸爸的农场，带你去看苹果树、菠萝树和芒果树。我会教你怎么砍甘蔗。我还会教你怎么用竹子做弹弓 这样你就可以把苹果花放进去 让它飞起来。"♦

致谢：作为重罪谋杀报告项目的一部分，Baji Tumendemberel、Thomas Birmingham、Scott Hechinger 和 Khue Tran 参与了数据收集和分析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