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1-哈尔滨疫症日记:告别从前的生活或者什么都没变

2020-03-21-哈尔滨疫症日记:告别从前的生活或者什么都没变


哈尔滨疫症日记:告别从前的生活或者什么都没变

但我还是崩溃了,各种谎言,恶心和屈辱让我无法呼吸。

特约撰稿人 桑克 发自哈尔滨

2020-03-21

2020年2月22日,黑龙江哈尔滨市降雪,被积雪覆盖的车辆。

摄:VCG/VCG via Getty Images

编者按:病毒转移战场,此前的战域却无法就此静寂。瘟疫未竟,之前数字攀升而居高不下的北国黑龙江,城市哈尔滨也是小区封闭,市况肃杀,我们邀请那里的一位诗人写下雪与病毒的日记。

桑克(1967-),诗人。出生于黑龙江省密山市8511农场,求学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哈尔滨市。出版诗集19本,另有译诗集、戏剧、小说出版。曾获多种文学奖,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

1. 闭门读书

闭门读书
是我喜欢的,心里头
像吃了一块甜蜜的大秤砣,
只要别听见外面的汽车声,
或者红箍先生的喊叫。
又一日过去了,我和
妻子还活着,储存的牛排的味道
不如前几日,但比某年的
北平强了许多。雪是
早晨下的,望上去脚印稀少,
间接显示诸邻的心境。
整理旧日笔记,新笔记也写了
几行,关于帕斯捷尔纳克。
我对妻子说,他真是了不起,
对赫鲁晓夫照样说
自己想说的话。而我们
说真话的企图过了二月
就被凶猛扫荡,如今只剩
零星的荒火。勒卡雷
看腻了,换了夏氏兄弟的书信集,
和女学生吃饭,论文
或者美国电影,心里头晃荡着
既旧且新的北平。
明天换回南美的奥威尔吧,
看得越来越熟,心惊之余反而
更加平静。

2020.02.21.22:26:15

2. 在恐惧中

2019年12月31日下午3点42分,我从公众号《八点健闻》上看到《武汉确认27例不明原因肺炎是病毒性肺炎,不确定是SARS》的文章,我把它转发在我的朋友圈里,它只获得了两个人的点赞,另外两个人用惊恐表情符号做出留言。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先知,只是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

时间随后进入2020年的冬天。

本来我纠结于春节去哪里过(去珠海还是去上海),但是因为腰痛和牙髓炎治疗彻底断绝了我的出行想法。春节之前,我每天除了治疗就是上班,就是沉溺于格罗斯曼《生活与命运》的阅读之中。而延迟两年之久的《桑克的诗》的出版让我获得了一丁点儿喜悦。

和亲友们和同事们开始讨论新型冠状病毒是在1月19日。

说实话我对整个COVID-19事件的观察与思考非常凌乱,再加上感情⋯⋯我经常陷入一种崩溃之中。所以我不得不请求读者原谅。我只能根据日记描述我所体验到的与我所思考到的,我知道它对读者可能没什么意义,对我自己可能只有那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价值。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使用的术语是“武汉肺炎”,如果把这个词放在今天,不少人都会不高兴的。但是这就是事实。我还清楚记得我当时的恐惧与亢奋。恐惧可能比较容易理解,但是亢奋呢?我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心理状态。也许这和同归于尽相似?在恐惧中,我想的其实只是这个——“生命,保存住,让它有更高的质量”,这不仅是我对COVID-19事件的认识出发点,也是我向来就有的认识出发点。当时我在看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这本长篇小说非常厚,现在还在阅读之中。我偶尔会思考格罗斯曼为什么把德军写的像苏军,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他并不熟悉德军的日常之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是故意这么写的。我知道我的猜测有些大胆,我甚至生出一种比较心理,苏联和纳粹德国之间究竟有多少相似性?在专制方面还是在狭隘的民族主义与反犹方面?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学者,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够看到一个比较明确的启示。 COVID-19事件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是从出行方式开始的。我和妻子每天早晨都会讨论当天的出行方式——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每天必须戴口罩⋯⋯如果你知道这是我们在1月中旬就做出的决定,可能会觉得比较意外。但事实确是如此,我们并没有先见之明,我们只是从辗转获得的私人消息中得到相关的指导。而我也反复在不同场合讲过一定要戴口罩,但对为什么却没讲。这倒不是因为我胆子小,而是我当时确实不清楚,也觉得没有必要。不少同事也开始戴口罩,包括之前那些因为冷空气过敏而戴口罩的人,那些因为防寒需要而戴口罩的人——在东北,口罩主要是一种防寒设备或者防霾设备——所以我们手里的口罩什么样式的都有,其中不少口罩对于防范COVID-19没有任何作用。

随着真相渐渐从深海之中浮现出来,我和大家一样已经意识到这是非常严重的与非典极其相似的公共卫生事件。我非常关心真相就如同非常关心历史一样。我除了害怕就是悲愤。这种心理状态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我需要透明公开的信息,需要更多的真相解除我的困惑枷锁。但是我能看到恐惧后面的真相吗?

3. 北宣桥笔记之二

文章几乎不写,没有邀约逼迫,
自己更是懒得像一头卧在洞里的松鼠。
想起几句话,就写在日记里,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再过几天,什么意思也都不记得了,
仿佛生活自身一个样儿。昨天吃什么
谁还记得;生了什么病,相思还是病毒传染
谁还记得。大浪潮推着你的屁股向前,
而前是什么谁又知道。疑问是有的,
但又没人讨论,华兹华斯还是没有济慈清楚,
艾略特倒是清楚的,但他又过的是什么日子?
monie utulie,enya就是这么说的,
再这样卧下去,就该去译大部头了,
仿佛寄狱者的工作。逼仄的小窗透进来
微弱的阳光,鸟鸣也是微弱的,若不细听,
也就是没有。监廊里的脚步声
也只有饭时才会响起。回忆年轻时遇见的,
有名姓的,有姿色的,还有书里碰见的趣人,
模糊的动作和表情,这一生还有点儿价值。
那就暂时活下去,至少今天可以。
楼上的,能不能别再唱我和我的祖国?

2020.02.23.17:42:35

2020年3月19日,武汉的一家医院在治疗COVID-19冠状病毒患者后,一名医务人员从更衣室的窗户向外张望。

摄:STR/AFP via Getty Images

当我看到吹哨人的故事,我却紧张地大声咳嗽起来。我的愤怒不仅从咳嗽之中获得表达,也从眼泪和粗口之中。我知道我的愤怒和悲痛一钱不值。

4. 在我身边

第一次知道哈尔滨出现疑似病人是在1月22日下午。从这个时候开始,COVID-19不再属于遥远的武汉,它也是我生活之中一个不请自来的访问者。但是在哈尔滨的大街上,大多数人仍旧不戴口罩,我希望他们能够看见我和我妻子佩戴的口罩,然而他们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从我们身边漠然地走过去。在一个微信群中,我和一些朋友甚至讨论武汉封城的可能性,一些朋友认为绝对不可能封城,而我和另外几个朋友认为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双方看起来观点不同,其实讨论的重点并不在这里,所有人都在担心封城之后会出现什么。

单位提前告知春节期间不休刊,继续出版报纸,而我们这些获得春节假期的人也必须24小时待命。这并不是因为COVID-19的缘故,而是由于其他你我熟知的原因。我的诗人朋友之中比较敏感的已经开始公开发布自己关于COVID-19的作品,而我虽然也在写相关的东西,但却懒得拿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拿这个“懒”字充当借口或者挡箭牌。我认为诗人的任何选择都是正当的。我对任何一种统一方式都表示怀疑。不一样,多元,才能让我踏实,而一旦一模一样我就开始恐慌,不啻COVID-19鬼魂一般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一边过年一边宅居或者隔离,看起来与往年过年差不多。我平时就是一个宅人,只要是休息日就不下楼。所以我每天的生活不过就是关注关注新闻和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并进行分析与思考,再者就是睡觉,看书,看自己储备的硬盘电影。然而初二那天突然接到结束休假的通知,不少同事已经赶到单位,而我却比较迟钝——等我反应过来,休假通知已经做了相应的调整——远程办公——不必再去充满危险可能性的单位。 偶尔遭遇冷空气,我就会咳嗽,我时常以为自己已经中招,又害怕又恐慌。我只能自己偷摸调整,生怕别人以为自己是漏网之鱼。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知道,一旦在一个恒定温暖的环境之中,我从来都不会咳嗽的。当我看到吹哨人的故事,我却紧张地大声咳嗽起来。我的愤怒不仅从咳嗽之中获得表达,也从眼泪和粗口之中。我知道我的愤怒和悲痛一钱不值。

当我得知李文亮医生病逝的消息我的精神又崩溃了。那天我一夜没睡,被眼泪和无边的愤怒围困着。左眼哭肿了。我不是不明白,但我还是崩溃了。各种谎言,恶心和屈辱让我无法呼吸。我的思考很多很杂,但是其中部分内容比较极端或者看起来极端,我知道在这些思考后面躲藏着一个绝望的中年男人,他故意不剃胡须,他觉得自己不配干干净净地活着。

我偶尔去单位上班的时候,看到那么多一个乘客都没有的公共汽车,那么多被封的路口,那么多被封的小区或者楼房,那么多警车、警察和戴着红箍的人,我觉得我已经彻底告别从前的生活,但我还是不甘心还是拼命挣扎着。每次上班的时候我都会全副武装,口罩,酒精,测量体温,还有身份证,记者证,盖着单位公章的疫期工作证明⋯⋯

小区管理日益严格,出入需要通行证,而我家隔壁单元还被封了门,因为出现一个疑似病人。我从主卧室窗户看见那些忙忙碌碌的警察和穿着全身防护服的人,看见其中一辆警车彻夜闪烁着红色警灯,看见一个高层住户把拴着食品袋子的绳子拉进敞开的窗口,一个好奇的女人甚至早起拐到这个单元门口用手机拍照。好奇的,粗暴的,野蛮的,伤感的,各种感人的和不感人的事情都在出现,异于常规但又与常规息息相关。关于天灾与人祸比例的讨论,关于各种理性非理性的声音出现的原因,还有各种分裂瓦解的微信群生态,各种争吵与看不起。我的微信号莫名其妙被封之后又被莫名其妙解封,我现在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难道真的是莫须有?某些人的表演仍在愚蠢进行,拙劣的或者自相矛盾的舞台表演,让人呕吐。要求自愿献血而我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获得免献的机会。我没黑没白地转发《人物》关于艾芬医生的文章,前后转了二十多个版本。当我看到火星文版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声号啕。

5. 冬天的气息

昨天雪下了整整一天,把先前的
车辙都覆盖了,今早六点多一点儿,望望窗外,
还在零星地下,不过有停的意思了。
因为闲待着,身体也变得敏感起来,
这里疼,那里也疼。精神变得也益发散漫,
什么都不相信了,尤其这一国的不少人,
自吹自擂的,跪着舔东西的。乌鸦们
倒是不在意,围着他们灿烂地傻飞。
妈妈在上海养老院里,约莫一个多月没有见到
哥嫂了,阿尔茨海默症也许能减轻一些
与寂寞相关的痛苦,更别提根服务器
或者COVID-19之类的什么。有的朋友还在挣扎着,
斗争着,而我却抱着绝望的枕头酣睡,
分不出黑白不说,也分不清现实与梦的差别。
其实又哪里睡得着呢?半夜里火牙痛醒了,
但是肺还算争气,冒险地呼吸着
冬天的气息。

2020.02.29.06:25:31

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够郑重地一个一个地把这些死者的名字念出来,同时告诉那些未曾经历的人,2020年的冬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2020年3月18日,武汉大学樱花盛开。

摄:TPG/Getty Images

6. 不怕

不怕的意思就是不怕。但是我不想连累家人。

不怕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不单是诗歌形式。

尽管是猜测是痕迹,但是其实不少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尽管COVID-19一直没弄明白,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是早就明白的,我知道我们从来就没有胜利过,只不过存在一点儿表达的空隙而已。按照俗话说起来,哭或者写诗都是没什么用的,但是对我来说它们其实非常有用,只不过请读者千万不要用一般性器具来衡量它们的作用。我其实一直不赞成阿尔多诺的半句话和那个谁关于什么不能阻止什么的话,尽管我早已是一个绝望的人。

我翻着COVID-19时期的几万字日记(还没结束),那些与我相互依偎取暖相互传递信息的旧雨新知,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甚至只有几秒钟的真实表达,都深深地锁在我记忆深处的抽屉里。那些死亡的人不是冷冰冰的数字,他们是一个一个存在过的生命。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够郑重地一个一个地把这些死者的名字念出来(不管是确诊的还是那些没来得及确诊的),同时告诉那些未曾经历的人,2020年的冬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20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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