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1-中资书店沦为政治稻草人:经济抗争,你要珍惜的是什么?

2020-03-21-中资书店沦为政治稻草人:经济抗争,你要珍惜的是什么?


中资书店沦为政治稻草人:经济抗争,你要珍惜的是什么?

远离对人最基本的关怀,把对极权的不忿发泄在错的对象上,这是在可知的未来里不断操作的精神麻醉。

特约撰稿人 袁兆昌 发自香港

2020-03-21

已结业的大众书局。

摄:林振东/端传媒

【编者按】香港频传书业消息,来自新加坡、服务香港逾40年的大型连锁书店大众书局,3月19日宣布旗下16家门店 全部结束营业 ;中资连锁书店商务印书馆亦有两间分店租约 期满结业 。乍听起来,这些消息承因于近日香港所谓“零售寒冬”,其背后则是十个月的抗争外加近三个月疫症。大众书局固然是港人集体回忆,商务印书馆则因是中资企业,近年一直与三联、中华书局一起,为反对中资企业人士“杯葛”,过去数月亦于街头运动中被抗争者“装修”。于此种种,出版人、作家袁兆昌却由自身多年从事出版事业、以及于雨伞运动后开办书店的经验出发,持有不同的看法。

上市外资公司(大众)看中了香港,著名台资(诚品)看中了香港,他们开的不是可谋暴利的商店,而是需要大量劳工的、与文化有关的零售生意:书店。外资和台资的经营手法,深刻地影响有中资标签的连锁书店。近十年来,三者互相竞争、仿傚、转型,不巧遇上香港前所未有的战争和抗疫状态:去年六月抗争,年轻人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至今仍未平息;年初疫情爆发,学生停课,大量市民自行在家隔离,加之庙堂经书染毒的启示,书店生意似无前路。外资㝤夜狠狠收店遗六百员工,中资收两间分店,包括著名的佐敦分店。

中资书店是政治稻草人?

事实上,书店这门行业退潮许多年,岂止当下“抗争”、“疫情”因素。而在年轻人的血泊旁,中资商务印书馆却沦为政治稻草人。尽管书店面前,人人都是消费者:去“商务”买书的人,可能只是因为书入得快、活动办得好、信用卡折扣做得多,可以是没有一个“政治”理由的。而另一边厢,就算被称为“黄店”的小书店,它们的特色肯定不仅是“黄”,更值得讨论的是入书眼光,击中了哪些读者。

商务印书馆。

摄:林振东/端传媒

黄色经济圈的手足,机会来了么?须知因“黄”买书支持仅是一时的,因“书新价廉”买书才是无法抗拒的消费示范,若以有益文化发展来论,我们要抗衡的是后者。于1997年创办、而于Sars期间自盛而衰的香港“ 二楼书店 ”洪叶书店曾在当年掀起折扣战,弄得其他许多二楼书店经营更刻苦,非关政治,而是行业伦理。与之类似,大众书局引入的书店经营方式,诚品进驻香港的“后诚品”生态,哪管是新加坡还是台湾资本,所谓“中资在港经营”的百年老店,就是活在夹缝中;里面有许多努力著的“食穷礼义廉”巴丝(注:兄弟姊妹,抗争手足)在工作,有志投身书店业的年轻男女,也有在书店工作三四十年的可爱人物。

书店退潮,在我看来,是劳工的事,也关乎香港文化还有没有物理上空间上的传承,我们要讨论的是:1. 有志文化事业的员工去向、如何支援;2. 书店空间以什么方式存在。而不是鼓掌叫好,沉迷在针对中资背景无限loop,这是情绪上的懒惰:没有转型到理性,渐渐盲目。怎样才能在中资书店与黄色经济圈的讨论中,尝试寻找缺口,并提醒参与经济抗争的人,什么才是我们要珍惜的?

独立书店:占中精神延续

也是由此,我想分享自己在西环开过的一间“黄色小书店”的经历。

时间是2014年,占旺时期的马路上,有人架设一座图书馆,书籍多样,也竟有我的小说在。图书馆生命短促,却唤起我对“空间”、“阅读”、“漂书”等概念的关注;占旺清场后,我想到的是:开一间小书店。其时,社会并无太强烈的黄店蓝店之分,倒有不少书店背景fact check新闻,例如“三中商”是中资什么的,那些信息早在我高中时代已经知悉,后来投入出版工作,又有文友通消息,知道实情与细节,可以这么说:新闻报道用的那种角度是必然的,古往今来几无一项文化工作不是没有引人联想,甚或令人恐惧的背景。其后,有纸媒与网媒吹起一股“寻找独立书店”的潮流,为占领者在清场后觅得慰藉精神的良药,纷纷支持小书店。

2014年,占旺马路上的图书馆。

摄影:林振东

2015年初,我在西环找到一个只有五十呎的地舖空间,取名“地摊”,从我认知的占旺图书馆延伸想像,并引进“自由定价”概念,摆放文艺和抗争阅读物品。“自由定价”背离市场既定规则,盼读者可思考书于自己的价值。书店每天只开三四小时,在IG和facebook张贴营业时间的告示,来者大多是文艺爱好者,为新书和二手书自行定价的过程,包括与店员交流:说出定价原因。例如原价$68的梁秉钧诗选《半途》,有读者开价$80,并说“这么好的一本书,不应该只卖$68”。我们不会炒卖,我掏出一些珍本,都由读者自行定价,说个理由,便可出价购得,例如炒卖市场里约值四五百的,读者出价一百,都照价发售。这是基于小店开业的初衷与原则,希望与抗争者分享更多文艺作品,推广值得香港人珍视的本土文化产物。

自由定价,读者自助

不久,书店开始引起主流媒体和网媒关注,每次访问,我都提到占领时期唤起的“香港精神”:(占领期间)无私分享、彰显良知、追求公义⋯⋯我们逐步掌握了公民社会构建的必要条件,并且有时间(政府故意延后清场时间)和空间(街头)长期实践,每晚七八点有人捧著饭盒派送给马路上的人,不断有讨论会、小型集会、放映会,人人公民,人人演说,引经据典,传递思想。书店开业初期,都有延续这些元素;书店空间不容许办活动,作家在对面公园办读书会。有作家不嫌店太小,也来办个签名会支持书店营业,吸引一群读者排队排四五十米,挤到店外等候犹如轮米,作家在狭小的空间亦如济世神医街头会诊把脉。更有作家捐书,不收分文,供我们贩售。我们开始有一群相熟的读者,不过在数量上不足以养活书店。

网媒“寻找独立书店”行动渐成风气,在西环一角加了“地摊”。它产生的背景是“中资书店”独大垄断一条龙连教育事业下删五千字的指控,许多读者或打卡者,都将抗争行为转移到“买书”这个消费行为上,大家关心的或者包括小书店的人物故事,抑或真有适合他们的书可买,更关心的是预设“抗衡中资”的立场。同时,有网媒邀请小书店每周介绍书籍,亦有纸媒邀请“地摊”定期在纸媒的网上平台写书介,借此效应,确有不少读者走访各店,书店经营者实际得益未必很大——买书是习惯,而不是潮流。占后寻得的安慰则是无价的。

在网络上,有许多“忽然读者”或者根本不买书而又经常写作的人,不明白经营一间书店需要怎样的读者,而香港人尽管经历了几多次情绪动员,还是没想得通一回事:香港有个自有永有的文化包袱,它是先天地、必然地连接中国大陆,我称它为“文化中国”。我辈年少时代阅读的外地作家翻译作品,大都来由大陆,例如近日热议的秘鲁诺奖作家略萨,我辈读的版本都是简体字的译本。当年的大陆译者和出版者似乎没有需要处理版权,走在华文翻译最前线,最快最新,推出文青必读之书。就说简体字书的引进,加上当时中港汇价差距,二十年前的香港就养活了好几家旺角二楼书店,先行者如文星,后进如绿野仙踪,亦喂哺我辈,大开眼界。

地摊。

网上图片

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时至港岛小店收店和搬迁,在“地摊”数百米以外开张,引来二手书买卖的残酷价格观:我实地考察,新张期间,二手书五本只需一百元。我回到“地摊”,发现有读者就捧著该店的二手书,在“地摊”捡了十数本,仅付书价一折不到的价钱。我们的“自由定价”一下子掉进价值观的大坑——我们推广的是读者自主,希望读者在社会情绪低落的当下,排除商业挂帅的香港、不由自主的香港,接纳一个共享的、智慧的香港。大驾光临的读者,却视自己为普通的消费者,想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收获。

我们最大的敌人,当然是无耻的、贪婪的、嗜血的杀人政权;更大的敌人,其实(一直)是情绪主导的、容易怠惰的、善忘的自己,并且以为一时掌握的方法,可以奉为对抗强权的武器。来到“地摊”的读者,大都知道这间小店的初衷,认同“自由定价”本质上的互信机制,享受自由自主的阅读空间。可是,香港还是有太多种“读者”,他们会在一年间认识几十间小店,又会在一年间忘记几十间小店;抑或小店消失前,大家都会忽然光临打卡RIP。“地摊”大部分读者都是文艺爱好者,只有小部分典型的二手书读者,以低价购得书籍为荣,上网讨论还会得意洋洋。“地摊”有段日子是奉行读者自助的营业模式,这个并没有宏大理想,仅属节约雇人的成本而已,尤其到了后期,确实亏损太大,难再维持。

最夸张的一位“读者”,他倒跟足规则,自律地在店里记事本,记录买了哪些书或东西,包括全新未开箱的“他们在岛屿写作”DVD,这是我自己在台北国际书展买下来,在店里摆放,看看有谁感兴趣,分享出去。结果,这位“读者”买了,还买了九本书。他放下的是一百元。被人以一百元捧走心爱的套装DVD,这道“伤痕”源于读者对于文化产物的无感、无知或无奈(可能没带充足的金钱吧)。文学作家纪录片难道只值一百吗?明显是读者对他手上的东西不认识,这是我最善良的猜想。

早在这位“读者”出现前,我已决定收店。说好的七一游行,我自2003年开始,几乎每年都出席;2015年仅余的人,都是每年见过的脸孔,公民再无斗志似的。在这种气氛下,我们还可谈什么?“自由定价”真要有能准确传递理念的条件,才可运作;游行人数告诉我,公民社会的确是确立起来了,我们欠的是信息接收者——其时摆街站的人,来自各个行业,可惜游行的人数,不够支持他们。我知道书店的命运已到尾声,尽管偶尔有人还拿出些证据来指控中资书店,大家还是渐渐明白,别无他法,暂时放下。恰巧在书店的最后一个月,遇上那位“读者”,他以残酷的手法告诉我:香港已经回到一般消费状态的香港,接下来要做的是,去接受它。

田园书屋。

摄:林振东/端传媒

对极权不忿的错误发泄

香港今日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战争状态:一群有执法正当性的、有充足装备和训练的人,在违反社会给他们的制约,残害大量崇尚民主自由的公民。我们要保护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已经那么困难;任意让这种情绪寄托在(意味一大群人失业的)书店倒闭的新闻,回带陈述中资背景的原罪,这不是偶尔迷茫的若有所失,而是在可知的未来里不断操作的精神麻醉——远离对人最基本的关怀,把那种对极权的不忿,发泄在错误的对象上。划分黄蓝,仅是方便我们用最低代价(做好每个消费选择)达到最大效果,而不是打倒巨人的、最见效的手段。

一间历史悠久的书店结束一间分店,自有它的客观因素;它有固定读者都挨不下去,其他黄色小书店又将如何?大书店原店员工又将如何?再有人愿意为文化事业献身吗?爱书的人,到黄色小书店,能买到他们想要的书吗?“地摊”则告诉我们,黄色小书店是需要一群有固定阅读习惯的人持续光顾,而不是一时兴起“惩罚”黄店的那股激动。书店是奇特的行业,它会在大风景消失,又会在别处诞生小风景,而前提是有充足的读者支持。

香港人到底几时才可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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