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讣告:The Man Who Knew.

一篇讣告:The Man Who Knew.

芳州 寻找局外人



李文亮医生,新型冠状病毒最早的预警人之一,2月7日死于该病毒,时年三十三岁。

身为武汉中心医院的眼科专家,常常忙到四腳朝天的李文亮却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微博上评价他喜爱的事物,尤其是美食。沾满芥末的日本料理,热气腾腾的大碗牛肉面,在他毕业后到厦门工作的三年中不断光顾的海底捞火锅,还有炸鸡。火车站的炸鸡腿是最棒的,走过路过,绝不错过;德克士快餐的炸鸡实在太好吃了,他忍不住要给厨师点赞。一大桶炸鸡,可乐送下,这就是他的巅峰体验。

结果就是他体重超标了,他不得不开始做些运动,但除了早期打过点羽毛球,他主要的练习就是观看斯诺克直播,在微博上时时发表评论,并且不厌其烦地质疑裁判的決定。因此,尽管他曾经身材苗条,长相至今说得过去,但已经离肖战(他喜爱的歌手和明星)那种标致的小鲜肉形象渐行渐远了。他已经是一个丈夫、父亲,有稳定的职业作为保障,一个成家立业的人。自他离开东北老家南下求学,这一直是他的目标。他的家乡在工业大省辽宁,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在武汉中心医院他的薪酬低下,工作时长像劳役,但只要能让病患满意,他就觉得很幸福。鸡蛋煎饼(舌尖上的美妙多巴胺)帮助他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夜班。

他经常在网上即时分享各种观察,因此,12月30日发的关于医院里发现一组奇怪肺炎案例的消息,对他来说并不特别。院方没有解释,但病人被隔离,且这些病人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拥挤且充塞着刺鼻垃圾的推位——当地海鲜市场。他马上觉察到这些病例可能是人传人的,即使致病源可能来自蝙蝠或其他野味。同时SARS的阴影也隐隐闪现,2002至2003年,这种肺炎曾令超过七百人丧生。因此,他決定在他的武汉大学校友群里提醒同学们要注意防护。那条信息提到“确诊了七例SARS”,这就是他犯的错。

问题在于他并不清楚那是不是SARS。他发的太快了。一小时之内他就修正了自己的说法,解释说,虽然是一种类似SARS的冠状病毒,但还没有被确认。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已经晚了:第一条信息已经传了出去他的名字和职位没有隐去,当天夜里他就被紧急召至医院;1月3日,他又被警察局传唤。他被指传播谣言和动摇社会秩序。随后他被要求签下书面保证:你能做到终止违法行为吗?“能。”他写道,在这个字上按下了红色的指印。如果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活动,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明白了吗?“明白。”他写道,按上另一个指印。

在微博上,他的生日愿望是“做一个简单的人,看得清世间繁杂却不在心中留下痕迹”。所以这事就这样吧。至少他没有被拘留,那样的话家里人势必为他担惊受怕。他的执照也没有被吊销。实际上,连罚款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承担这一切?他提出预警是完全正当的。当局仍否认存在人传人,这点酿成大错。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公众事务直言不讳:2011年温州发生两列火车相撞事故,造成四十人死亡,他在微博转发文章,声援因问责铁路安全而被解聘的记者。真相是重要的。公共安全是重要的。公共权力不应被过度使用。经历了这次风波,他承诺保持沉默,随后重返工作。然后,他又次犯了不谨慎的错误。

1月8日他接诊一位八十二岁患有急性闭角型青光眼的病人,由于病人没有发烧,他全程没有戴口罩。后发现此病患在海鲜市场有个推位,而且有一些其他症状:食欲不振,预示病毒性肺炎的肺部病变等。就是那种新病毒。1月10日,他开始咳嗽。次日起他戴上了N95口罩。由于不想传染给家人,他把他们送到二百英里以外的岳父母家,并住进了宾馆。不过他很快又回到了医院,这一次是进了隔离病房。2月1日,核酸检测结果阳性。“尘埃落地,终于确诊了。”他在病床上发了微博。

李医生生性乐观。家庭经済状况比较宭迫的他,一直确信自己能在罗永浩的抽奖中抽到大奖,罗是锤子科技的创始人,李医生一直梦想拥有他的产品;在参与 Airpots Pro的抽奖时,他同样觉得自己肯定够幸运——这两次他什么都没中。对这次的新型病毒,他总觉得尽管要花半个月才能恢复正常肺部功能,但他肯定可以很快回到第一线继续战斗。毕竟他是要拯救地球的人——2012年,传言世界未日要到来的时候,他在微博上发帖说他去拯救地球了。(“要是明天太阳升起,就说明我成功了。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出名了。记者们追着他,连《纽约时报》的记者都想采访他。这些采访都只能通过微信用文字的方式来完成,从1月底他就开始呼吸困难,必须时刻借助氧气瓶。这个过程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治好他一血氧含量丝亳没有改善。但在网络上,还是可以看到他乐观又帯有挑衅意味的言论。应该增加透明度;真相是重要的;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种声音。有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想要一张他的自拍(就好像他就是永远光鲜亮丽的肖战本战),他发过去一张戴着口罩、插着鼻管、疲惫不堪的脸,道歉说:不好意思,好几天没洗头了。


译者:今天下午看到Economics发的这篇讣告,觉得写得太好了,就动手翻译了出来,不仅仅因为我正好是《讣告》一书的编辑(这本书仍在编辑制作中,今年会出版)。还是熟悉的写法:由于讣告栏的篇幅所限,每一篇都是不到两千字,在这样短短的篇幅中,写出一个人的一生,作者却能写得那么从容。就像这一篇,竟然可以用那么多篇幅写他是一个多么热情的吃货,那么多生动的细节。在这种从容和平白如话的叙述中,又永远带有汹涌的暗流,让人了解某一行业某一领域较为深刻的事实。那本待出的讣告结集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头五年,这些年死去的人,加之选择的精妙,可以拼出一部二十世纪的世界史。每一篇的结束,又都留下余味,我们几个编辑在校稿的过程中,常常相互交流:每一篇结束都要捧心唏嘘半天,那种唏嘘只有你看完了一部特别悠长又优美的电影时才会有。

(顺带说,原版的讣告集中共有202个人物,其中中国人为:2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中文版中这个数字将变为一。)

翻译这一小篇1900字,也体会到了英文的表现力真的很强。比如the man who knew, 这句要怎么翻?他知道。他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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