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0-杨友仁:《愿荣光归香港》何以动人?一个音乐社会学的分析视角
杨友仁:《愿荣光归香港》何以动人?一个音乐社会学的分析视角
2019年的香港街头运动,参与者共同创造了《愿荣光归香港》一曲,从音律与乐理角度来说,在听觉上有匀称的和谐感以及独特的激昂表达方式,耐听性、鉴赏度与歌唱快感完全不输其他世界名曲。
2019-10-20
摄:林振东/端传媒
What makes this song great? “音乐在社会运动中扮演怎样的角色?”过去探讨这个问题的方式,多半以“文本中心”的歌词分析为主,对于“有声元素”的音乐作品本身少有关注,这对于理解社会运动中音乐扮演的角色是有所不足的,例如香港过去在雨伞运动期间,曾有行动者对于抗争现场齐唱《海阔天空》时,对该曲的“运动性”提出质疑,然而在反《逃犯条例》修例运动进入九月后,另一首歌曲《愿荣光归香港》却扮演着甚具抵抗力量的角色。
在香港社会运动脉络下,最近关于《愿荣光归香港》(以下简称《愿荣光》)这首歌够不够激进、美学价值是否足以成为“香港国歌”的议题,都有所辩论,本文借由音乐社会学视角进入音乐作品本身,探讨《愿荣光》的音乐性和音乐生产过程,以期能较完整理解”What makes this song great”。《愿荣光归香港》创作者,是往创作香港“国歌”的方向去写的吗?如果一开始是想创作一首“抗争歌曲”,何以这首歌会呈现出"国歌"般的音乐形式与聆听感受?本文将综合音乐现象学、韦伯派(Weberian)的音律系统分析以及美学政治三个取径,讨论上述问题。
不同背景的听众,对于不同类型的音乐有不同的聆听态度与偏好,音乐现象学对以“第一人称”视角所经验到的意识进行反思,透过描述及诠释,在创作者、不同情境中的聆听者/感受者、表演/演唱者之间来回往返,涵括音乐的声音元素与非声音元素(如歌词、脉络),综合各种不同的主观经验,以较开放的态度更完满地呈现作品的多重样态。我并不认识《愿荣光》的创作者与协力者,本文系融入了我个人聆听音乐的直观感受与意象/意向性,这立基于我曾在台湾长年投入音乐行动主义(activism)、曾是社运前线组织者及“冲冲仔”经验,并加上了过程中累积的内在创作基模(schema)与音乐美学。音乐现象学分析本身具有多义性、多重性,读者们也可以有其他想法,而抵抗音乐审美角度更非一成不变,是会受到情境、脉络与作品本身特质的影响。
创作者初衷:在《海阔天空》之外,街头需要新歌
《愿荣光》创作者T现年二十多岁,他 自述 是一位“比和理非『前行少少』但又不是前线的勇武派”的运动参与者,工作是全职音乐人,有玩创作乐队、创作过pop rock风格的歌曲,不过未曾对外发表,《愿荣光》是他第一首公开发表的创作。我猜测T可能是在香港流行音乐行业工作,熟悉pop rock风格与元素,此外他也提到喜欢巴洛克时期古典音乐。
T把创作《愿荣光》定位为“创作符合运动需要的一首新抗争歌曲”,缘起是他参与社运的经验,早在五年前的雨伞运动,他已觉得香港需要一首全新而合适“在街头歌唱”的抗争歌曲。五年前,街头广为传唱《海阔天空》(以下简称《海阔》),但当时香港社运界对于在运动中“唱歌”有不少批判,甚至认为在社运现场演唱像《海阔》这样的歌曲是“左胶”行为,音乐行动被贬抑。然而T认为抗争还是需要歌曲的,不过流行歌曲的旋律虽然不错、让群众有共鸣,却总是有点格格不入,一起唱的时候跟现场气氛不搭。
T在接受访问时提到,流行歌曲的节奏感往往有少许错位,歌词未必跟着重拍,或者一拍多于一个字,故“情绪激昂的时候,唱错位的节奏歌系有少少怪怪的”。以《海阔》为例来验证此观点,该曲的速度与旋律很适合一般民众歌唱,而唱起来最有力量与共感的,是副歌的“爱自由”和“都可以”,但不少歌词并没有落在正拍重拍,在重拍停留的不多,“爱自由”与“都可以”即是其中之二:
相对而言,台湾的社会运动尚未有“唱歌无用论”,而常在街头唱的抗争歌曲本身歌词比较有落在正重拍,比如,在台湾社运场合大家常常一起唱的《劳动者战歌》,往往展现出相当强的力量。是故,社运歌曲在现场是否适合传唱,跟曲式的确有密切关系。
回到《愿荣光》来说。T构思的歌曲架构相当特别,在香港社运脉络下,T认为理想的抗争歌曲应先考虑“正重拍的节奏感”,因而旋律应该要类似“古典音乐”。在一般歌曲最常见的4/4拍节拍当中,第一、三拍是正拍,第二、四拍是反拍,通常强拍会落在正拍(特别是第一拍),弱拍会落在反拍,而古典乐作曲家常把音程或和弦里的和谐音放在强拍,不和谐音则放在弱拍,形成一种听觉上的和谐感,用社会学家韦伯的话来说,是一种“音乐理性化”的做法,而这可能便是T想要取法的。此外,T也提到,他期待这首歌在功能上还要可以像“军歌”那般“激励士气,感染人心”。
确实,这首歌曲的最大特色同时也是极大的挑战,就是要兼具古典乐之正重拍节奏的“音乐理性”,以及军歌之激励士气、感染人心的“功能理性”,这是很不容易的。不过,要同时满足军歌与正重拍的特性,不一定得采取古典音乐的形式,既有的歌曲中,能同时满足上述古典乐与军歌要求的,最著名的应是法国《马赛曲》(以下简称《马》),然而完成后的《愿荣光》之古典音乐形式跟《马》的进行曲形式,也有很大的不同。创作者如此独特的构思,对于作品日后的音乐性产生很大影响。
T对歌曲的旋律要求很高,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创作,过程中不断回想起抗争的片段,想必参与了多场抗争,终于完成感到满意的作品。8月26号T在连登开了个题为“作左首军歌帮大家回血《愿荣光归香港》招virtual合唱”的贴文,上载歌曲初版,并呼吁“连登仔”就歌词提出建议,也可自行唱歌录音上载,以有助于制作合唱部分。即便T对自己作品的旋律有把握,料想连登仔应该会喜欢这首歌,然而上传后反应的热烈超乎T的预期,吸引许多网友参与歌词的修改讨论,并号召到20多位连登仔进录音室分批录音,经过专业工程师录音、混音后,很快地制作出完整的作品,MV在8月31号上传到网路上,引发轰动。
就集体创作的角度来看,这是非常高效的,连登仔们认真投入讨论,对歌词做出修改,加入“光复香港,时代革命”,让《愿荣光》的战斗性提高许多。最初上传的版本歌词应该不是太激烈,却能够达到很好的参与效果,这是集体创作最关键的部份,令人感到好奇的是,在唱歌曾被视为是“左胶”的特殊脉络下,参与的连登仔们,究竟是被这首歌的什么东西“打到”?
聆听感受:《愿荣光》何以动人?
《愿荣光》在8月31号上线发表,那时我正关注当天发生的 太子站事件 ,没有去听歌,隔了两三天后才第一次听。约莫傍晚时分滑了一阵子手机后,点进去Youtube放音乐,那时知道这是一首与抗争有关的歌,已在香港风靡了起来,但一开始我对它也没有什么期待,因为不少抗争歌曲做得并不是很优,加上我不懂广东话,很多歌词听不懂,不是特别专心,没有戴耳机、音量一般,更没有去注意MV画面。
开始后大约十秒我就感到这首歌特别,反射性地专注起来聆听。首先是从前奏感受到,我仿佛听见了”God Save the Queen”(中译《天佑女王》,是数个大英国协王国、其领土和不列颠皇家属地作为国歌或皇家礼乐使用的颂歌);其次,前奏结束后,第8秒到最开头“何以”两个字,另一首歌的心灵意像/意向立刻跑出来,电光火石之间,就在第一拍顿全拍的那下走了”So(何)-Do(以)”两个音,第二拍的“这”还没出来的那刹那,在我脑海里蹦出了另一首歌曲的段落:“这不就《国际歌》的『起来』两字吗?”到第18秒时前两句歌词走完、重复两次“何以”后,那句“起来”更加清晰了。
到第三句“昂首拒默沉/呐喊声响透”完,我脑中又浮现另一首歌意像/意向,竟是雨伞运动中的 “Beyond 曲式”再度现身,到第四句“盼自由归于这里”走完、第一段结束后,感到十分舒服,第31秒第二段主歌开始,我便带着听第一段时渐渐完整的意识流,听觉上的“确定感”,放心enjoy歌曲的第二段,在和声与旋律进行中感受到一种和谐感,更为丰厚的层次,外扩中还有更大发展空间的局部完成感,让人期待接下来还有更精采的音乐表现。
走到第52秒后的第三段、第四段听下去,更多不同的意向跑出来,听得懂歌词里头的几个字了,特别是第四段的“时代革命”、“自由”,感受甚是丰富,最末的词意及和前奏相通的和声、声音,令我连想起《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以下简称《Sing》)。
第一次听完这首歌,可说被惊艳到了,心里浮现一句话“这首歌真的不一样”,在更深层的下意识里(也或许是由歌名带出来的)似乎有个微弱而模糊的声音:“这可能是会唱垮政权的那种歌。”就最直接的体验而言,第一次听完后我心里就感到它跟《God Save the Queen》、《海阔天空》、《国际歌》、《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这四首歌的一些精华处有所共通的感觉。
《愿荣光》很特别的地方第三段,其和声与节奏明显有别于其前后段主歌,第一次听时有注意到差异,不过被主歌的旋律线catch到,还来不及以其他的听法来聆听。之后我便想多听一下第三段,稍微瞄了下歌词,听第二、第三遍时逐渐去感受和弦进行、和声及段落进行感,这让我想起了 “Walk on, YNWA”,就是《You’ll Never Walk Alone》(简称《YNWA》,中译《永不独行》)这首歌。
《YNWA》是50年代的欧美畅销歌,有许多翻唱版本,最为人所知的是它是利物浦足球队的队歌,是一首每次在主场Anfield比赛开场前必唱的歌曲。它最经典的是从带着忧伤感的第三段”Walk on through the wind” 转调、进行到最后第四段及最后一句最高潮的” You’ll Never Walk Alone”,歌词是:
Walk on through the wind
Walk on through the rain
Though your dreams be tossed and blown
Walk on, walk on
With hope in your heart
And you’ll never walk alone
You’ll never walk alone
听着《愿荣光》从第三段走到第四段,借由歌词以及已较为熟悉的旋律,逐渐感到一种对于孤单散落的心灵的陪伴、凝聚,运动伤害的疗愈,经过这个阶段后再前行到激昂处:
在晚星坠落 彷徨午夜
迷雾里 最远处吹来 号角声
捍自由 来齐集这里 来全力抗对
勇气 智慧 也永不灭
黎明来到 要光复 这香港
同行儿女 为正义 时代革命
祈求 民主与自由 万世都不朽
我愿荣光归香港
同样是歌曲最后两段,我感受到《YNWA》与《愿荣光》之后半部有所类似的情感结构,《愿荣光》全曲最高音“祈求民主与自由”,更运用《海阔天空》最招牌的副歌旋律线,上冲9个半音,来到最高点后再下行,演唱时那种音域拉开往上冲的快感,有如在足球场高唱”You’ll never walk alone”,而且歌词也有互通的含意。《YNWA》第三段和第四段一开始歌词同样是”Walk on”两字,两首歌异曲同工地酝酿着音符与情绪的逐次上升。
除此之外,戴上无线耳机较仔细地聆听后,在原版本的第一段到第二段的进行中,我听出它的一种特别味道,电电的、有趣且不枯燥的颗粒感, 让这首歌听起来很顺,听了还想再听。这应该是来自于原版本的编曲、混音,在低音部相当有特色,不仅bass line串连得很好,声音肥肥的、很温润,音色上使用了合成器的管乐音色,还产生特殊的低频共振,自然地形成音乐进行中的音墙“包络”,让旋律、节奏及和声进行更流畅黏合,甚至感到另一层次的心灵和谐、扎实。
创作者T在访谈中提到他在创作过程中参考了几首国歌,包括英、美、俄,其中 《俄罗斯联邦国歌》 (简称《俄》)的旋律、和声,我认为是最为优美的,还曾被用在流行音乐甚至手机铃声中。有趣的是T还提到,香港人的民族性,“唔似俄罗斯战斗民族咁激昂”,有“少少似英国人的庄严”,但又“无佢哋嗰种古板”,更似是“两者混合”,因此《愿荣光归香港》开首的旋律较为庄严,“后面因为公义、自由、民主去发声,变得激动啲。”我也在这首歌当中感受到“前面像《God》,后面像《俄》”的感觉,但我感受到《愿荣光》跟《俄》有所相通的地方,是一种整体听觉的悦耳、时空的感受与开阔性,特别是前两段中低音部音色的处理与bass line串连,让旋律及和声进行听起来既顺畅、和谐而且不枯燥,比一般的流行歌更耐听。
音律分析:何以《愿荣光》产生了“音乐理性化”的效果?
从“歌唱者”的角度来看,《愿荣光》唱起来十分畅快,这要归功于创作者的用心:让歌声可以多在正拍停留,并依文字的发声特性设计重音,这是歌曲成功的一大关键。接下来我们从作曲角度,运用韦伯在名著《音乐的理性与社会学基础》所分析之西方音乐听觉效果的“音乐的理性化”元素,包括音阶、音程、和声、旋律、节奏、律制、复声、乐器等,对《愿荣光》进一步做分析。
韦伯曾指出古典音乐的强拍,多半以和谐音为主,产生“音乐理性化”的听觉和谐感,《愿荣光》的旋律即采用了正强拍落位方式,并且运用不少切分音,以节拍的落差增强歌词中强弱有别的韵律,在全首149字的歌词当中,就有约三成的40个字长度是1/4拍的“邻音”,带出其后至少3/4拍的正重拍“和弦内音”。此外,有12个字是长度为一个“全拍”的正拍重音,包括第一、二段的第三句的两次“声响透”、第三段第二句的“号角声”以及第四段第三句的“都不朽”,演唱上加以强调。这样的安排使得《愿荣光》虽然速度不快,却有着抑扬顿挫的铿锵感,并具听觉的和谐感及稳定的律动。
在第一、二、四段部分,前两句是由同样的动机发展出来,音程不大,缓缓行进,稳定上行。曲势在第三句来到第一个高潮,不仅八拍当中连续有8个字唱在正拍,歌词借由歌声有力地表达,而且在前两个字(昂首、和解、民主)就编排了上提六度(9个半音)的大音程,跟之前较小的音程有相当落差。之后再以稳定的节拍上下行,并以三个和弦内音且全拍的“声响透”、“都不朽”收尾。
第四句往下走,回到较和缓的主和弦小节,字数较少,不过也有3个字落在正重拍。第三句与第四句的和声与和弦级数进行(IV>VIVII;IVVI),跟《海阔》的副歌一模一样,并且第三句巧妙融汇浓缩了《海阔》里面唱起来最激昂、最经典的“爱自由”、“都可以”,特别是“急上攻六度、后稳定下行”的旋律线及音程,第一段在此处的提声,就是第一次听歌时我心中感受到的那个“Beyond味”的来源,为之后齐声高唱埋下伏笔的“昂首拒沉默”旋律,不正是低吟地向《海阔》最后那句高亢的“谁人都可以”致意吗?
听起来有点不太顺的第三段,其实是最妙的,第一句的乐句动机放得比较柔软,这个地方的和弦是用大调G和弦,跟其它三段的第一句用的小调和弦不同,酝酿着朝向更开阔的曲势格局。果然到了第二句后四拍,在低音处扎扎实实地往上发出三个正重拍的全拍“号角声”,以“Mi-So-(高音)Do”的和弦内音,向上琶音走六度,将音高上提9个半音,这个转折我认为是全曲最关键的,正如歌词所叙述的,为“反攻”吹起了号角。第三句跟第四句旋律与节奏更是跌宕起伏,在迂回向上的曲势中大幅增加强度与颗粒感。旋律与节奏戏剧般的扭转变化,带出了情绪转折与拉扯,以不和谐感串连起之前和谐感,让听觉效果更加浓烈而富情感张力。
这样的表现方式,比较常见于古典音乐,在流行音乐几乎无法找到,如此淋漓尽致的表现方式,难道也是创作者之所以往古典音乐去构框所希望达到的目标之一? 不得而知。
借由第三段的琶音六度提拉站上高位,气势如虹地带出第四段,借由《海阔》招牌的声线提拉,在“民主”那边上冲了9个半音,来到全曲最高的A4(高八度La),这个音高也是《海阔》最高音,是男生用真音拚一下可以唱上去的边界,唱到这个地方再用尽全力大声呼喊出来,实在非常过瘾。
这样的提拉,让《愿荣光》整首歌音域达到惊人的26个半音,相较于各国歌曲中音域最广、旋律最为人称道的美国《星条旗》以及法国《马赛曲》的19个半音,还要高出7个半音。此外,就激昂性的表达而言,各歌曲唱到激昂处,经常透过音程较大的琶音往上提高五度、7个半音(如(如法国《马赛曲》,中国《义勇军进行曲》),来激发歌唱的激扬,而《愿荣光》速度较慢,很多地方音程不大,然而除了整首歌音域高于其他政治歌曲外,激昂处更是用颇具特色的“急上攻六度、后稳定下行”法,提高了六度、9个半音,在音乐美学上相当有特色。
综合以上音乐现象学与音律理性化的分析角度,若跟其他政治歌曲做音乐性的比较,个人认为《愿荣光》有更激扬、更丰富的情感张力,听觉上有匀称的和谐感、稳定行进,以及独特的激昂表达方式,其音乐的耐听性、鉴赏度与歌唱快感,完全不逊于那些为世人所称道的著名政治歌曲。
管弦乐版:新政治美学
《愿荣光》原版本推出当天,发生了8.31太子站暴警无差别攻击事件,民心沸腾,斗争进入更激烈阶段,9月11日我在Youtube上看到《愿荣光归香港》的“管弦乐团及合唱团版”MV,感受到极大的震撼,更甚于第一次听到《愿荣光》原版本。
音乐不到10秒,那种直面而来的感受可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来形容,定下神后认真把MV看完,这个版本将阅听经验“管弦乐化(orchestration)”加上合唱团演唱的《愿荣光归香港》,内心突然浮现一句潜台词:“这是普遍意志之歌啊!”
在卢梭式“普遍意志(general will)”理念掠过脑海后,那首著名国歌兼前禁歌《马赛曲》的意向性出现,这不仅是1792年法国大革命期间那首《莱茵军团战歌》之进行曲式,而是在1830年七月革命脉络下,由音乐家白辽士(Hector Louis Berlioz)以开创性的“配器法”加以管弦乐化、此后登上古典音乐殿堂的《马赛曲(La Marseillaise)》。
据负责指挥、运用“配器法”编出完整管弦乐器套谱的“七剑浣春秋”(简称S)所述,他从朋友得知八月底有网民在“连登”讨论区发起征人合奏《愿荣光》,初次接触此曲,S便觉得“好短好简单,容易记,易入屋”,“有潜力,应该有得搞吓”。他随即联络从事影像制作的友人C,决定各找同路人促成其事。我想S应该也有被《愿荣光》“打到”的体验,其古典音乐的形式,激发出灵光与想法(或许曾想到1830年音乐家白辽士的创举),S跟C于是展开一种前所未有的“艺术政治化”计划:将一首抗争歌曲管弦乐化。
《愿荣光》的管弦乐化 在48小时内完成,短短时间号召高达200位音乐人,协调出150人的管弦乐团及合唱团,S透过配器法、记谱法,将多个声部用铜管、木管、弦乐器及打击乐器加以妥适安排。随着定音鼓的行进,我感受到《愿荣光》华美的national level anthem格局,以复声音乐(poly vocality)形式完成完整而细致的音乐理性化,再现了黑格尔所述的“绝对精神”意象/意向。
此外,管弦乐化更有助于《愿荣光》发展出无数种有趣的伴奏、合奏的演绎方式,解放了管乐器也解放了弦乐器、打击乐器,几乎所有乐器都可以扮演它们的角色,如S所期待的,《愿荣光》的管弦乐化打开了人们演绎这首抗争歌曲的更大想像空间。此外,合唱团的演唱功不可没,这样的编排是抗争歌曲非常少有的,有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之突破性地在交响乐中安排入人声合唱,为整首歌曲增色不少。
当民众 自发地拿着大小喇叭在商场合奏、合唱 时,《愿荣光》已经势不可挡。
《愿荣光》的交响乐版本听起来跟原版本有些不同,歌声与乐声丰富饱满,层次分明,把第一段和第三段较为静雅幽微的地方,借由弦乐把情感表现得更细致而温柔,在第二段及第四段较高昂的地方,借由定音鼓以及铜管乐表现得更为激情昂扬,情感张力十足,丰富完整的音乐辩证,完成于指挥家有力的手势及提琴手完奏后举起的那琴弓,音乐结束时MV还没有结束,导演在最后加入抗争现场的声景,即“光复香港 时代革命”的口号声,而在那之前的一幕,朦胧的光影逐渐清晰,照在举起的几只琴弓上,琴弓露着锋芒,象征意义令人印象深刻。
借由各种形式的传播,《愿荣光》已进入了日常生活当中,连结到不同情境中,不断创造激发想像的“再现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 从 乌克丽丽 到 “初音未来” , 从日文到英文 ,许多“再创作”版本被网友Po上网,《愿荣光》折射出民众多重的想像、欲望、情感、希望,歌曲的复合情感质地与多样的再现意义,超乎原本抗争歌曲及勇武抗争的意向/意象边境,形构出一种异质、辽阔、串流的音乐共同体,其立体化、液态化的空间性,边界并不僵硬封闭,色泽质地也不单一,但共享着与《愿荣光》共感共通的多重情感结构,在日常生活领域散发光芒。
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当局者肯定想把这首可登大雅之堂的歌曲给禁掉,但时代已经不同,硬要禁掉会有反作用力,越打压便越显这首歌的力量,《马赛曲》即是最好的例子。据说当局曾要求电视台禁播《愿荣光》,但后来取消了,可能也明白这道理。如果真要禁这歌,除非把香港的网路空间全面封杀、把能歌唱的地方全部戒严、把整个香港变成全控机构(total institution)。
另一种做法是不去禁歌,反过头来拿去使用,一种“和谐政治美学化”策略出现,作品是建制派用《愿荣光》的曲重新填词、 由议员何君尧领唱的《愿平安归香港》便是一例。 (以下将该曲称为《何版愿》)
《何版愿》与原版本及管弦乐版的音乐形态有很大差异,配器是以rock band当背景,辅以小提琴的古典味,乐队与合唱团安排多位女性入镜,在MV中呈现一种端庄和谐形像。不过就笔者的音乐美学而言,摇滚乐原形是像Jimi Hendrix在Woodstock的演出,货真价实的原创艺术,而《何版愿》功能主义的band sound与古典乐配乐的拼装,是反艺术的,用中板无切分音节拍的pop rock消除原曲之所以铿锵有力的节奏感,音乐僵硬呆版。演唱部分听了前两句就感到语音发声的轻重跟音乐很不合,显然是歌词先行、再硬塞入曲,其文字满是空洞的宣传语词,一点也没有歌词该有的最基本诗意,听起来相当痛苦。
此外,《何愿版》MV很滑稽,拼凑影像乱剪一通,视觉上既混乱又充满荒谬。一开始吉他手的运指就跟音乐对不起来,演奏、演唱的镜头take很多都很虚假,当MV走到1分19秒,第三段结束要进入第四段时的那个停顿,令人难忘的一幕出现,乐手举起一对中小学鼓号乐队般的铜钹大敲一声,铜钹的形状跟斑驳色泽非常奇异,随后影像中间一只大喇叭口正对着你吹奏,看得几乎令人崩溃,瞬间由提琴、钢琴、白色女乐手构框的仿古典形象完全破功。让人只能说,何议员要抄袭恐怕也要有诚意一点﹐找个真正的管弦乐团打击乐器并没有这么难的。
对比《何版愿》的美学灾难,《愿荣光》可说是展现了高度的理性化精神气质(ethos)。
一首歌的民主旅途:集体创作、共感凝聚、音乐协商
综上所述,个人对于《愿荣光》的聆听,在不同的层次上感受到多首歌曲揉合出的情感动员,用《God Save the Queen》的庄严,包络《国际歌》跟《海阔天空》的感觉结构,呼应了港人熟悉曲调的共感,《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宗教般地抚慰孤单的心灵,在《俄罗斯联邦国歌》及《You’ll Never Walk Alone》和声、节奏中继续前行,众声层次分明,充份运用音域以及和谐与不和谐音律的张力,抑扬顿挫,铿锵发声,最终激荡出革命般的使命感,匹配了经由集体创作讨论后发展出来的歌词意义:
黎明来到 要光复 这香港
同行儿女 为正义 时代革命
祈求民主 与自由 万世都不朽
我愿荣光归香港
除了抗争面之外,《愿荣光》的多重复声演绎,不仅可融入日常生活之微观情境,交响乐形式呈现出高度的音乐理性,还可抵挡当局试图扭转其激进性的庸俗化策略,召唤着更高度之现代性价值、民主与自由的普遍意志。
此外,《愿荣光》对于反送中运动的“回血”意义,还包括了突围、汇聚、协商、与时具进,相较于过去的“唱歌无用论”、“左胶只会唱歌”等批判,《愿荣光》在特殊的时空情境下,以音乐形式突围而出,不仅凝聚了共同的情感,组构出可汇聚不同抵抗能量、边界模糊的“美学-行动”空间,它同时也创造了一系列“不割席”的音乐化协商空间,如同利用各种和弦外音、经过音、挂留音、先现音、倚音等所带来的模糊感,让音乐的和声进行更加精采丰富,集体创作、诸种乐器的参与、激发演绎,是《愿荣光》之音乐生产过程的重要精神,放在香港的社运脉络与政治环境下来看,意义非凡,或许新的运动光谱可以多出一派,叫做“荣光派”。
总而言之,《愿荣光归香港》是一首杰出而成功的“艺术政治化”作品,行动者们示范了抗争音乐的另一种集体生产方式,在艰困过程中苦心孤诣做出如此动人作品,令人赞叹且敬佩。至于政治歌曲的问题,如同原曲创作者所述,是需要经过讨论的,歌词都有修改的空间,十分谦逊,令人赞赏。事实上,世界上既有的政治歌曲,也有不少首是经过修改的,尤其是歌词部分(例如俄国),而《愿荣光》的最后一句“愿荣光归香港”,就可以有各种情感召唤的意涵,比如“God Save the Queen”,或者《国际歌》的“International 就一定要实现”,“You’ll Never Walk Alone”,”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乃至于鲁迅的“我以我血荐轩辕”,音乐具有多重性、多义性,使得这首歌格外有欣赏度。
《愿荣光》很耐听,作品鉴赏度完全不逊于上述的著名政治歌曲,若觉得论据还不足,或可假想一种状态,在国际竞技场上,当运动员颁奖或者球赛开场前,把歌放出来、唱起来,想像运动员的实际感受以及观众的反应,应可体会到《愿荣光》独具魅力的音乐美感,那是道地的香港风格。
(作者为东海大学社会系教授、 21世纪无聊男子 乐队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