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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i※試閱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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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盤踞心頭的情感正名並不需要多少時間。
起初意識到這些心情時也是有過不少混亂,譬如會在夜深人靜時暗自將小蕾和靈幻師父進行過對比,畢竟是兩個以目視程度就能感受到差距如此之大的個體,卻都懷有同樣的感情,就算是自己,不免也會因此自我懷疑吧。
不是弄錯了嗎?我對靈幻師父的感情。
為了弄清楚忽然意識到的情感,那時的我隨便抓了一本沒在用的筆記本,翻至兩面空白的頁面,趴臥在鋪好的床舖裡,埋頭將小蕾和師父的差異各自書寫在相對的兩邊。
小蕾,性別女,同年,青梅竹馬,長髮,深藍色,有雙眼皮,大大的眼睛像藍色的玻璃珠,人很漂亮,成績優秀。
靈幻師父,性別男,大我十四歲,師徒關係,短髮,茶金色,也有好看的雙眼皮,和我一樣的黑色眼睛,來訪的委託人誇讚過師父長得很好看,聽說師父以前成績也很好。
我盯著條列式寫出來的差異點,一邊握著自動鉛筆,一邊用筆頭的圓形蓋子戳著腦袋,總覺得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像是遊戲裡建立角色的基本資料,無法幫助思考,於是又把「師父怕燙」、「喜歡吃章魚燒和拉麵」、「喜歡狗」這幾件事附註了上去。
師父的條列項目已經比小蕾多出了幾項,甚至要再深入書寫下去也沒有問題,但相對的,就算使勁左思右想,對於小蕾的印象,似乎大多只停留於外表的認知而已,就好像,我曾經喜歡小蕾的心情只是流於表面的膚淺,這點讓我裹在棉被與床舖裡的身子打了一個冷顫。
不是這樣的。石墨的墨跡反射我焦急的心思,在下半部的空白裡歪歪扭扭地留下亟欲辯解的開頭,其為——喜歡的理由。
內頁裡筆直的橫線條於眼前幻覺似的開始扭曲,自動鉛筆從鬆開的指間滑落於木質地板,未書寫完的條列對比被僵硬的手掌重重一蓋,分明是各自互不干涉的字跡,卻在闔起的瞬間如兩副不相同的拼圖,散落了碎片混成一塊。
我在那天夜裡做了一場久違的夢,礫石和瀝青碎屑漫天飛舞,等待的人和追趕的人各自停留或奔跑,裡面的人和外面的人爭論誰才應該擁有身體的主導權,夢境裡故事的結尾已經一片模糊不清,惟有手中握著的橘黃花束像抬頭就能瞧見的太陽,鮮明地留下深刻印象。
為那一個冷汗直流的早晨,我在放學後跑去了相談所欲與師父商談。
想釐清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應該要是什麼。
我站在辦公桌的前方,一手緊拉著貼合肩膀的學生書包肩帶,一手垂在制服褲的口袋旁反覆握了握拳,師父仍舊坐在辦公椅裡,雙手交疊置於桌面,聽我支支吾吾地說明。
我低著頭,視線停留在辦公桌上年久的污損痕跡,不知為何沒勇氣直接看向師父的雙眼,他輕哼一聲,將身子躺入椅背,手指不規律地敲著桌沿,這時我才悄悄上移視線,看師父撇向一旁思考的側顏,與此同時也注意到,啊,我的身高已經能看到坐著的師父頭上的髮旋了呢。
「關於這個問題嘛……」師父悠悠開口,轉回來的視線撞上我的,總感覺師父在那一瞬間有些不自然的漂移了目光,但很快便恢復平常的樣子,繼續說,「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有這麼重要嗎?不也有一見鍾情這種說法嗎?」
「喜歡一個人的外表也是一種喜歡,只要不給他人造成困擾,喜歡的理由不論有或者沒有,膚不膚淺也罷,都無所謂吧?那是只有你自身才能真切感受到的喜歡,那就足夠了。」
師父說的雲淡風輕,自然地垂眸於手裡捧著的墨綠茶杯,杯口升騰的氤氳霧氣輕攏纖長睫毛,令師父邊眨著眼眸,邊抿了一小口茶。
茶香漸漸融入空氣,連同師父待客時噴上的香水味也飄散著能鎮定心情的檀香和清爽好聞的檸檬香味。我重新深呼吸一口氣,因而放鬆了緊緊抓著書包肩帶的手。
那一刻,我確實認知到自己喜歡上了師父的這一件事。
理由為何並不重要,因為那是只有我自己才能真切感受到的喜歡。
嘴角不自覺拉開一個弧度,視線的中心裡亦完整映入了對方的身影,「我明白了,師父。」
「就像是我也沒有理由的,很喜歡師父一樣。」
「是嗎?嗯,我也很喜歡你這個弟子呢。」
我第一次偷偷對著當事人流露的心情,被師父以師徒之情完美地化解了。
但當時的我並沒有察覺到這點,只是為了不經意順應心情脫口而出的、不正式的告白還能有再次轉圜的機會暗自竊喜而已。
***
像個初次陷入戀情的毛頭小子,我抱著單箭頭的情愫維持半年多的時間。也同一般單戀的人們會有的諸多怪異行為一樣,一邊努力在師父面前展現自己的魅力之處,一邊從與師父配著章魚燒和茶水的閒聊裡打探情報。
師父曾下達「別一下課就老往事務所裡跑」的告誡也早像注入氮氣的氣球,輕飄飄地飛向高空,徑直穿過雲層的另一頭。
擁有目標的我,成為了眼裡只有標靶紅心的弓手。
一發發離弓的箭矢向著咫尺外的標靶呼嘯而去,有的偏離了軌跡,有的半途落下了地,有的僅能觸及標靶的邊緣而已,縱然成果不盡人意,驍勇善戰的弓手也不輕言放棄,繼續拾起下一支箭矢對準靶心。
由於有了年少時第一次告白失敗的經歷,這回我吸取師父曾告訴我的告白指南,小心翼翼地試探師父對我的想法,期間不外乎也有過因為心情太過膨脹而洩露出喜歡的訊息的經驗,我想,我大概是特別不擅長在師父面前隱藏心意吧。
每當「搞砸了」的心情躍於腦海時,面對師父接下來將如何應對的話語便會忐忑不已,但不曉得是幸運或者不幸,師父的答覆一次也沒有與常見的告白回覆沾上邊。
一次是被除靈委託後的晚餐話題帶偏,一次是被預約外突然來訪的客人斷了結尾,還有一次是——他好像沒聽見。
我一半感到慶幸,一半心裡起了點憂鬱,也許在不好意思承認的想法裡,我其實懷有一絲微小希望,希望那些不小心洩露的訊息,能夠正式被師父回以一句「我也喜歡你」。
從慢吞吞考慮應該要在高三前向師父告白,或者應該在大學升學考試取得一個好成績再藉此彩頭和師父告白的煩惱裡,因為某天突來的一則訊息,促使我決意要盡快執行告白計畫。
——靈幻先生好像被追求了。
寄件人是小留學姐,是在我未去相談所那天的晚上發來的訊息。
在去深究為什麼小留學姐要告訴我這件事之類的疑問之前,我緊張地閱讀了言簡意賅的敘述,接著大腦陷入當機一般的短暫空白期。
靈幻師父、被追求了……?
因為一直以來從未見過師父與哪位女性特別深交,也聽聞師父親口說自己沒有交往對象,於是就大意了,以前的沒有只是剛好缺乏機運而已,並非代表往後也依舊會維持原來的狀態。
如今這一傳聞或事實擺在眼前,讓我重新憶起,師父在婦女級的委託人裡是相當搶手的這一件事,過去最常聽見的說詞即是,「哎呀,如果我再年輕一、二十歲,一定會來追求靈幻大師的呀!」
當時聽師父說,那是所謂大人的恭維話後也就沒特別上心,但如今想來,師父其實也是相當有人氣的吧,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評價一致的恭維話了,不是嗎?
意識到這點的我情急之下匆促回覆訊息,詢問小留學姐接下來是否還有發生什麼事情,最重要是想知道師父究竟有沒有答應,但我沒有問得如此直白。
但在那之後的訊息,小留學姐也僅表示她不清楚後續,並建議我如果很在意的話,可以直接問問靈幻師父。
怎麼可能問得出口?
要是知道了交往與否的答案為肯定的話,那麼這一份還未傳達出去的心情又該怎麼辦?
我不願再細想下去,這已經不是能繼續慢悠悠地考慮告白時機的時候了,必須得在下一個捷足先登的人到來前,率先向師父告白才行。
我的腦中只剩下這個想法。
事不宜遲,我翻出那本平躺在地板度過一夜便被收起的筆記本,於條列著師父特點背後的空白頁面,提筆寫下告白的準備。
距離最近適合告白的日子……。我點開手機的日曆,瀏覽著僅有二十八天的月份,一串平白無奇的黑色數字裡,以往容易被自身忽略的那個外國節日,此刻熠熠生輝。
是西洋情人節。
如果是在這種別樣的日子裡,就不會再被其他意外打擾了吧?就算真的不幸又碰上其他事情攪局,只要是在那天訴說的心意,也能完整傳達出去了吧。
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
踏著征戰勇士般的沉重腳步,我將學生書包抱在胸前,小心護著裡頭的禮物,再上幾階階梯,就將來到相談所的門口。
我站在門外深呼吸了好幾口氣,伸出顫抖的手欲握住手把,才發現掌心因過度的緊張滲出手汗,我縮回手,在學生褲上抹下汗漬。
或許是因為注意力從告白兩字移開,隔著一扇門的室內傳來了幾道不小的聲響,以為這時間還有委託人滯留的我,在看見門牌掛上本日營業結束的牌子時不禁皺了眉頭。
懷著疑心,我重新握上門把轉動,冰涼的金屬塊被掌心包覆,將寒意完整地傳導至手裡,敞開門扉後的景象,是除了師父以外,芹澤先生和酒窩也在場的畫面。
以往的這個時間,明明相談所裡只會剩下師父一個人而已。
「啊,影山君!今天剛好難得靈幻先生說可以在相談所裡叫外賣,既然你來了就一起留下來吃點東西吧?」
芹澤先生坐在面向門口的位子,一注意到我便露出笑容招呼,一邊將似乎早我一步送到的外賣擺上桌面。
而坐在靠近門邊的酒窩則是附身在已經變得面熟的成年男性身上,漫不經心地將一罐罐飲料罐置於桌面,側臉看我,「茂夫,來了就坐下吧,本大爺旁邊還有個位置。」
我還愣著站在原地,視線追尋應當在此處的身影,一捕捉到茶水間發出的細微聲音,目光立刻轉向轉角處,正巧看見從茶水間走出來的師父。
師父像是毫不意外我會出現在這裡,喚了一聲路人,向我微微一笑打了招呼。
迎面走來的師父拎著一罐啤酒,平時穿著適宜的襯衫解開了衣領和袖口鈕釦,袖口部分被捲起幾分,露出手肘之下略顯纖瘦的前臂,而鬆開的粉色領帶則被反折掛上了左肩,是鮮少能看見的隨興模樣。
「怎麼還杵在門口?不想當門神的話就隨意坐吧,路人?」
師父無奈笑著,又恍然想起什麼,走到小冰箱前方從裡頭拿出了果汁罐輕笑道。
「啊,差點兒忘記你還未成年。柳橙汁行嗎?」
我隻字不提,也許是腦中亂成一片,仍無法組織好除了告白之外的言語,只顧著注視師父越過身旁,走來到方桌的前頭坐下,將柳橙汁逕直放在酒窩旁邊的位子。
那一刻腦海裡不適時宜浮現一個想法:我的身高已經追上了師父,然而年齡鴻溝一輩子也填不平。
之前從未想過的癥結,也覺得在喜歡的面前年齡差距並不是多要緊的事,卻因為師父剛才那一句話被重重地點明,頗有種那句話是師父刻意提起,而不是如表面所言「差一點忘記」的感覺。
「哦,你剛跑去茶水間開那罐啤酒?」
「是啊,還不是因為不知道哪個傢伙買到了瑕疵品,開到拉環斷了,我只好去翻找開罐器啊。」
「咦?靈幻先生,您可以交給我開就行了。」
「不要老是依賴超能力啊,芹澤!」
三個成年人的交談聲像螞蟻行軍鑽入耳道,擴大的聲波撞擊著耳膜,令我愈發感到與年齡一詞的隔閡正橫於眼前。
耳朵發癢、腦袋發熱、胸口盈滿發狂般的焦躁不安,直立的身子像泡入水裡,濕答答地將皮膚和衣物黏成一體,我的思緒變成一張白紙,被揉成一團又攤開,直到對面三人不約而同地遞來疑惑的視線,師父的嘴唇蠕動出我熟悉的那個名詞時,那張皺巴巴的白紙便破開了洞。
「師父,我喜歡您!」
或許是被緊張沖昏了腦袋,和預想的流程並不一樣,我衝動了。
盛著另外兩人詫異的目光,我既衝動、又沒頭沒尾地凝視著師父大聲喊出了這一句話,眼瞳自始至終都只映照著師父的模樣,芹澤先生滿臉問號的呆滯表情和酒窩一副與他無關的態度被劃分在畫面之外,並不影響我專注地等待師父的回應。
靈幻師父不為所動,飲了口捏在掌心裡的鋁罐,發出老人似的嘆息。
「嗯,我知道,打從一開始不就告訴過你了嗎,路人,『我也很喜歡你這個弟子』喔。」
師父發自肺腑之言的語調徹底打擊了心臟。
他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視著我,沒有半分游移或閃避。爾後師父放下鋁罐,起身又朝著我生根的腳尖前方走來,他一手插在西褲口袋,一手像對待孩子一般拍了拍我的頭頂,一邊裝模作樣地對著我的身高筆劃,一邊感嘆似地碎念著:我優秀的弟子好像又長高了啊,嘖嘖,可都快要追上師父我了呢。
這一刻我總算明白,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發現了我的心意。
彷彿強調「弟子」兩個字的重音被舌根反覆咀嚼,我發現自己還想辯解什麼,卻像失去言語能力一般只能敞開著嘴,又將不知是貴重或是廉價的「弟子」一詞吞入咽喉。
放在學生書包裡的巧克力禮盒隨著收緊的手臂發出擠壓的聲音。
我不可遏止地顫抖著,想將這次的失誤徹底掩埋,心裡還執拗地想著,靈幻師父一定是喝醉了,喝醉酒的人說的話不可以相信——並在下一刻反射性揮開了師父的手,逃跑似地逃出了相談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