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京都について
細貝神社 & 泉相寺中桐還正在考慮如果他真的要表明雙方的心意,那他要怎麼處理入贅這件事情,畢竟接下來就準備要迎接就職活動了,他必須要在這時候確認自己到底是要待在東京還是跟著細貝良榮回京都……
然而現在眼前該解決的似乎比這件事還要更近一些。
良榮在踏出福利院時突兀的停下腳步,回頭望向福利院門口時有些意味深長。
「怎麼了?」中桐當然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跟著轉頭時只覺得良榮凝視著福利院的眼神有些複雜、有些五味雜陳。
細貝良榮拿起手機,垂下眼打了幾個字,傳出去之後才抬起頭重新看向面前的青年,「剛剛來這裡之前你問我會不會有危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有,而且還不少,所以你可以開始判斷你要不要對我生氣了。」
※
那天最後的結果確實是以小爭執收尾,但或許是他們兩人早已有中桐嘉一郎可能為此生氣的共識,良榮在與對方分開前的最後一句話,仍是自嘲的笑著說,你果然生氣了啊。
中桐為此感到無力,卻又無可奈何,畢竟這已經能算是雙方價值觀上的差異——而對宿者更為熟悉的細貝良榮肯定是對的,所以他的反駁顯得既蒼白又無力。
對她來說宿者無論是孩子還是大人都是該消滅的存在,她曾說過在福利院裡可能有小小宿者,包括被抱在中桐手上的那個孩子也有可能會是宿者,而良榮下次回到福利院時可能就會夥同其他同事將其殺死。
對他來說宿者是個新概念,但既然在人類世界並沒有大規模報導,那就代表宿者肯定也有部分是想要成為人類生活的吧,那就不能再觀察看看嗎?
細貝良榮嘆了口氣。她說,人類已經觀察他們的獵食者夠久了,既然想要作為對人類無害的生命活下去,那就連一丁點馬腳都不要讓罰者們知道,她看過太多次兄長們因為宿者而帶傷歸家的情形了,她沒辦法對他們有同情心,因為邪神的碎片就是為了毀去人類社會所存在的邪祟。
中桐嘉一郎說不出話,憋了幾分鐘之後才開口說但他很難想像剛剛還被他抱在手中的男孩會是宿者之一,男孩明明也害怕那種環境——
看哪,所以我們才要把這種機關全部一網打盡,這樣未來才不會有這種蒐集並且利用小宿者的骯髒大人存在啊。
中桐張了張嘴,他想說話,但他感到喉頭乾渴,似乎找不出其他字句能夠形容他現在的心情——那如果我現在是在擔心妳呢?
嗯,你需要擔心我什麼?
他看著良榮朝他聳了聳肩,嘴角勾起的微笑有些無奈,在那個瞬間中桐好像終於找到他在這片混亂且拉扯的社會無解難題之中找到了什麼線頭,但他尚且沒有辦法揪出來,只能看著線頭若隱若現的陷進去這堆亂七八糟的問題裡,接著乾乾的擠出一句話。
那妳這次不能不去嗎?
不行,因為是我來探望這間福利院的,作為第一個發現這裡有異常的人,我大概沒辦法推託,我也沒那個意思推託。
那……那我……現在覺得有點生氣。
嗯,你生氣是正常的,如果你現在還想不到要怎麼同時理解我們兩個的想法,那你就對我生氣吧,我沒關係。
然後就是他們各自回公寓前的那句話。
中桐嘉一郎在遙望細貝良榮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後,才有些憤怒的把自己的頭髮抓亂。
背影,又是背影。
他真是恨透自己的天真與笨蛋了。
※
中桐不至於揍人肚子了,但在學校食堂吃飯時的臉色又回到有些難看的模樣,唯一與當時不同的僅有細貝良榮仍舊坐在他的面前。
他們並不是沒有再談過關於宿者與福利院的事情,然而往往都由中桐負責為對話畫下句點,因為他總是在再一次詢問良榮能不能別去時得到不能的答案,而他都會自行生著悶氣,再因為良榮讓渡一顆玉子燒而稍稍消氣。
其實他很討厭自己這樣的狀態,真的。
他很想對自己說這是細貝良榮的選擇,他無從置喙,然而無法發洩的情緒不斷堆積之後,他就只曉得用生氣表達這所有他尚且無法理清的思緒,接著再被細貝良榮無聲的接住。
細貝良榮也曾經問過他是否在擔憂她受傷的可能,中桐說也許有一部分是,但更多的是其他無法言明的部份——這當然只能等中桐自己領悟了,而好在他們都還保有不吵架的理智,至少聊著這樣的內容,他們誰都不會因此轉身離去。
她當時接著問那中桐這一部份的擔心是出於什麼理由,中桐回應因為他覺得……良榮看上去其實不怎麼強悍。
或許那句話的潛藏含意就是中桐認為女孩子不太適合跟人正面對決,良榮也聽出來了,而如若照她以往的性格,她也許會暗自生氣地認為對方在無法知道她擁有什麼潛能的情況下做出這種判斷很膚淺,但她此時只覺得有些哀傷、有些無奈。
畢竟這並非她想展現給他人看的樣貌。
所以她會再問中桐,在他眼中,細貝良榮是否還不夠堅強,她是不是……
啊、下一句她就沒有說出口了,那句「如果我是男性是不是會比較好」,要是真的說出來的話,有某些東西似乎會成為他們彼此之間的傷痕,至少她是如此判斷的。
於是中桐只是愣愣地聽著良榮讓那句話的後半部分消失在空氣中,接著因為對方那彷彿在質疑其自身能力的話啞口無言。
他也不曉得該如何定義此時的情緒,細貝良榮在這之後就說她要一個人回家了,前面就是他們通常會分道揚鑣的路口,所以良榮道別時幾乎沒有猶豫,只有在準備轉身時多看了中桐幾秒,才笑著轉頭。
中桐想,說不定他一直凝視著對方的背影,就是想要看見對方也想再多看他幾眼的模樣,才會一直盯著那道身影,久久無法離去。
然後他在剛剛的談話中又稍微明白了一點自己的想法。
他並不只是因為細貝良榮是這麼理智又堅強的人,才會喜歡上對方的。
那麼他又是因為什麼而想要阻止對方前往福利院呢?
也許在他收到細貝良榮負傷的訊息並趕到現場之後,就能明白了吧。
※
中桐抵達現場時有許多警車正包圍福利院,他還氣喘吁吁的,但掐著手機張望個幾眼他便看見遠處坐在救護車邊的良榮。
「良、良榮……!」其實看著那遠遠的身影正被一名醫護人員抓起手掌纏上繃帶時,中桐是倒抽一口氣的,但還不至於到全身血液凝固的程度,至少他理智上知曉良榮本身是沒事的,還能抬起頭與醫護人員交談,周圍更多的人是在忙碌的處理其他後續事宜,而在他試著保持冷靜並快步的走向對方身邊時,那雙始終沉著的眼睛也在第一時間看向他。
他手中的訊息其實就是細貝良榮第一時間傳給他的,畢竟他們根本沒有冷戰,簡短的「我不小心受傷了,你要過來嗎」就讓他飛奔而至,然後他走到良榮面前時還在努力調整呼吸。
中桐這時候才發現醫護人員離開之後的良榮,其實是用有些微複雜的神色仰起頭看他的。
「妳……」
「嘉一郎,我受傷了,你有生氣嗎?」
良榮的神色看上去不像是害怕他生氣,那更像是在試探他對此怎麼想的。那中桐確切又是怎麼想的?他抿了抿唇,緩緩的在對方面前蹲下,直到自己的視線幾乎與良榮的膝蓋切齊。
他伸出兩手,溫和的碰上對方的膝蓋,試圖用掌心的溫度撫平對方膝上的冰涼,「我……應該沒有。」這是真的,他沒有生氣。
中桐雖然擔心,但他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良榮始終是個知道分寸的人,所以在他說出這句話後他便有些無所適從的閉上嘴——接著良榮說出一句他怎麼也沒想過的話。
「可是我卻對自己有點生氣呢。」怎麼會——他很想這樣說,但看著良榮微微垂下的神色,他卻又怎麼樣都說不出口了。
「你知道嗎,因為我在跟福利院職員交談時並沒有特別將心思放在旁邊的小孩們身上,被小男孩從旁攻擊,才會受傷的……其實當下我的腦袋裡浮現出的畫面是你抱著那名男孩對我說話的模樣,我真的分心了,所以……」
細貝良榮也不太清楚自己分心的那時候到底心情是何者居多,是想到中桐對她說的,他難以想像這麼小的孩子是宿者嗎,還是單純只因為她想到了中桐對她笑的模樣?
她該愧疚嗎,她該自責嗎,她該失望嗎,還是更該嘆息自己確實並不如自身所想的堅強以及果斷?
她最終用纏著繃帶的手碰了碰中桐放在自身膝蓋上的手背,「我確實不夠堅強。」而或許她的下一句話是嘉一郎,你說對了。
但中桐現在終於完全明白自己那股難以抒發的情緒從何而來了。他在良榮的話音落下時立刻有些激動的抓上對方的手腕,擰起眉頭,「妳這樣說——就感覺好像不堅強會要命一樣,但妳不堅強也沒關係啊!真的!」
他至今都表現得這麼窩囊,的確與良榮的堅強呈現強烈對比,但——真的沒關係的,因為——
「我、我或許就是擔心這點,擔心妳太過理性,擔心妳一直認為自己沒問題,所以把自己逼太緊了,但其實不用啊!而且我聽到妳是因為想到我才分心——讓我覺得太好了,這樣妳才不會在想到我的時候還逼自己理性,對吧?」
良榮願意在這時候再次與自己坦白,真是太好了。
因為——他並不只是因為細貝良榮是這麼理智又堅強的人,才會喜歡上對方的,中桐嘉一郎會喜歡細貝良榮的原因,肯定也包含了對方脆弱的一面,他想要全部都接住啊。
「……我一直覺得自己需要堅強,難道不是嗎?」良榮輕輕的眨了眨眼。
「之前停電,妳跟我談談的那時候難道不是脆弱嗎?」中桐此時才緩緩的咧開一個溫柔的笑容,偏了偏頭的模樣讓良榮直勾勾的盯著對方看。
「……啊、似乎是的。」
「那就對啦,我覺得妳可以不用一直緊逼自己的,妳可能沒有意識到,但妳有,可是在我面前不需要這樣,好嗎?」中桐現在的笑意看上去很溫暖,而良榮在凝視片刻之後,覺得鼻頭有些酸澀。她很慶幸現在已經入冬,冷涼的氣息會將她的鼻子冰到泛紅,所以面前的青年並不會察覺到她其實因為對方的話感到想哭。
這是她此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人這麼對她說,她的兄長們會覺得她很厲害,她的父母會覺得她做到現如今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她身邊的同儕會覺得她能夠達成目前的成就都是應得的,所以細貝良榮從來沒有一刻鬆懈,只會認為保持著堅強的細貝么女才會是「細貝良榮」。
但現在有個人願意握住她的手,告訴她,她可以不用一直都如此緊繃,不用把堅強視作理所當然,她可以在對方面前展現所有面貌,那讓她——陷落的無法自拔,除了彎下身,抽開雙手,不管傷口如何的環上對方的肩頸之外,她似乎也找不到方法表達自身此刻的心意了。
她真的真的、好喜歡中桐嘉一郎。
所以她在努力把臉面塞進對方的頸肩處時,悶悶嘆氣時的熱度幾乎要灼傷中桐,「嗯……怎麼辦呢,我好像真的……只會在你面前表現的脆弱了。」
而中桐在心跳悸動的幾乎失控時,也用力的回抱住對方。
他的視野當中能夠看到藍天,然後他此時所想,已經是正比較著東京與京都的天空有哪裡不一樣,或者是完全一樣的。
他輕輕的嗯了一聲,肆無忌憚的深吸一口氣。
看來他這輩子是非去京都不可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