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子供について

簡而言之，他們睡過了。

當然不是那方面的「睡過了」，只是就物理意義而言他們確實睡過了，比起在網咖時的臨時搭伙住一間還要更貨真價實的睡過了，而會一路朝著這樣的結局直奔而去，大概得要從他們開始互相稱呼名字算起。

因為在那之後的對話都只建立在交換彼此近況之上了。

良榮先是強烈譴責中桐揍人肚子的行為，中桐當下立刻低頭求饒才好不容易免除被良榮壓著頭去跟那些同學道歉的下場。

他不是沒有道歉！真的！只是當時誰都看的出來他很暴躁才輕易的放過他，他也曉得自己得要再多學一點控管情緒的方式，否則要是之後、之後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麼爭執，最終波及到他人，那麼那些受害者就真的有夠衰的……

啊、這樣想彷彿他們現在就已經在交往。

中桐恍神片刻，在經過方才的對談之後本已經消逝的臉紅再度稍稍泛起，良榮或許光看他的神情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她並沒有戳破，而是抬起手摸摸中桐的頭，再用手指多繞幾下對方的髮絲才放開。

電源恢復時間差不多在他們聊完正事之後的半個小時內，良榮拿起手機確認時才發現不久前K機關廣發了這附近的罰者召集令，但管他的呢，對她來說當然是解決跟中桐的矛盾最重要，所以她翹班翹的心安理得，將手機收回隨身包包之後便安然的與中桐一起待在沙發上閒聊。

當然，閒聊不可能當作今天晚上的收尾，中桐去泡了兩杯熱牛奶，一杯給良榮，一杯給自己，又多塞了幾塊他自己愛吃的甜食餅乾到良榮手裡，但把這些全部吃完之後還是得面臨到分別的時刻。

嗯——中桐嘉一郎貧瘠的腦袋實在想不到一個美好的收尾方式，開始互稱名字的關係已經算是朋友以上戀人未滿，但他需要改變點什麼嗎？送對方回住處？就這樣讓人自己回家？會有這兩種選擇是因為細貝良榮曾經說過還沒熟到那種程度不想讓他送，那種程度是哪種程度？中桐對這方面不夠聰明，他大概只能偷偷的焦慮，然後看良榮能不能先行動——

而良榮這時候或許也能的出來中桐在焦慮些什麼，她默默地透過杯緣看著還在轉移話題的中桐，但青年的眼神卻會不自覺的飄向客廳內的時鐘，差不多要十二點了，她真的該回去了，但最終良榮選擇把喝光的馬克杯塞回對方手上。

你的房間是哪間？

那、那間……？

中桐比了一下客廳對面那扇門，良榮站起身後逕直朝那邊走過去，中桐心驚膽顫的同時慶幸自己平時有清潔房間的習慣，然後良榮在觀察完他的房間之後的提議差點讓他嗆死。

你那張床看起來是加大單人床，躺兩個人位置夠嗎？

什麼加大單人床……啊。

良榮笑著看中桐又一次面色脹紅，窘迫的模樣看上去像是從沒想過這種發展，啊，當然沒想過了，良榮就賭中桐就算是個男人，正直的性格也沒辦法對她做出什麼多餘的事情才會有這種提議，而她早已確定自己要是真的萬一被做什麼多餘的事也完全不會有任何排斥情緒才敢這麼開口。

接著中桐就支支吾吾的囁嚅了幾個她聽不清楚的詞句，最終還是她先受不了走過去抓住人手臂，一路拎到房間門口才調侃的說他們不是在網咖就一起躺過了吧，這沒什麼吧，然後她就收穫了細細的反駁，那才不一樣幾個字幾乎讓良榮笑出聲。

那你現在不一樣的兩種就都體驗過了，良榮命令中桐收拾完東西包括關燈之後先躺上床，而她脫到下半身還有一件衛生褲，上半身只有一件短袖之後也跟著鑽進被窩裡，兩個人睡一起有點擠，但還在可接受範圍內，比起上次在網咖內的距離還要近了不少，彷若只要將頭鑽進棉被裡就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還有中桐的體溫比她高好多，讓她忍不住用腳底板貼上對方的小腿。

中桐則是僵硬的試探了一下良榮是否能被自己抱住肩膀，確定可行之後才放鬆的靠近對方。

而良榮在無聲的盯著近在眼前的漂亮臉蛋幾秒後，也將手放上對方的腰際，接著將頭塞到中桐的鎖骨處輕蹭了幾下，並在準備入睡前小小聲地說了一句明天陪她回公寓拿上課用的包包。

他們在心動的閉上眼時內心想的是同一件事。

能夠擁抱對方入睡真是太美好了。

※

所以他們現在已經睡過了，他或許已經可以不只在大街上牽起對方的手，還能側身抱住對方，將頭埋進對方的肩頸裡磨蹭……想得美。

中桐抓緊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沒錯，跟良榮想的一樣，他根本沒那個膽對良榮主動做些什麼更出格的事情，連在大街上像對情侶摟摟抱抱他都不敢——這也不難理解，所以良榮沒有任何意見，他們根本沒有經過確認彼此正在交往的步驟，於是良榮就成為負責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的那位了。

「這次的工作內容是去看看之前因為意外事故活下來的孩子怎麼樣了。」

「意外事故……那個……『邪神』？」

「嗯哼。」良榮點點頭，側過視線時看著中桐將圍巾往上拉了一些，但布料並沒有順利變得平整，於是她抬起自己沒有被牽著的那隻手將其撫平。中桐因此耳根泛紅，張嘴時呼出一些白霧。

「只是去看看的話……應該沒有危險吧？」

「或許吧，如果有危險的話你會生氣嗎？」

「我也不是會一直生氣的吧！」她因此笑了幾聲，耐寒程度稍微比中桐高一些的良榮此時並沒有讓下半臉全埋進圍巾裡，他們的雙手也尚未戴上手套，大概也多虧了兩人的手始終緊緊牽著，前往福利院的路上並沒有感受到與初冬降臨時相應的寒冷。

噢、對，除了睡過以外，中桐也確實會跟著良榮一起去「工作」了。

僅限於不需要拿著神器也能參觀的工作，像是被派遣到福利院關心倖存者的生活情況，這次就顯得相當平和安穩，比起上次的會場警戒要好多了，他們一路上還能閒話家常。

「午休過後他就不見了……」

「是嗎？」然後在他們正式與福利院的工作人員接觸前，最後一個話題停在寒假要做什麼，她還記得中桐在跟她一起排隊買甜甜圈時發出的關於京都下雪很好看的感嘆，心思稍微飄到中桐說不定會想來京都看看之類的想法，接著再由面前有些慌張的員工將注意力拉走，中桐被她呆呆的牽在身邊，好像他才是那個該被找回來的走失男孩一樣。

好吧——開始工作了，他們終於放開手，良榮拿過男孩的照片，朝員工點點頭之後便轉身離開，順手再次牽上還在消化消息的中桐。

「咦……所以我們要來看望的男孩走丟了？」

「嗯，為什麼會挑今天呢……我們慢慢幫忙找吧。剛剛聊到哪裡了？」中桐因對方的話而抿起嘴，瞇起眼。

「……妳為什麼好像對小孩的安危沒有那麼在意？」

「因為把孩子弄丟是福利院的錯，如果我今天沒有被分派到來探望的工作，那麼這名小孩他們還是要分人手找回來，所以我們對他們來說只會是額外幫助罷了，而且我對這份工作沒有任何歸屬感。」

「哇……」該說相當理性，還是理性到有點無情了呢？

中桐默默地想，但同時又覺得能夠讓這麼無情的細貝良榮願意把自己牽起來帶著到處走似乎挺有成就感的——他有點暗爽，而這都被良榮看在眼裡。看哪，那個表面上似乎對自己有微詞但又偷偷翹起的嘴角，而她也不介意讓中桐再更爽一點。

「那就順帶再告訴你一件事情吧，停電那天其實是有宿者把附近電塔破壞掉了，所以上頭有叫附近的罰者過去幫忙，但我沒有去，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我？」

「開心嗎？」

「——開心！」中桐明確表達開心時感覺心情都快要飛起來了，親耳聽見良榮承認當天是選擇找他而不是去工作，簡直就像是在問工作狂男友要選錢還是自己時得到甜蜜的答案一樣。

……這個比喻有點奇怪？但算了！

良榮看著中桐現在不只呆滯，還像個傻瓜一樣的明顯笑容時也被感染了些，便在對方傻笑時晃了幾下相連著的手，然後接受中桐此時稍嫌大膽的湊近她脖頸間輕蹭的舉動。

在此期間從福利院走向附近公園的腳步速度始終不變，直到中桐比了比他們準備路過的公園。

「我們進去公園找找吧？想說小孩應該都會喜歡待在公園裡……」

「嗯，好。」

這時候如果還牽著手未免就太過頭了，雖然良榮在與中桐商討各自在公園裡找小孩時她還在想中桐對小孩稍微有點了解……肯定比自己了解吧，啊、糟糕，腦袋又要想到其他地方去了，而且還是更久遠的以後——

她用手捏了捏自身冰涼的耳垂，強行將思緒抓回來之後才開始在各個遊戲器材之間穿梭，以那些能夠躲人的為主，例如蘑菇造型像是防空洞的大圓頂，或許是因為她小時候並不喜歡這些遊樂設施才會對小孩這麼不熟悉吧。

「唔。」

然後她在彎腰低下頭朝裡看了一眼之後就看到一隻看上去髒兮兮的小男孩，男孩眼神似乎透著不少的驚慌，但難以判斷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她無從下手……想必這時候理性過頭的自己沒辦法真的起到安撫作用吧。

於是她直起身，扭頭就朝不遠處還在翻附近樹叢的中桐揚起音量。

「嘉一郎——找到了！」

中桐馬上朝她的方向跑過來，站定在她面前之後才微喘彎下腰，同樣往裡頭看，與小男孩對視之後才站直身子。

「我……」他顯然不太清楚為什麼良榮把他叫過來之後壓根完全沒有要先行進去安撫的意思，但良榮接著的回應就能解答他的疑惑了：「我記得你在圖書館有哄過小孩？」

「……」是沒錯啦但他可沒忘記當時他可是被細貝良榮罵得很慘的！中桐無地自容的咬咬牙，然而良榮卻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覺得你比我還要適合做這樣的工作，所以你去吧，我覺得我沒辦法很好的說服小孩，或者說……我講出來的話小孩可能聽不懂，所以你去吧，我相信你。」

「喔……」中桐大概是沒料到自己這時候還能被反過來稱讚，臉頰與耳垂紅了一陣之後就訥訥的點頭，蹲下身鑽進遊樂器材裡。

而良榮稱讚時想的是——

如果中桐比自己還要會處理小孩，那麼她好像就不用擔心小孩的教育問題了。

然後她就在中桐開始跟小孩對話時，站在外頭狠狠的捏了幾把自己的臉頰。

※

最後收尾成功了，然而良榮卻在中桐抱著因為放鬆而開始呼呼大睡的男孩走出來的同時想著或許這件事情不簡單。

原因當然是因為剛剛在中桐套話期間她聽見不少關鍵詞，像是福利院的孩子們都不理他，只讓他一個人在那邊說話，老師也幾乎不會帶領他們做任何課程，然後最讓男孩不想回去的主因——他覺得暗處一直有什麼東西看著他們，讓他們全都不敢說話。

單就這樣的證詞就要為事情的全貌下判斷還太早，所以良榮沒有在中桐困惑的問她福利院有沒有哪裡奇怪時給出解答，而是只有單純的聳肩，回了一句再觀察看看。

接著她凝視著趴在中桐身上睡著的男孩，才抬起視線與中桐對視一眼，「你真的滿會處理小孩的耶。」

「……用處理這個詞感覺有點奇怪，」中桐一邊輕撫男孩的背一邊隨口回，「不過只是剛好有抓到重點吧，我反而很訝異妳怎麼一剛開始就決定把小男孩交給我，妳不喜歡小孩嗎？」

「不，我喜歡，只是覺得自己不擅長琢磨他們的思路而已，還有我自己也……」有考慮想生，但這個直接說出口很不妙吧。良榮又想捏自己的臉頰了，不過當她再次看向中桐時便發現對方似乎已經猜到她的下半句是什麼，幾乎當機到臉龐整張脹紅嘴巴開開的狀態，只剩下步伐還在機械性的跟著她，這讓良榮瞬間覺得自己這種尷尬又彆扭到想要面無表情的揍自己幾下的情緒消退了不少。

於是她稍稍勾起嘴角，「嗯，你想到什麼了？」

「沒、沒有……」他哪敢說自己在聽見對方談論孩子時他腦子裡的想像都是對方跟自己！啊啊啊！

而良榮決定颯爽的不繼續逼問下去，畢竟這種話題只要一個沒說好她就會跟著一起彆扭，那可不行，她也要讓自己有餘裕繼續觀察中桐大河豚呢。

所以她在尚未瞧見福利院的屋頂前順勢轉移了話題——沒有轉很遠，但正好符合她先前所想的，讓中桐能更知曉她家情況卻又不會過於突兀的那種轉法。

「不過我就算要有小孩，小孩也必須跟我姓，畢竟我家是神社，平安時代建神社的條件之一就是當初答應侍奉神明大人的氏族不能斷，所以這點……以前那些說我強勢並且起鬨的同學似乎也沒有說錯，」良榮指的是停電那天晚上與中桐聊到的內容，而中桐在此時終於閉上雙唇，如同沉思般斂下眼靜靜聽著，「因為我自己也並不覺得我會為了愛而嫁給我未來可能出現的伴侶。」

這麼說應該很明顯了吧……他們回到福利院前，兩人都沒有馬上走進去告知員工男孩已經找回來了，而是就這樣站在原地互相凝視，然後中桐為此時良榮似乎因為終於說出口而傷感的神色稍微將男孩抱的更緊。

要說他真的有那個勇氣放棄東京的一切跟細貝良榮回京都嗎？他不敢說死，然而細貝良榮此時會選擇說出這些話，肯定也是在暗暗勸他要想好吧，因為她都親口說了，不會「為了愛」而留在誰的身邊。

他所認識的細貝良榮就是像她口中所說的，不會因為任何情感因素而偏離自身原先該走的道路的人。

認知到這點之後中桐反而覺得他剛剛一時之間的凝重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畢竟他就是因為細貝良榮是這麼理智又堅強的人，才會喜歡上對方的吧。

那麼也像他當時在黑暗中抱緊對方時思考的，只要他想的夠清楚就好了。

因為他才是這段關係中更為感性、更容易奔向對方的那個，那在他確定自己真的不會因為想要牽起對方的手而後悔之後，就讓細貝良榮幫幫自己，想些辦法吧。

而光是這樣想，中桐嘉一郎就能確定自己最終的決定會是什麼了。

「……那妳的伴侶應該要很容易受妳影響才對。」所以他最後露出的笑容附帶了微微的挑眉，那看上去就像是在說，妳好好睜大眼睛看清楚，那個很容易受妳影響的人就在眼前，選他吧選他吧。良榮也因此笑出聲，僅只一聲，但也足夠表達她早已被中桐的暗示沖刷的只剩下愉快了。

「的確，還要能夠依偎在我懷裡才對。」

中桐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不太介懷自己被形容成依偎在對方懷裡的人，開心的默認之後轉身便走進福利院的院子裡。

然而良榮跟著邁開步伐時，腳步卻頓了一下。

她裙子口袋裡的手鏡正在震動。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