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節錄約3040字)

守望者(節錄約3040字)

🗡️



穿著一襲黑斗篷的人在他身前蹲下,仔細查看纏繞在他脖子上的繃帶。


「艾凌,別恨我,」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十分地粗糙、乾澀,就像是能刮花窗面的沙塵暴:「不這麼做的話,你就永遠離不開這條街了。」


艾凌閉上眼睛,任由女人撫摸自己的頭髮,想像這是一雙母親的手。他和這裡多數的街童一樣是被人扔掉的,逃過飢荒、疾病與人口販子的魔爪,以剽竊財物跟乞討維生。

有時也會做點「清掃工作」。


「可惜了,你明明是他們之中最優秀的。」


然而這雙手的主人終究不可能成為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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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著席漣納形似貝殼的宮殿,艾凌的右手不自覺抓了一下頸後的疤痕。

河岸上的歡呼聲不斷敲打他的鼓膜,干擾他集中精神,偶爾在喧鬧稍停的時候,會聽見悠揚的笛聲,不過馬上就被下一波歡聲蓋過,連一個小節的旋律都聽不全。

王族專用的貢多拉行經第三座拱橋後,四周的景色也變得大不相同,艾凌注意到水面上開始出現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有的漂浮著,有的半沉在水下,這些花朵不比人的半個手掌大,全被剪去了枝葉只留下花體,顯然不是自然掉落的,水道兩旁也不見植物的蹤跡。


艾凌趴在船緣上俯瞰河面,流水映照出方正的磚石屋頂和他自己的臉,往下是一大片純白花海,被平行的波痕弄得起皺。席漣納的河水就跟空氣一樣透明。

他將手指插進水中,撈起一朵濕透的花,大量的白花並非順流而下,而是如地氈般鋪滿了整條水道,他們乘坐的船隻就浮在花毯正上方,像一位優雅的貴婦人拖著裙襬緩步走入宮殿。


陛下,您看這底下——

艾凌正想開口喊他的王,一轉頭卻發現奧萊恩情況不妙,他的頭部前後輕晃著,兩眼失焦,眼皮都快闔上了,這模樣與其說是那位充滿威儀的拉瑪國王,倒不如說是個愛睏的小孩。


大概是搖曳的貢多拉太催眠了,艾凌抖掉袖子上的水珠,拿著收集來的花朵無視船伕制止站起身,這艘船此刻是逆風又逆流,怪不得漂了這麼久還沒抵達王宮。

擁擠的船上坐滿了兩國政要,沒有可供人前進的通道,艾凌於是縱身一躍,掠過外交官的帽子、擦過首席大臣的假髮,翩然降落在奧萊恩面前,船身的吃水甚至沒怎麼改變,他輕巧如貓的動作引來一陣熱烈的掌聲和國王譴責的視線。


「陛下。」他將花朵遞到奧萊恩手中,趁機偷摸了一下王的手掌心:「要叫醫官——」他感覺到王正在發燒。

奧萊恩收下花朵,用眼神暗示他閉上嘴巴。


艾凌握緊拳頭,往後擠開一名男乘客隨意坐了下去。

不想坐得離王太遠,他知道奧萊恩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陛下最近換了一款Omega抑制劑,發燒是藥的副作用之一,嚴重時就會像現在這樣。


「還要多久才會到王宮?不能加速嗎?」艾凌低聲詢問身旁的席漣納官員。

「大約再一小時,目前的速度是沒問題的。」對方瞄了一眼奧萊恩蒼白的臉,又道:「拉瑪的國王陛下似乎不太喜歡坐船?」


艾凌猶豫是否該把真相透露給這位有點高傲的年輕人,建議他調整交通的方式,以免陛下在到達目的地前就當著全體席漣納國民的面昏倒。


「那是因為、」


左岸忽然傳出劇烈的爆炸聲,緊接著一縷白煙竄上天際。

「陛下!」

眼看眾人反應遲緩,艾凌急忙用身體護住奧萊恩,一面以左手握緊腿側的武器,準備隨時應戰,然而騷動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疑似是有人違規施放煙火,被衛兵給取締了。

這個意外的插曲讓艾凌心生一計。


「真是危險!席漣納難道都沒有火藥管制的嗎?」艾凌坐回位子上,對著鄰座的席漣納官員抱怨道:「你們國家的警備未免太鬆散了。」

「我國與拉瑪不同,治安極好,百年來不曾有過內亂。」被他擠得有半個身體都懸在船外的男人不悅地回答:「⋯⋯再說,王室聯姻是舉國歡慶的喜事,是為了不驚擾到拉瑪的貴客才下令沿岸不准放煙火的。」


「白天放煙火本來就很奇怪嘛,」艾凌裝作沒聽懂諷刺,湊近對方的耳邊說:「告訴你,在拉瑪的主戰派貴族中,有不少人還覬覦著國王的性命,無奈陛下很少離開宮殿,身後也總是跟著護衛,很難找到下手的時機。敢問有什麼比一個到處都在唱歌跳舞放煙火,而且目標還無處可躲的地點更適合進行狙殺?」


「艾凌!」

奧萊恩大聲喝斥他,然而艾凌可不覺得自己的音量有大到會被第三個人聽到,他猜想王之所以會生氣,是因為誤會他把抑制劑的事給洩漏出去了。


「我馬上派人通知王宮,」被他唬得半信半疑的男人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汗,舉起手向船伕打暗號:「通過下一座橋之後,立刻上岸換乘馬車。」

「很高興你能理解。」艾凌友善地搭著官員的肩膀說話,回頭向奧萊恩擠眉弄眼。


他好似聽見了陛下的嘆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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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的流程全被打亂了,當他們一行人倉促抵達王宮時,賢王薩丁尼亞並未坐在王座上迎接他們,而是怒氣沖沖地大步走來,把一整排隨侍的僕從全都甩在身後。


艾凌敏銳的聽覺能捕捉到薩丁尼亞身上叮咚作響的首飾,以及長及地面的外袍被空氣刮起的聲音,這些小細節遠比急促的腳步聲更具威脅性,他有種大難將至的預感,於是悄悄退到了奧萊恩的後方,試圖喬裝成不起眼的影子。


「怎麼回事?沒有我的允許,是誰更改了儀式?」賢王率先質問被艾凌說動的官員:「你身為代代相傳的司儀官,應該最清楚王后經水路入宮是自古來的傳統,為什麼要破壞規矩?」

「我、我不⋯⋯」被國王當面問罪的男人伸手指向艾凌:「是奧萊恩陛下的護衛!」


「是我指使艾凌那麼做的。」奧萊恩中途打岔:「下了軍艦後,我的身體就一直不太舒服,不想在人前出洋相才出此下策,望閣下恕罪。」


直至奧萊恩彎下膝蓋半跪在薩丁尼亞跟前,艾凌才驚覺自己是真的惹出了麻煩。

那個公私分明的陛下竟然會為了包庇下屬而向人低頭,艾凌陷入良心的掙扎,他作為一名忠心的護衛,這時候應該要主動跪地自首,乞求薩丁尼亞原諒,但若仔細一想,自首等於辜負了王的美意,且未必有助於現況,最差的下場則是被盛怒的賢王打入大牢,那樣一來他便無法繼續保護奧萊恩了。


艾凌決定選擇第二種方式:按兵不動,然而他已經急得要把下唇咬破了。


「重視禮節是一回事,奧萊恩陛下,國王不該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哪怕對象是另一位國王。」

薩丁尼亞始終神色冷淡,見奧萊恩屈膝不僅沒出手相扶還出言責備,氣氛尷尬得讓人光是在場都渾身不自在,艾凌終於忍不住了,他撇下四周的朝臣逕自上前,抓住陛下的手臂強硬地將人攙起。


「拉瑪、」真要面對薩丁尼亞時還是有點怕的,艾凌嚥下一口口水,「拉瑪的國王,即便在戰場上被俘虜了也不會開口求饒,卻甘願為一介國民忍辱負重,我不認同你說的每一個字,你沒有資格評判我的陛下。」

「『我的』陛下?」薩丁尼亞挑起一側的眉,饒富興味地打量他。


「艾凌!放肆!」這下換奧萊恩陷入焦慮,靠近用只有艾凌能聽清的音量說:「快道歉,不得無禮。」奧萊恩用力壓著他的後腦,無奈艾凌的頸骨僅在此時變得比鋼筋還硬。


「奧萊恩陛下沒有命令我,」像被施了只能說實話的咒語,艾凌再也無意隱瞞:「是我自作主張,誘導司儀官改走陸路的。」他直視薩丁尼亞的雙眼。


「請不要責怪陛下。」


一反先前不合作的態度,艾凌撲通一聲跪倒在席漣納國王的腳邊,將額頭貼在地面上,展現出完完全全的臣服。

真心話是他超不喜歡謁見廳的珊瑚紅大理石地板,那讓他聯想到薩丁尼亞的眼睛顏色。


「在這樣的良辰吉時,我的水占卜卻連續占出異象,又是鬧劇又是紛爭的,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薩丁尼亞清朗的少年嗓音自上方傳來,不像是在生氣,卻也沒讓他起身,艾凌低著頭不敢妄動。


「但願拉瑪的國王和他魯莽的侍從能夠明白,席漣納不是一個沒有人情味的國家,他們的王也不會強迫身體不適的未婚妻坐船遊河,前提是必須先有人知會過他。」薩丁尼亞柔聲道:「魯莽的侍從可以起來了,如果他有好好反省的話。」


艾凌隨即從地上躍起:「魯莽的侍從有好好反省過了。」

話是這麼說,但艾凌可沒承認自己就是魯莽的侍從,理所當然也沒在反省的。


他才不要讓陛下嫁給這個討厭的男人,什麼鬼席漣納他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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