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不為死亡流淚
Ft. 丁香春天是最悲傷的季節,因為她總在流淚。
每天清晨,每片樹葉背後都有她的眼淚,滲入每吋土中,每分綠意每分茁壯,全是悲傷的傑作。春天的悲傷總是過於沉重,閃電是她悲傷的目光,淚水潑落大地響起雷鳴。
時而,當午後的滂沱終是無法承受,春天將她的眼淚放入人類眼中。
春天亦曾將淚水擺到他臉上。那時候,春天讓他醒過來時,淚仍是熱的。而今早,眼淚在滑下他的臉之前就冷了。明明入秋了,春天仍不肯放過他。尼古拉伸手一抹臉頰,淚水在他的掌心透明地發涼。
早從上週開始,樹林便被秋意吹涼大半,唯獨春天依舊不死心地緊緊糾纏,潛藏在他的眠裡,一逮到機會便糾纏他的夢,在他的眼底填滿她的淚。
尼古拉用衣袖擦過臉頰,又躺了好一陣,才伸手推開棺材蓋。
時間已近黃昏。但他的日子才剛開始。尼古拉扛起鏟子,將鬆軟的泥土一分一分疊上自己的棺蓋,怎樣就是想不起來春天在夢裡對他說了什麼。他從沒記得過,不管是春天,或是夢裡的他自己。每每睜開眼來總空白一片,倒是眼淚從沒停過。擦了又流,再擦,就流得更厲害。尼古拉最後索性什麼也不管,就讓春天哭累了,再到河邊洗把臉。
他不明白春天為何總在他夢裡哭。他嘗試理解,企圖記下夢裡的每分每秒,但他總是滿臉眼淚地茫然醒來。或是因為夢的空白令春天悲傷,因為被抹滅被遺忘,唯有淚水真實地流下。
他問過渡鴉,然渡鴉只是歪了歪頭,接著展翅輕蹬,飛回樹梢忙自己的活。
流淚是人之常情,尼古拉見過許多。當死者封棺下葬,活著的家屬便會流淚。幾乎無人能抵抗這份龐然隱形的力量,脆弱的人拿著手帕按眼角,故作沉穩的人繃緊臉後別過頭去,他們矜持著那份崩解直到轉身背離墓碑。尼古拉永遠聽著家屬哭聲漸遠。
幾乎沒有人不流淚。不過尼古拉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死亡並非悲傷之事。但多數人卻總企圖用悲傷解決,似乎大哭一場就能讓死者復生。然而,卑微的淚水怎有辦法敵過強大的死亡?
要是淚水沒有力量,那麼悲傷又有何用?他記得自己問過父親。無用的悲傷還需要悲傷嗎?
頓時,尼古拉半僵著身,驚覺自己竟想不起父親是如何應答。既然悲傷無用,那麼人為何會悲傷?他將鏟子前端狠插入土裡,雙手交疊倚著握把,閉上雙眼奮力地翻閱過去。母親和祖父在他眼前飛快地閃過,龐然的渡鴉柱上總停滿渡鴉,刻滿渡鴉浮雕的實木螺旋扶手由下至上貫穿了整個家,家庭族譜上被白墨抹去的肖像,父親一頭梳齊的金髮,比星空更亮的藍眼正訴說著──
「尼古拉?」
喚聲令他猛地睜眼,雙手緊握鐵鏟險些摔倒。
一雙晶瑩剔透的眼輕輕眨動睫毛,金黃澄亮堪比太陽更璀璨,清澈猶如水晶無瑕,幾乎貼到他臉上。丁香的睫毛比她的髮色略深,是黎明將至的天色,襯得她的眼更亮。
「丁香。」他略略頷首,「我以為妳得一直工作到黃昏。」
「是啊,不過卡羅讓我早點離開。」她笑起來,雙頰隆起如蘋果,活潑的紅潤透出她麥色的肌膚。
「畢竟市場可是不等人的。」說著,丁香一把掀起手上的野餐籃蓋,食物的鮮香猛地發散,火腿熟成的煙燻味,麥子發酵而成的麵包,乳香漫溢的起司,秋收的喜悅乘著微風將兩人吹到一塊。
「謝謝妳。」
尼古拉凝視丁香,直直地探入她的眼底。她亦是。尼古拉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墓園見到她,這對美麗的眼瞳亦是流滿悲傷,溢出孤寂,淚珠落個不停,滑過那對圓潤的顴骨,掉落,然後又掉落。哭聲傳遍整座墓園的角落。他還是第一次見人在墓前嚎啕大哭,毫無顧忌,甚至有點忘我。
他站在一旁看了半晌,丁香甚至沒轉頭看他一眼,盡是蹲在墓前,寬鬆的衣袖左擦右抹,即便裙襬上沾滿濕潤的春泥也毫不在意。
尼古拉翻遍腰上的小包,終於摸到一條乾淨的手帕。不久前,黛安娜給了他這條手帕,說什麼都要他帶在身上,說肯定用得著。他當時不明白,而現在他稍微理解了。尼古拉想也沒想就決定把手帕拿給對方,這種漂亮東西實在不該與屍體和死亡為伍,跟著他簡直浪費。唯有被使用的物品方能體現真正的價值,就像棺材亦是因為裡頭的死人才顯莊重。
況且,上頭的刺繡是那麼漂亮。尼古拉垂眼,想起黛安娜的手,接著將手帕遞到女孩眼下。
女孩哭得忘情,一接過手帕就緊捏在手心,頭也沒抬地沉浸在淚水裡頭。尼古拉垂眼,安靜地佇立在一旁,就像過去他父親也曾如此站在死者和家屬之間。他們是無能為力的守墓者,他們唯能守候。
春天把自己的眼淚全倒入女孩的眼裡,女孩一哭就哭到黃昏。那天的午後沒有雷雨,只有稀薄的雲朵稍稍點綴天空。金色的黃昏映入女孩的眼底閃閃發亮,落下的淚水輝映如寶石。女孩哭得鼻頭發脹,睫毛糾纏不清。她吸著鼻,言語含糊地向尼古拉道謝。
尼古拉不發一語,僅是點頭回應。任女孩一個勁地開始解釋,說自己至今依然會寫錯帳本,說她想到工坊幫忙卻永遠搞砸,說她好想好想爸爸……
「我好想回家……」女孩說著說著,眼淚流下臉頰,「我想要爸爸回家……」
面對這些悲傷的家屬,他父親總會對他們說些話。尼古拉記得,那些家屬總因父親的話而褪去些微的憂傷,有些甚至會因此面露淺淺的微笑。然而,他父親曾說過的那些話,如今全成了空白的聲音。
尼古拉蹲下身,學他父親那樣用手掌包覆對方的手。
「令尊──妳爸爸從沒有離開。」他說,「只是……他的身體必須休息了,但他在離開前,已經把一部分的靈魂放在妳身上了。」
女孩有些懵懂地吸吸鼻子。他的話或許不算奏效,但至少女孩的淚水停了。
「妳的爸爸媽媽,將自己一部分的靈魂放在妳身上,所以妳才是他們的孩子。」
「媽媽、媽媽也是嗎?」
尼古拉點點頭,「只要妳活著,他們就不會離開。」
「當妳死了之後,他們就能靠著妳身上的靈魂找到妳。」
女孩的悲傷稍稍緩了下來。
「太好了。」她說,語氣輕得像羽毛落下。
尼古拉帶著女孩到附近的溪邊洗了把臉,離去前才想起他們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女孩人如其名,一頭丁香色的頭髮在漸暗的天下依然溫柔。她捏著手帕說下次洗乾淨了再帶來還給尼古拉,後者淡淡地請她自己留下,不忘從隨身的小布包裡掏出一顆小小的紅寶石,輕放在女孩手裡。
「這是今天早上渡鴉撿來的,是渡鴉給妳的禮物。」
「渡鴉知道我要來嗎?」丁香睜大眼,仰望上頭的渡鴉滑翔。
「渡鴉什麼都知道。」
渡鴉什麼都知道。尼古拉和丁香肩並肩,坐在墓園後方的小山丘上,凝視夕陽緩緩落到樹林後方,火紅的雲霞和蔚藍的天色混在一塊,在兩人眼裡染成一大塊丁香色的天空。
野餐籃已經空得見底,不過誰也沒提議該起身回家。
「為什麼,」尼古拉盯著渡鴉飛過天空,開口問道,「為什麼那時候妳在妳爸爸面前哭?」
「什麼時候?」
「兩年前那時候。」
「因為難過嘛,難過不都會哭嗎?」
尼古拉垂眼,凝視遠方夕陽落下的地方,改口問:「為什麼要難過?」
「喜歡的人不在了當然難過。」丁香雙手捧頰,視線往上仰望天空,「難道你不會難過嗎?」
尼古拉躊躇半晌,才緩緩地回答:「不知道,但我會親自下葬他們。」
他轉頭凝視對方閃亮的眼睛。
「如果丁香妳死了,我也會親自為妳舉行葬禮。因為丁香是我喜歡的人。」
他能清楚看見丁香展露笑容的每個瞬間,如同夕陽那樣清晰耀眼,秋風吹不走的餘暉曬在兩人身上,而丁香溫熱的手勾起尼古拉的小指。
「說好囉,不能反悔!」
尼古拉看了看丁香,又把視線垂到兩人相勾的小指上。
「這是什麼?」
「打勾勾啊,說到就要做到!」
尼古拉盯著兩人交疊的小指,不自覺地輕勾起嘴角。
「當然,我會活到妳死的時候。」
當夜,天空不只綴滿星子,有些星星更如雨一般溜過天空,如此奇景可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尼古拉索性將工作交給明天,躺在草地上仰望星星不斷流過天空,流過,流過,就這樣流入他的睡眠。
當他在夢裡醒來,尼古拉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閉上眼睛。他抬頭張望,看見他母親琥珀色的雙眼澄著壁爐的火光,雙臂緊擁他。
『爸爸跟我說妳今天學做棺材。』母親輕輕笑,『他說就連他第一次都沒妳做得漂亮。』
他聽見自己笑個不停。
『媽媽也想要妳做的棺材。』
『我也會做爸爸的,還有爺爺的!』他大聲地說,『等到你們死了,媽媽爸爸爺爺,所有人都要睡在我的棺材裡!』
母親的吻如雨紛紛落向他的雙頰,開心地笑他傻,說梵克里不用棺材,梵克里的下葬和普通人家可不一樣。
他笑得更大聲了。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一定會活到你們都死翹翹!』
而母親抱緊他,雙手搔得他咯咯笑……
夜裡閃耀的星子啊,流過天上的河,劃過渡鴉漆黑的眼,亦流入他的夢裡,最終化作淚水滑落他的臉,悼念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死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