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_throng>
(預警:內有私設組織及嚮導設定)陽光依舊灑落在看似和平的城市,但有些陰影,不論如何都無法被照亮。
盤羊曾以為激進反哨嚮組織只在境界線外出沒,沒想到城內也有,姑且不論與做出屍體炸彈的是不是同個組織,「遲早會燃盡一切」的說法預示著埋藏的未爆彈,他感到不安,甚至想循線索追查,如果能在真正爆發前掌握情報、將之傳出,也許有能力阻止的人會出手……
然而,獨立傭兵的危機自保意識將他擋下,沒有人委託他這麼做,尤其見過那樣的場面,深刻體會危險比預想還近,他得更加小心,暫時只想離那些瘋子愈遠愈好。
「只是暫時。」他低聲自語。
並非所有邀請都有赴約的必要。
目擊哨兵虐殺慘事的隔日,盤羊便寄出給奧特救援派遣公司的求職文件,之後如常在雷柯朋友的小物流上班,生活如同前幾日平常而忙碌,然而蟬聯媒體版面多日的IRID新藥消息,就像石子投入湖面,帶來的影響如漣漪擴散,愈發劇烈,讓他不得不注意。
雷柯留了手機,囑咐有狀況隨時聯繫,但盤羊幾乎沒用過,直到某座外埠城市的移廠新聞傳出,他才第一次撥出雷柯留下的號碼。
通訊很快被接起,對方聲音聽起來疲憊,但還是打起精神詢問近況;盤羊回應一切平安,回問了最近的新聞與IRID相關消息,情報交換似的問答進行許久,告一段落後雷柯宣告不支:「讓我用聽的,我已經不能組織語言了。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自己說吧。」
盤羊沉默幾秒:「移廠地點很近。我想去看看。」
真要說的話,工廠位址與盤羊住處可說是相連城區的對角線兩端,但與境界線外的其他城市相比,確實算近。
「最近到處都能聽見……有人在號召當天到現場示威抗議。」
「你被那些人說動了嗎?」
「當然不是。」盤羊聽出對方的語氣變化:「我想看看……人群。你知道的,我從沒見過那麼多人聚集。」
「知道現場可能爆發衝突還要去,沒想到你為了看八卦這麼不要命。」手機傳來雷柯無奈的嘆息:「想去就去吧。但別靠太近,比起IUM的武力,群眾暴動起來更不長眼。」
結束通話後,雷柯看著辦公室的白牆,思緒飄向遠方。撤廠這事對他所在的部門影響不大,聽在耳裡總像是天邊白雲,但當盤羊說出想看,一切就變得近在眼前了。
好幾年前,雷柯曾體驗過一次。當時他坐在運輸載具中,隔著金屬壁都能感受到沸騰的情緒,他從小窗望向外頭,群眾長相各異,匯聚的憤怒與仇恨卻將那一張張臉孔融為一體,在龐大的集體情緒面前,嚮導深深感受到被吞噬的恐懼。
盤羊說,想看看人群,但那可不是適合觀光的地方。
當日,盤羊順利來到即將撤離的工廠附近,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聚集,人海如一大片實體雜訊,激憤的呼喊聲混合成嗡鳴,即使只是站在邊緣,都能感受到瀰漫的情緒如怒浪交湧。
現場氣氛緊繃,當運輸車駛離工廠、出現在民眾視野中,怒浪般的情緒立刻有了指向,並且更加激昂。
盤羊加厚屏障隔絕翻湧的雜緒,忽然聽見一聲吆喝,隨後人潮開始移動,推擠向前,他就這麼被擠向人群中央,驚慌抬頭時,正好望見運輸車隊被包圍,群眾高舉著拳頭,嚮導能感受到不同的情緒與意念交織竄動,憤怒、怨懟、焦躁、悲傷、痛苦、嫉妒……一切化為對IRID和哨嚮的咒罵嘶吼,場面一度混亂。
道路受阻,運輸車暫且停下,接著許多武裝人員下了車,架起防暴盾驅散,最後不得不對空鳴槍、使用非致命鎮暴武器,才讓激昂的人群稍微退開,隨後他們排著陣列闢出道路,運輸車終於能緩緩前進。
非得聽到槍聲才知道害怕?圍上去前就沒想過這隊伍裡有多少野獸?盤羊搖搖頭,將注意從行進的陣列挪開,也許比起那裡,現在更該關注自己。
嚮導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失常,不知何時起,周圍一切漸漸變成模糊攢動的雜點,一個人就是一團雜訊,滿溢的激昂情緒相互感染,融成一片沉重的、無邊際的「海」,張牙舞爪宣洩著憤怒與仇恨。
即使看過資料,做過行前預想,現實還是演變成了比預想更糟的狀況──平時走在街上都可能因接收太多他人情緒感到不適,此刻陷身大量情緒包圍之中,簡直是一場災難,民眾的激昂情緒瘋狂擊打著意識,等同一種非刻意的強力精神攻擊,令盤羊的屏障快速耗損,他在一具具軀體的磨擦擠壓中向外走,好不容易穿越人群,跌跌撞撞躲進小巷中。
人群的力量很強大,也很可怕。而讓人群聚集在此的主要原因之一,串起情緒的引線,正是對哨嚮群體的恐懼與仇視……這些民眾中,藏著多少激進份子?又有多少人在目睹哨嚮被凌虐時,選擇冷眼圍觀甚至加入叫好?
盤羊不敢繼續想。他害怕答案是,全部。
強烈的窒息與反胃感揮之不去,脫離混亂的人群後,盤羊立刻扶著牆乾嘔,然而什麼都沒吐出來,直到喉間的痙攣感慢慢退去,才虛弱地倚著牆大口呼吸,身處人群中呼吸到的空氣彷彿也帶著敵意,他得深深吸吐,才能將混入肺葉中的仇恨從身體驅逐。
後續會發生什麼,已經不想管了。盤羊輕撫手腳上推擠造成的瘀傷,邁著有些不穩的步履離開現場。他親身體驗人群的瘋狂,現在只想離這裡愈遠愈好。
幸運的是,走出小巷後,他在附近遇上同事,順利搭了便車。
名叫安德的男性遞給盤羊一瓶水:「你們……在那種環境很不舒服吧?」
何止不舒服,若非拚命加強屏障,差點就要精神上的暴斃。盤羊想著,回以虛弱的一笑:「確實。」安德是普通人,再怎麼描述,也無法讓他理解嚮導身處其中的痛苦。
安德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看見盤羊疲憊的神情,最後出口的只是簡單的關心,並讓他在副駕座位好好休息。盤羊點點頭,閉上眼小憩片刻。
出於戒備,他沒有完全睡著,留著一絲意識感知周遭──車身在行進中隨路面顛簸搖晃,停止,身旁的駕駛下車,後頭傳來開門與搬貨的聲響,不久後駕駛再度上車,輕手輕腳地關好車門,調低音樂音量。
盤羊閉著眼休息,一些資訊卻在腦中閃過。
目前的工作場所是雷柯朋友創辦的小物流,規模不大,行動低調,加上以哨嚮員工為主,客源也較一般物流少。普通人在此的入職門檻相較一般公司高,因為他們只收願意認同哨嚮群體、不仇視哨嚮的人;相應地,也只收不仇視普通人的哨嚮,希望能營造哨嚮與普通人和平共處的職場。
說起福利,公司內部有嚮導提供免費梳理和感官調整,員工休息室雖依需求分成兩間,但就在隔壁,公司不強制隔離,鼓勵雙方交流串門,此外也有小廚房讓員工能自備餐食,空閒的晚上,有些人甚至會來一場臨時聚餐,盤羊加入至今參加過幾次。哨嚮和普通人相處融洽,在這片充滿對立的大地上何其難得。
安德對這些又是怎麼想呢?他忽然好奇這位同事的想法。
安德比盤羊晚一些加入,是幾週前從星火物流離職的普通人。盤羊憶起偷偷窺見的面試片段,對這位普通人的初印象便是,提起「星火」時湧現的害怕;即使現在,安德在面對哨嚮同事時,仍會隱約湧現,盤羊不明緣由,只將他的害怕總結為環境灌輸下普通人慣有的哨嚮恐懼。
不過,安德在工作上配合良好,也時常來哨嚮員工休息室請教事項,偶爾還會聊聊天,盤羊有時覺得,他所感受到的那份害怕,也許並非針對哨嚮……那麼會是甚麼呢?
這個細心又溫柔的人,接觸過「火」嗎?
他離開星火物流,是否為了逃離那瘋狂又暴虐的「火」?
盤羊想著總有一天要詢問安德,意識終於也陷入沉睡。
小物流公司的辦公室中,黑髮藍眼的女嚮導正與雷柯通話。
「所以你在上班時間找我,就是為了抱怨『那孩子』非要到撤廠現場湊熱鬧?」她揉揉皺緊的眉心:「對,他今天請假……知道了,我會細問。雷柯,別像個老媽子囉囉嗦嗦,格里菲斯是二十二歲的成年人,是個有六年資歷的前自由傭兵,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怕的是他亂跑被反哨嚮勢力發現。還有哨兵!他被路邊的哨兵騷擾怎麼辦?被綁走了怎麼辦?利維婭!我們不能放著他不管啊!
女嚮導撐著發疼的腦袋,嘖聲:「那你拐他進城時就該直接帶去IRID,養在你的辦公室。好了,你已佔用珍貴的二十分鐘,我要掛斷了。」
──等等!我最後再拜託一件事,很快!
「二十秒。」
──他是第一次接觸那麼龐大的人群,我很擔心回來後的狀況,他太習慣忍耐傷痛和壓力,所以……拜託妳幫忙注意了。
「……我會盡力讓我的員工保持在最佳狀態。」她沉默數秒後回應,接著切斷通話,向後躺進柔軟的沙發靠枕。
就像哨兵因為過度敏感的五感受苦,接收過多情緒,對嚮導也是莫大的折磨。日常生活中,屏障能為嚮導隔絕一定程度的雜緒,但在民眾聚集的抗議現場,極端的憤怒與仇恨無人能撼動,在那巨大的情緒洪流面前,屏障作用甚微,絕大多數嚮導身處其中只有被淹沒的份。
那個叫格里菲斯的年輕人,為何就這麼想去看呢?
她摸摸手邊菸盒,吁出綿長的嘆息。
辦公室別無他人,但嚮導知道,有個哨兵正用敏銳的聽覺捕捉自己的一舉一動,於是她看著天花板,開口:「阿克萊雅,妳又在偷聽了。」
外頭走廊傳來誰失手摔落物品的聲響。
「不是要怪妳。」利維婭感到無奈又好笑:「地上東西處理完後,幫我倒杯咖啡吧。」
以哨嚮為主要員工的公司並不好經營,但物流工作上,哨兵與普通人的體能差異佔了優勢,只要找對門路,總有人願意把錢花在更有效率的地方。
當然,也有不少哨嚮將這裡當作跳板,畢竟待遇更好的行業多的是,尤其閃雷國際釋出新立部門的消息後,利維婭知道底下有一批人正商量著跳槽。追求更好是生命本能,她不反對他們嘗試追求更好的生活,只是看過詳細資料後,她為這群小年輕感到擔憂,閃雷招收「有相關資歷的人員,不限哨嚮種族身分」,可不代表不看才能、什麼都收。
桌上機器發出短促的通知聲,是貨車返庫、結束派送的回報。利維婭看著班表,這時間回來的,應該是那名叫安德的新進人員。
她想起安排路線時,大家都避開了那一帶,於是差事便落到自願承接的安德身上,而她事後才想通大家為何避開──那個日期,是IRID工廠撤離的日子,那區域與撤離路徑相鄰,沒人想靠近那片注定混亂的地方。
嚮導能察覺人的情緒,不像某些人恐懼那樣,是會讀心的野獸;在精神域之外,人們具體想了什麼,嚮導只能依情境與經驗自己猜測,想騙過敏銳的嚮導很難,但並非不可能。
當初安德一踏進面試空間,利維婭便捕捉到了細微的恐懼,以及潛藏在恐懼下的愧疚,後續談話中,她逐步鎖定這份恐懼的源頭,安德也坦承自己對哨嚮仍有一絲害怕,但她沒有相信,始終抱持著懷疑。
她知道星火物流中寄宿著一個瘋狂的勢力,她試圖從安德身上取得更多情報,但安德說出口的,只有組織名為「業火」,業火與他接觸、試圖拉攏,他拒絕並選擇逃跑,之後沒有更多回答,只餘無聲的恐懼。
真的只是這樣嗎?利維婭無數次將這句話憋回喉間,她知道自己不想、也不該這樣對自己的員工。
業內消息流動快速,星火物流即將發布的「要求員工隱藏族群身分」的新指令及群體衝突逐漸浮出水面等內部消息,利維婭透過自己的情報網在第一時間知曉,她沒將這些消息告訴底下的人,但她知道,有危機意識的哨嚮同仁們,必定都默默關注著星火──或者說,業火的下一步。
別讓我們失望,安德。
她看著監視器畫面,確認人員和貨車狀況,就在此時,畫面中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身影,棕髮綠眼的嚮導從副駕駛座下車,和同事擊掌。
利維婭蹙緊眉頭,起身走出辦公室。
「謝了,要是沒遇到你,現在我可能還在街邊爬。」盤羊誠摯道謝。
「不必謝。」剛才其實想直接去醫院,這孩子看起來快昏過去了,好在睡一覺氣色恢復不少。安德想著,問出憋了一路的問題:「倒是你怎麼出現在那裡?那麼多反哨嚮的人,總不是一起去抗議吧?你們……」沒興趣?不在意?不關心?數個詞閃過,他突然不知該怎麼問下去。
盤羊忽略他的糾結:「我沒看過真正的人群,所以想去看看,如此而已……你這是什麼表情?」
「抱、抱歉。」安德努力收歛。
「不用道歉,倒是希望你能再幫個忙。」盤羊壓低聲音:「我去了撤廠現場這件事,請務必幫我保密。」
安德比出沒問題的手勢,同樣低語:「趁現在沒人,你趕快回去吧,這樣就只有我們倆知──」
「格里菲斯。」
冷淡的女聲在倉庫門口響起,打斷對話,兩人同時轉頭,黑髮藍眼的女性不知已在那站了多久。
「抱歉打斷你的休假,臨時有些事想問,能麻煩你跟我到辦公室一趟?」明明是疑問句,語氣卻是不容拒絕的命令。
正要溜走就被Boss抓包,這孩子的運氣也太背了點。
安德推了推愣住的盤羊,他只好乖乖走向她,用手在背後向安德比了個再見。
目送兩人離開倉庫後,安德才回頭去取忘帶下車的私人物品,鎖好車門後,輕輕撫摸貨車冰涼的車身。這不是他的車,卻是他現在能接觸到的、為數不多的依靠。
「人群啊……」他喃喃自語。
他的褲袋夾層塞有剛到手不久的紙條,寫著一串密語,解讀出來是一行日期與某個地點的座標。
他們說,當燃燒的星火落在人群中央,焚燒人群時,那些趾高氣昂的人才會意識到火焰的憤怒。
但是,這又會造成多少傷亡?
人群啊,你們該恐懼的,真是人群以外之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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