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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幾天路程,盤羊在約定日期抵達會合點,邀請他前來的雷柯也準時在那迎接,然而──


  眼前黑白髮色的男人笑容燦爛,問:「你是?」

  這是約定好的對密語環節,對方臉上明寫著「講出來」,盤羊對被指定的句子再有意見,也只能暫時妥協。

  他深深吸氣,擠出微笑:「*帥氣的大哥哥,我是可愛迷途小羊,萌噠噠的~~

  「喔喔!這可愛的身高和嫌棄臉,是本人呢!」雷柯開心地拍拍手,張開雙臂:「太棒了小羊!好久不……噗呃!」

  話語被打在腹部的拳擊中斷,盤羊終究沒忍住揍他的衝動,於是鬧劇般的會面成為他接下來城市生活的序幕。



  雖然見面時有點胡鬧,但在其他方面,雷柯確實非常可靠,不只安排好生活所需,提供求職和短期打工的資訊,還推薦了朋友的物流公司。

  「他們很低調,內部對哨嚮群體也比較友善。」雷柯把聯絡號碼交給他,拍拍他的肩:「雖然邀請你時說過包吃包住,但不包安保,尤其最近不太平靜,多注意安全……別一個人悄悄死掉了,我會難過一輩子的。」

  雷柯離開後,盤羊試著透過網路和媒體補充近況,大大小小的資訊讓向來只關心工作必要訊息的他有點吃不消,但也察覺到一切不如想像和平。

  一片訊息海中,最駭人的莫過於幾天前發生的哨兵屍體炸彈事件,雖然如此,城界內的日常依然如故,幾日後,IRID新藥成效的消息流出,媒體有了新的話題,很快便無人關注那起事件。

  盤羊試圖尋找,但幾乎所有進度都停在事件被判定為激進反哨嚮團體的示威,沒有更多後續。他懊惱地關閉所有視窗,躺在沙發上,視線飄向窗外,外頭樓房林立,沒有硝煙、風沙和橫飛的血肉,多麼和平。

  這算什麼?激進反哨嚮團體不算威脅嗎?大眾的冷漠是因為事件發生在境界網外,還是他們對哨嚮群體遭遇的危險根本無動於衷,甚至默許、贊同?


  盤羊搖搖頭,不該繼續想了,至少不是現在。


  短期打工應徵成功,這幾天他在雷柯介紹的物流公司打零工,主要內容是協助倉儲進出貨,但偶爾也會讓他送些比較近的貨物。此刻他拿起臨時被託付的包裹,看了看手錶和收件地址,不算遠,但步行會花上不少時間,幸好有正要出發的同事順路,載著他駛過大半路程。

  棕髮的年輕嚮導下車後走在街上,他抱著貨物,戴著有公司標誌的帽子,一只袖章別在外套上臂,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送貨員。

  和哨兵相比,嚮導更容易偽裝成一般人,但某些時刻,本能還是會提醒他們,嚮導與哨兵同樣是某些人眼中的「野獸」。


  盤羊抱著以紙箱包裹的貨物,在街邊停下腳步。

  口罩很好地掩蓋了表情,除去微微顫抖的瞳仁,他看起來就像是忘記路線而佇足思考的送貨員,但盤羊很清楚自己為何停下。

  今天的他沒有使用屏障,一路忍耐旁人善惡紛雜的思緒,然而幾秒前,一股混合憤怒、痛苦與不甘的強烈情緒卻衝進來,壓過所有雜緒,咆哮著衝擊他沒設防的腦海。盤羊本打算無視,嚮導本能卻令他從怒濤中捕捉到一絲悲傷,還有絕望。

  拜託……注意到……

  我不是野獸……

  救救我……

  「嘖。」盤羊煩躁地嘖了聲,拐進一旁的小巷,向那股情緒的源頭走去。


  小巷連接著無數同樣窄小的巷弄,他能感覺到自己在靠近目標,那份情緒正隨步伐變得更加清晰,憤怒和痛苦尤其明顯,不難想像對方正接受怎樣的對待。

  他對這塊區域不算熟悉,只知道住民很少,大多是空屋和廢棄廠房──好一個適合殺人棄屍、窩藏罪惡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這裡卻發生什麼都不意外。

  雖然這麼想,但當抵達源頭所在的廢工廠外時,遙遙看見的景象仍讓他屏息。

  透過鐵窗,盤羊能看見幾個人正圍著一個被束縛的哨兵施虐。哨兵跪在地上,遍體鱗傷,卻依然昂首表達著輕蔑,被扯著頭髮撞向牆面時,也只發出壓抑的痛哼;於是憤怒的人們變本加厲,咒罵著將他踩在地上,有人在他耳旁大聲譏笑,有人拿出打火機灼燒他的皮肉,甚至有人用利器試圖割下他的指頭……

  他在求助,他很痛苦。

  嚮導的本能鼓動著盤羊回應哨兵的情緒,服從哨兵的懇求,保護他,有個聲音這麼說著,但理智依然拉住了行動。我拿什麼保護他?盤羊反問,為了自己安全也好,出手後的現實考量也好,他有太多理由足以袖手旁觀。

  就在此時,哨兵突然抬起頭,視線越過人群,對上了窗外的盤羊。嚮導視力不比哨兵,但他能感覺到對方的眼神變化,從亮起希冀到擔憂、恐慌,最後黯淡,轉為凶狠而不屑的瞪視。

  滾。哨兵以口型驅趕,像是這副狼狽樣被看見而惱羞,但盤羊很清楚,那人認出了自己是嚮導,猶豫不已,最後決定將自己趕走……眼前的哨兵在掐滅人生最後一點希望,或許是出於對陌生人的戒備,也或許是,想保護這位路過的無辜嚮導。

  滾遠點。哨兵再次驅趕,隨後被簇擁的人群遮蔽,盤羊還想看看狀況,卻聽見淒厲的嘶吼,以及人們瘋狂的笑聲,慫恿著誰剜出野獸的眼。

  他低下頭,轉身離去。


  剛走幾步,一個人卻從建物另一側出現,看見他後掏槍對準:「不許動。你是誰?在這做什麼?」

  盤羊按下內心煩躁,聳聳肩,讓那人注意到自己的臂章和手上貨物,用畏縮的嗓音回應:「抱歉……我、我迷路了。請問○○工廠在這附近嗎?」

  那人走近打量他的帽子和臂章,嘖了聲,伸手將包裹頂面拉向自己:「搞屁啊,送貨怎麼會送來這,讓我看看。」

  就在此時,一聲低啞的尖叫穿透兩人的耳膜。

  「幹,都說了他媽的別搞那麼大聲……」

  「那是……」盤羊遲疑了下:「野獸的叫聲?」

  「嗯?啊。」那人抬眼瞥過他,點頭:「剛抓到的,很新鮮。」

  「你們怎麼抓到的?」

  「獸用麻醉藥和一點陷阱。」那人嗤笑:「其實沒那麼難對付,牠們驕傲的很,一隻隻都覺得自己好強好棒棒,被抓到還說我們卑鄙。笑死,人抓野獸當然用腦袋和工具,野獸才靠蠻力單挑。」

  盤羊沒有回應,只是楞楞望著尖叫傳來的方向。

  「想去玩?這次算你免費,要不?」

  盤羊用還在工作中婉拒,而對方一臉同情:「唉,我懂,稍微慢點就等著客訴吃到飽,媽的死奧客……你要送的不在這啦,那邊出去再過一個路口才到。」

  盤羊連聲道謝,那人看他態度誠懇,臉色也好了不少:「看你很有興趣,剛好都是同行,要不要加入我們?」面對疑問的目光,那人拍拍腰上繫著的外套,被反穿的裡側能窺見些許鮮黃。

  「哨嚮?感染者?該死的資本家?見鬼的爛體制?做牛做馬的人生?總有一項是你討厭的吧。」那人說:「這世界有太多狗屁爛蛋的玩意兒,但我們是火,我們會推翻它們,燃盡一切!」

  「……請讓我考慮一下。」盤羊垂首,帽沿陰影籠罩雙眼。

  那人看不見他複雜的眼神,只當他真的在思考,拍拍貨物:「快去送你的貨吧,小菜鳥。想找我們隨時歡迎跳槽。」


  結束工作後,盤羊帶上武器再度來到這裡,暮色下的廠房已人去樓空,一片寂靜,本來囚禁著哨兵的角落似被清理過,但仍有些許血跡。

  他凝視那些痕跡許久,最終蹲下,指尖輕撫過地板,彷彿能感受到哨兵的痛苦與憤怒盤桓不去。


  盤羊不知自己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回到住處,拈起手指,總感覺觸摸地板的冰涼還殘留在指尖。

  「槍疤和老頭臨死前也被那樣對待過嗎?」

  哨兵──好吧,他遇過的哨兵──大部分是傲慢又自我中心的混蛋,偶爾也有和氣的人,但在這世道下,無論哪種性格,哨嚮的共通點都是明明身為人,卻被當作野獸。

  盤羊覺得自己應該是反感哨兵的。

  但為什麼……此刻卻感到如此悲傷?


  盤羊躺上床試圖放空,燈光卻讓他想起下午那人身上隱藏的明黃,以及眼裡的火。他意識到那人稱呼的「同行」不只是把他當作同路人,而是真有其事。

  他記得在路上看過身穿明黃外套的送貨員,他們所屬的物流公司名為星火。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一陣難言的沉重感攀上他的心臟。

  屍體炸彈事件也好,今日所見的意外也好,哨兵屍體被恨火焚燒,徒留餘燼,而星星之火是否正隱藏在餘燼下,等待時機點燃引線,炸出無法挽回的鴻溝?




*感謝羽山中提供的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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