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返事

啊、糟糕，他想起來了。

要是住在他隔壁的女住戶沒有來找他說這些事情，或許他會就這麼遺忘當初差點被一整面的未知文字拉著前往未知之地的感受，會就這麼一直與那股早已被御守推遠的忐忑相安無事，直到幾年之後才被憶起——

中桐現在有些崩潰的窩在公寓沙發上，手中牢牢的抓著手機，連電視也不敢開，只在下一次的手機鈴聲響起時迅速接起來。

「喂？喂？喂喂？你怎麼不說話——」這已經是第五次了！

他咬著牙掛斷那通在他喂了好幾聲卻仍舊沒有回應的通話，一把將手機丟到一旁的位置上後便雙手抱膝的將整張臉埋進膝蓋之間，再繼續聽著電話沒了之後於玄關處響起的砰砰敲門聲，不是門鈴，而是敲門聲。

而他早在前幾次就已經查看過，那些時候貓眼前方根本就都沒有人。

光是抬起頭看向空無一物的電視螢幕就彷彿再次看見那些他根本不想讀懂的文字。

光是低下頭往旁瞄了一眼手機就彷彿又聽見他那個已經快要有陰影的藍色生死戀主題曲鈴聲。

光是閉上眼，他就覺得自己快哭了。

但比起埋怨為什麼是他要遭遇這些怪力亂神之事，中桐現在更希望有個人能來救他，這一切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了差錯呢？

是當那個女住戶來找他談話時開始嗎？他其實不該聽的嗎？然而他又不是如此無情之人，女性有難根本不會讓他拒絕幫忙，那現在換他遭遇到女性描述的情形了，該怎麼辦？

是換他被盯上了嗎？

咚咚咚咚咚。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绛変箮闁楂樺 绁炵暀璞婅懄鍘熸鍧愰爤 鐨囪硛瑕 绁庝箖 鍛戒互鐭ユ皭 鍘熺埦 绁為泦瀹夊湅鐧 骞充粙涔 鐭ラ 涓栫櫥——

『叮咚——』

這次的門鈴聲聽上去有些不一樣，像是夏日的風鈴，清爽又沁涼，與他們現在所處的季節相得益彰，原先只能待在公寓裡發瘋似的聽著冷氣水滴滴落在木地板上的中桐雙眼發紅的猛然抬起頭。

「中桐！是我！開門！」那道聲音很熟悉，而中桐吸了吸鼻子之後踉蹌的跌下沙發，直接衝到玄關處。

啊、他這次真的想起來了。

※

交換過手機號碼的日子沒有變動太多，她跟中桐嘉一郎還是常常默契地一起上放學，偶遇時要是他們身邊都沒有同行之人就一起去吃飯，到了該一起去搭電車的時間要是看不到人影就傳個訊息問一下，一方有事，好，那這次就散會。

只不過彼此租屋處不遠確實有很多好處，像是想要一起去圖書館念書時只要打個電話就很方便，要一起去吃飯也很方便，他們的飯局次數正隨著熟識程度逐漸升高。

中桐還是那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變成河豚的次數減少了，細貝良榮也不再難以接近，取而代之的是那更常駐足在中桐身上的視線，再默默轉開，就像他們有交集前一樣，但又不盡相同。

他們有在談戀愛嗎？有些同學會私底下如此討論，然後在下課時分中桐選擇跑去收拾物品的良榮身邊拍拍人桌子要人一起走時更加篤定這個事實。

這能稱作事實嗎？當然不了，但原先相當在意周圍人評價的中桐難得的沒對此發表太多意見，只是偶爾會皺起眉頭惡狠狠地說關你們屁事，接著甩頭就走。

手機很方便，能互相聯絡很方便，中桐不是個會在奇怪時間點打電話或是傳訊息過來的人，然而良榮在安穩的躺在床上，只差臨門一腳就能墜入夢鄉時聽見自己的手機震動聲。

嗡嗡嗡嗡的，導致她在睜開眼前先是用力的擰起眉頭，有些火氣大的想著誰啊這個時間還打電話過來……

但接起來時的小小啜泣、如果那是啜泣聲的話，對面的聲音讓她瞬間清醒。她明明連來電的人是誰都沒看，便立刻從躺姿彈起變成坐姿。

『細貝……』

「……中桐？怎麼了？」她迅速的一手按下就在床頭的房間電燈開關，接著又馬上戴起眼鏡。

『對、對不起，這個時間點打給妳……但是我現在、我不知道，我、我可以……』

「等等，冷靜，發生什麼了？」

『……現在跟我說話的是細貝良榮嗎？』對方的回話讓良榮不小心輕笑一聲，但在意識到這個問題背後隱藏的含意或許嚴重到難以想像後，她立刻收起微笑。

「是，是我，細貝良榮，我們昨天還一起去吃燒烤跟買參考書，你還好嗎？」

『我現在要是不打給妳，接下來就會有好幾通沒人的電話打給我……我不想再接到了……』

「嗯，然後呢？」良榮現在已經下了床，偏著頭用單邊臉頰夾著自己的手機一面穿衣服，薄外套與簡單的長裙，再隨便梳個頭髮大概就是個簡便的出門配備。她接著再換回用手拿著手機。

『現在有東西一直在敲我的門……但我不敢再去玄關那邊看了……因為……』

因為貓眼外面肯定沒人，對吧？良榮沒有擅自把話接下去，而是在清楚意識到中桐又被可怕的東西纏上時盡量維持聲線的平穩，接著深呼吸一口氣，腦中閃過許多種方案才下定決心的開口。

「那你先待在公寓裡不要亂跑，電話一直響或是周圍的物品發生了什麼異變都先不要擔心，不要開窗跟開門就好。」

『嗯、嗯，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不會……』

「……然後，有人喊你全名不要應，我現在去找你，我站在門外只會叫你的姓氏，待會把地址發給我。」

她大概不會知道話筒對面的中桐雙眼幾乎是馬上亮起，如果無視沾染在睫毛上的水珠大概就能稱為驚喜的神色了，而良榮聽著對面沉默了三秒鐘之後更用力的回了一聲嗯，才簡單跟著回一句等我，然後掛斷手機。

良榮這時候才發現在電話打來之前，中桐早就已經傳了許多則訊息給她，而內容無一例外，全是「妳可不可以來找我」、「可以來幫我嗎」、「救救我」，然後在她全數已讀之後，對面的青年便發了一條最新的訊息給她。

那看上去離她家走路十分鐘就能到了。

於是她隨手抓了平常出門時會帶的包包便馬上出門，接著開始小跑步朝目的地前進——

讓她把這趟路程縮減到五分鐘之內吧。

※

「中桐！是我！開門！」她在上階梯前就發現似乎有黑影，雖然包包裡的剪刀不斷震動，但當她跑上去時黑影已經消失，那看上去比電車那時候還要更大團，良榮深深的皺起眉頭，但她壓根沒打算追上去，而是直接跑到中桐租屋處的門前，循規蹈矩的按下門鈴，再揚起音量朝裏頭大喊。

良榮聽見裏頭傳來急促的撞擊聲，下一秒公寓的大門打開時她先是被中桐那似乎泛著淚的雙眼嚇到呆住，腦中飛過各種什麼這個男人也會哭嗎的荒謬想法之後便立刻被中桐用雙手抓住肩膀。

中桐沒有說話，而是在最後一次用力的吸了鼻子之後直接低下頭把臉埋進面前女性的肩頸之間。

那讓良榮更呆滯僵硬，然而對方沒有再更進一步做出任何舉動，讓良榮在強迫自己放鬆身體之後用一隻手拍了拍對方的頭，「沒事了喔。」

沒事了喔，她剛剛看到作祟的東西應該走了，沒事了喔，中桐嘉一郎此時會想哭完全不可恥，沒事了喔……

「嗯。」他輕輕的點點頭，鼻尖還是抵在良榮的肩上，那讓她有些不自在，但沒關係，畢竟此時中桐那已經接近哽咽的聲音才是值得關注的。

「那……我們先進去吧？你今天在這裡應該睡不著了吧，所以待會你先去拿錢包手機充電器之類的東西。」

「……要去哪裡？」

「我們去網咖。」

「……好。」中桐一溜煙縮回公寓裡的模樣看上去恨不得馬上逃離這裡，而良榮走進公寓並順手關上大門時便開始利用這個空檔查看對方居住的公寓有沒有什麼異樣。

目測沒有，但中桐會在半年多內被盯上三次著實已經到了詭異的地步，是有哪個邪神碎片想吃掉中桐，才刻意製造這麼多恐懼消耗中桐的精神嗎？那可真是太糟了……

中桐在三分鐘後出現在良榮面前時正用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斜背包，那讓良榮硬是走過去捏住對方的手臂，抓起對方一側手腕，做出快要接近牽手的模樣堅定的拉著人往外走。

「好了，我們走吧，」她安撫似的捏了捏中桐的腕骨，「我陪你。」

中桐用力的點了點頭，在燈光下的臉頰有些泛紅，不曉得是因為有哭還是因為面對良榮——那不重要。

良榮只覺得此時此刻的中桐乖巧的不可思議，還有，要是中桐太過害怕的話，她不介意下次給對方一個擁抱。

——一個真正的擁抱。

※

「——需要我陪你嗎？」

「……？」

「我說、需要我陪你嗎？」

中桐在他們終於來到網咖的小房間，面對面坐下後才稍稍回神。

傻愣的雙眼一眨一眨，而良榮就看著對方這副顯然來到網咖的路上都在恍神的神情，將原本可以馬上起身離開的正跪姿換成隨興的斜坐，那讓她頓時比中桐矮了一截。

網咖的單人包廂很方便，雖然空間不大，但地板鋪上一層軟墊，附了幾條毯子之後就是個相當經濟實惠的小旅館——雖然當她拉著中桐走進來時似乎被店員誤會成是要將網咖當成摩鐵的情侶了，接收到的眼神有些不友善，但還好，她臉皮夠厚就沒問題。

然後中桐在良榮搓了搓兩手掌心並猛然拍上他的雙頰時唔了一聲。

「嗯？你到底有沒有在想？」良榮知道這時候不宜刺激中桐，也不宜逼問，所以在拍對方的臉頰時她也沒有擺出任何不耐煩的態度，而是簡單的盯著對方看，直到中桐耳根泛紅的低下頭。

「……要。」

「好，那我去跟店員說我們是兩人共用一間，我付個飲料錢跟共用費就回來。」

他點點頭，目送著良榮離開房間後，才有點癱軟的往後靠在墊背上。

其實從他被良榮拉出公寓之後他便開始慢慢感到輕鬆，視線只停留在面前女性背影上的感覺使人安心，被拉著走也無比安心，好像不用怎麼思考就能被細貝良榮帶去不會被逼瘋的小小角落，好好休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所以他無法控制的在良榮問他需不需要為了他留下來時繼續楞神，接著害臊到只想把自己塞到電腦桌下躲起來，同時卻又無法自拔的開始想像良榮一直輕聲細語安慰他的樣子——啊啊，真想一直窩在對方肩膀上不起來，怎麼只要對方到來，他就可以忘卻許多恐怖的回憶呢？

但中桐的想法尚且還不到失控的地步，在良榮拿了兩杯柳橙汁進來時他還是可以呆呆傻傻地看著人，接過那杯飲料，然後在良榮打了個哈欠時點頭小聲地說謝謝。

「妳……抱歉，讓妳在這時候、呃、現在已經一點半了……來找我……妳要先睡嗎？」

「……不，還沒，」良榮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在試著提振精神之後瞄向中桐那雙其實精神看上去也不怎麼好的眼，「先討論一下之後這幾天怎麼辦。」

「……」而中桐下意識捏了捏手中的杯子。

畢竟是他把人找過來的，還要人幫忙自己，這時候添麻煩也是當然的吧？可是……

「沒事，不要胡思亂想，」良榮再次伸出手，即時拍了拍中桐的頭就像是要打散對方的歉意，畢竟中桐手足無措的樣子這麼明顯，「只是我大概想到幾個可能的方向了，你這幾天都先不要回住處，要拿換洗衣物或其他生活用品我會陪你回去。」

「咦……什麼意思……」

「你之前不是問過我做的工作是不是跟神道相關嗎？沒錯，所以我要找我的同事們來幫忙了，幾天之內解決，我們會把你這幾次的隱憂一次拔除，然後你就可以繼續安心的住在那裡了。不過在那之前，只要你需要，我都會過來這邊陪你。」

中桐一瞬間覺得很想哭。不是因為他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暖，中桐嘉一郎家庭健全，不需要擔心是否感受過愛，但、但他就是單純的覺得面前的女性怎麼有辦法對他這麼好、好到可以讓他在得到承諾的當下真的感覺到厚實的安心，這與剛剛那還有些忐忑、害臊與不安的心情相比還要強烈許多，讓他——

「哎呀、怎麼哭了？」

「我才……我才不是、是它擅自……」

誰知道他剛剛究竟有多害怕呢？與良榮碰面之後只能將對方當作浮木的感受同時糟透了卻又棒透了，誰知道他剛剛要是繼續待在公寓裡會不會真的瘋掉，中桐此時崩潰的抹著眼淚，但已經不是無助到崩潰的不知道該找誰求助的那種了。

然後良榮在瞪大眼看著中桐無聲的哭成這副模樣之後，決定履行自己稍早前所想的——伸出雙臂，將面前這個就連哭泣都能哭的很好看的青年抱進懷中，溫柔的撫摸對方的背。

對方的手也忍不住攀上她的背部，不帶任何踰矩意味的抓住她的外套，還將她的肩頭當成衛生紙軟軟的擦了幾下。

「沒事啦，我知道剛剛那樣真的很可怕，這樣哭不會丟臉的。」

「嗚嗚……我好蠢……」

「不會蠢啦，不如說你哭起來也挺好看的。」

「妳、妳好過分……為什麼這時候還要開玩笑……」

「沒在開玩笑，」良榮也摸上中桐的雙肩，將人推離一些之後近距離凝視這張她從之前開始就始終覺得很好看的臉，柔軟的笑出聲，「你真的長很好看，難怪會被盯上。別擔心了，今天先好好睡一覺，哭過之後就會有睡意了吧？」

嗯——確實如此，發洩過後突然放鬆的精神才會被疲憊侵襲，儘管中桐此時闔上眼說不定還無法如此迅速的入睡，但想必不會輾轉難眠吧。而且他也懶得反駁細貝良榮說他好看的風涼話了。

於是他點了點頭，良榮直接抓下掛在牆壁上的毯子，一人一條，讓他們倆人相繼躺下之後蓋好，關燈，接著轉過身面對面。

良榮用手又稍微抹了抹中桐眼角濕潤的痕跡，在中桐的默許之下將一隻手蓋在對方的耳朵上頭，形成幾乎環抱住對方的頭的姿勢。噢、她現在似乎沒有像打開公寓門時被抓住那樣不自在了，這是否代表她內心的想法有哪處改變了呢？

心生憐愛之情——或許可以這麼說，而她在看著中桐閉上眼時抿了抿唇。

細貝良榮會對中桐嘉一郎這麼有耐心，似乎已經踩在可以理解與匪夷所思的界線上了。

啊……糟糕。

可愛到想要保護的這種心情，好像有點不妙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