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山與海
哨嚮的精神域如何形成,呈現的景緻為何迥異,至今沒有令人信服的學說。
有人說是曾經的記憶構築、有人說是個人心性的展現、也有人說是上天隨興的贈與,讓少數人一窺過往世界的美好、望見震撼人心的幻域。
佑介其實並沒有很喜歡自己的精神域。
年輕嚮導對那些爭論始終不曾關心。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沒碰到精神域與他一樣是由夢境景色構築而成的同伴。
甫覺醒成嚮導的孩子夢見自己生長在異國的臨海小鎮,哥哥自降生時同樣也在身邊。世界沒因核戰而污染、INV從未肆虐,周遭眾人皆平凡度日,毫無缺陷的心臟讓他體會自由奔跑的暢快。
懵懂無知的幼童自無意識便彼此陪伴,好事壞事一同承擔。兄弟形影不離,視彼此為理所當然的存在,許下一個個往未來的約定。
這應該是美好的吧?
但為何會變成那個樣子?
隨年齡增長,注意到目光的聚集,相似的手足察覺了個體差異,學習到為他人成就感到驕傲,了解了無法改變的能力差距。忌妒羨慕與喜愛自豪交織纏繞,相依的兩人有了距離。
猶如山與海即使接近仍始終分離。
浪潮沖刷岩岸的聲響一陣又一陣,精神域的空氣總瀰漫近海特有的鹹味,吹來的海風黏著肌膚,柏油路面如以往進入時平整。體現心理狀況的烏雲此刻遮蔽著光,將公路左側的湛藍海洋、右側碧綠起伏的山丘和遠方綠蔭蒙上一層陰影。
嚮導在自己的精神域狀況反而不佳,說出去會引人發笑吧?佑介仰頭遙望昏暗天色。上次進來是多久前了?半年?即使平時是晴天,但只要他獨自一人進來總會轉換天象——雖然隨年齡增長,天氣有越來越穩定的跡象。
沿海公路隨地勢曲折,佑介行走兩百公尺來到護欄明顯與其他處迥異的彎道——路標傾斜、碎裂的紐澤西護欄朝海岸偏移、兩個綁著繩的三角錐擋住彷彿有車衝過的缺口。從空缺看去,公路在不遠處往左繞過長著一棵樹的土丘,延著海灣依海岸線與樹林持續朝他從未走到的遠方延伸。
嚮導向前停在缺口,伸出的手在空中停滯數秒才撫上護欄,垂下眼眸。
童年階段的孩子無法處理對兄長的複雜情感,對想將關係修復的舉動感到焦躁,對眼前的人的存在感到不滿,層層堆疊最終脫口而出的是一輩子後悔的話。
「如果守你不在就好了,我最討厭你了!」
在那瞬間,對方的表情讓他知道他受了傷。
在那瞬間,扼緊的心臟讓他知道說錯了話。
擋在面前的是收下話的那人。
守護自己的是他的哥哥。
受傷的孩子醒來時事情已經結束。從父母表情發現不對勁,查覺一直以來在身旁的哥哥不在身邊。
平常一天的定義從此支離破碎。
不要、不要,不要!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沒有想要守死掉啊!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是因為我和守吵架的關係嗎?是因為守保護我的關係嗎?
是因為我說守不在就好了嗎?
想說對不起說了那句話、想說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想說我沒有不喜歡守、想要明天在一起上學……
所以,
所以……
所以,能不能還給我——
烏雲色調更加濃稠,雷聲在遠海悶響。一道黑影陡然掠過上空,捲起的風吹動褐色髮絲,白尾海鵰找到了精神域的主人,收翅停至平舉的手臂。
「不用擔心。」鷹爪的抓握比平時大力甚至有些刺痛。嚮導微瞇雙眼,輕搔精神體覆羽的頸脖,「我不會和以前一樣受那麼大的影響了。」
鷹瞳盯著嚮導數秒,輕啄手指已示回應,白尾海鵰再度展翅飛向公路隔海另一側的土丘前的護欄,轉動脖頸看向還在彎道缺口旁的嚮導,就像在那等待他一樣朝他鳴叫。
「我這就過去。」
確實不應該久留在自己的精神域,畢竟他只是剛好「順路」進來看看。停下的雙足繼續前行,與土丘的距離拉近,公路旁一條往上的小路也隨角度出現在白尾海鵰暫棲的護欄前方,丘上的大樹隱約可見。嚮導讓精神體攀上手臂,踏上小徑。
海浪擊打礫石的聲響遠去,腳下從柏油轉為壓實泥地,灰沉的天轉瞬為近乎無雲的橘紅,北領角鴞的啼叫從不遠處傳來。斜照的夕陽將遠方的山林、大地與嚮導染上昏黃,丘上閃爍金光的芒草隨海風輕擺起伏如海波。
小徑攀至丘頂分裂兩條,通往山林的朝遠方而去,佑介踏上反向轉身面向目的地。大樹大半陷入背光陰影,唯一面陽那側則靠著姿態愜意的守與他的北領角鴞。
「抱歉,久等了。」
「不會哦,你從你那邊來的嗎?可以直接進來啊。」
「嗯,偶爾還是要去看看……來吧。」
哨兵一臉欲言又止但沒再多言,等嚮導在身側坐下便閉起雙眼。收假前回IUM的最後梳理,再下次又要是好幾天。白尾海鵰飛向傍晚的天空,貼著樹梢拍動雙翼,枯木隨穿過羽翼的氣流重現綠意,隱藏在金黃中的枯萎亦重新恢復生機。待精神體修復哨兵的精神域返回樹梢與北領角鴞依靠歇息,嚮導也重新把哨兵的屏障仔細加固。
「有想再加強調整的嗎?」
「這樣就可以了,謝啦。」惱人的雜訊被剃除後一身輕鬆,守轉動頸脖活動手臂,大大伸個懶腰往身旁一靠,「出去嗎?還是再待一下?」
「都靠過來了才問。」回應他的輕笑中夾雜歉意。佑介調整肩膀讓守更舒適些,將身體重心壓向樹幹跟著放鬆,「那就再一下吧。」
身旁兄長沒再搭話,弟弟察覺他想打盹便任由守放鬆意識。餘暉照亮佑介的側臉,將無法從這精神域觸及的海洋染上金黃。聽不見海潮聲的精神域中芒草隨風擺盪,窸窣摩擦成此刻唯一的聲響。
從以前到現在黃昏給人的意象幾乎都和衰亡憂傷脫不了關係,你不覺得這很觸霉運嗎?佑介還記得某次與守的閒聊。
精神域的主人聽見這問題,偏頭笑著回應,「但這不也是提示回家的色彩嗎?像是爐火的顏色。是一天結束,開始準備休息的時間。啊,當然對部分人來說反而是上班時間就是了……嗚,總之,我覺得很美哦。」
年幼嚮導睜開泛淚的眼,米白的天花板沉默與他對視,固定頻率的嗶嗶聲是聽慣的音效。稍快的心臟跳動稍微不適,隱約知道自己在醫院的他徬徨窺視周圍,在病床邊看見哥哥與媽媽盈滿擔憂的臉。
太好了。掛著黑眼圈的母親神情憔悴,將他擁入的懷舒服又溫暖,安心與疼惜的情緒隨擁抱傳遞。
上次醒來已經是三天前。醫生說他只是做個夢。雖是如此,惡夢讓優異的感知能力拖垮孱弱身體,彷彿自己害死哥哥的強烈愧疚真實得讓嚮導難以承擔。痛徹心腑的懊悔扼緊本就缺陷的心臟,劇痛使孩子喘不過氣而動彈不得。若非當時身旁的哥哥察覺異樣醒來查看,悲痛或許會在那天帶走他。
佑介的屏障已由醫院中的他人重新補強,情緒衝擊的幅度減緩,哭哭啼啼又支離破碎地把夢中的一切描述給哥哥。
守不會為了保護我死掉吧?
「嗚,我在這裡,沒有死掉哦。」淚水和鼻涕沾濕的衣服摩擦身體帶來不適,認真頃聽的兄長回應弟弟。身體傳遞體溫,心臟穩定的鼓動令人心安,「所以,佑介也要答應我,不可以和夢裡的我一樣哦。」
「你要和我留在這裡,不可以過去那一邊。」
與他相同大小的手掌在背後輕拍,平穩的振動令人昏昏欲睡,讓他迷迷糊糊地闔上雙眼。再次睡著前,佑介依稀記得自己有在哥哥肩上悶哼地回應。
直到能不再混淆夢中與實際情緒順利出院,度過危險期這期間家人都在身邊。
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待他們與只有哨嚮可見的海鵰與角鴞相見,小嚮導才發現夢中的景象已精神域的方式重新呈現眼前。或許是他曾和哥哥敘述那個夢,亦可能是哥哥認真傾聽的關係,兄弟的精神域由他夢中的景緻一分為二。彷彿自古以來雙胞胎擁有心電感應的不科學假說,難以置信卻實際存在。
「佑介的精神域海水閃閃發光,一大片的藍很美哦。」相較於當時守純粹的讚嘆,佑介緊握拳頭冷汗直流,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沒當場崩潰或許是因為守在身旁。察覺弟弟全身緊繃,知道和他夢中場景相同,守拍拍自己的胸說來他這邊就好。
「畢竟我們的精神域,是一對的呢。」
坐在床上的佑介在現實中睜開雙眼,電子鐘剛顯示二十三時。進出精神域在外界只是眨眼之間,房間空調還沒調整到設定溫度,微悶的空氣撫過臉頰。天花板上留有小時候兄弟與母親一同貼上的星空壁貼,房間在收掉兒童家具擺上成人使用的後稍嫌擁擠,儘管父母離世後多出空房,兩人仍沒有更換的打算。
身旁的守遲了幾秒回歸,知道梳理結束代表什麼的他一臉不情願地躺倒在床上,「……不想回去……而且現在精神好好。」
「所以我有提早叫你,在裡面睡太久會睡不著的。」握著手機的手指輕敲背板,「這次大概幾天?」
「應該不會超過一星期……吧。怎麼了嗎?」
「知道了。」佑介點開手機,滑動頁面查閱通訊冊,「我想找時間見見愛蓮娜小姐他們,有興趣一起嗎?」
「啊?」沒想到佑介還記得前幾天晚餐時自己的意見,守驚訝撐起身體之餘才總算串起這幾天弟弟有些心神不寧的言行——有時叫他不會回應,剛才還進到自己精神——「真的要聯絡?」
「也剛好一段時間沒見面。」手機螢幕停在一串數字前,佑介黑色的眼睛因螢幕反射微亮著光,「我還是想問看看。或許最後不會有任何改變,但讓自己有多些選擇,真的需要時就能夠應對。畢竟——」
儘管有哥哥的稱讚,佑介還是不太喜歡自己的精神域——因為這會讓他一直憶起那個惡夢。最初的排斥、抗拒,到還說不上習慣的現在,隨著時間,他的想法有些許的改變。
因此,他也很謝謝自己的精神域。
「那種經驗,在夢裡就夠了。」嚮導的音量不大,聲音低沉。
山林是守的,海與公路是他的。縱使未來某天少了一人,無法碰觸的精神域外也永遠會有對方的守候。
但若真的只剩一人時,另一人會採取什麼行動?
「……如果佑介能夠安心的話,那就這樣吧。」和往常一樣伸手搓揉弟弟頭的動作遭到反抗與掙扎,在他嘟噥抗議「我是認真的,不要鬧」時也沒鬆手,「我知道,只是不需要那麼嚴肅,放輕鬆點,這樣對心臟不好。」
趁佑介一臉埋怨忙著撫平頭髮,守拾起落在床上的手機按下螢幕的通話鈕,螢幕隨即轉為撥通模式。
「時間可以的話也算我一份吧。啊——不過可以的話還真不想見他們。」
「等等、這時間你還撥過去?我還沒做好準備耶……」嚮導顧不得頭髮慌忙抓起手機。面對兩人進入IRID與IUM前身為哨兵與嚮導的師傅,沒做好準備就撥通的電話讓他心跳因緊張而加快。
敬畏、逃避、困擾與疲憊等情感波動從守身上傳出,不意外地與自己差不多——不是說人不好,但彷彿被按在地上摩擦的訓練回想起來,一陣惡寒讓皮膚爬滿疙瘩。
尚未接通的震動提示持續,焦慮如長絲綿延,多一次就增加正打擾對方與就直接掛掉就好的情緒。
這下連按下通話的守也跟著緊張了。
「還是明天?」
就在佑介要按下結束通話的前一刻,傳來對面接通的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