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初次見面
我的記性，尤其是把人的臉和名字還有其他資訊做連結的能力不算太差，被父母稱讚過說不定服務業是我的天職。雖然自身並沒有特別強烈的感覺到這件事，只是想著既然他們都如此說了，大概沒錯吧。
宮田書店的員工數量並不算多，但大部分都是資深員工，和少數放學會來幫忙的學生。而因為從小就對書店經營的內容抱持著興趣，從小學起父母就不會避諱告訴我工作時遇到的大小事，也會告訴我一些在職場要注意的地方。雖然沒辦法完全理解他們所說的話，但是我還是盡可能地把那些內容記在心裡。高年級開始，偶爾就會跟著雙親一早來店裡幫忙。
大約五年前冬天的某個早晨，父母正在裏頭的辦公室裡開早會，我拉開大門開始準備開店時門外卻有人等著。
「不好意思，我們十點才開始營業哦！」對方全身包得緊緊，明明戴著手套卻還呼著手，原先不覺得冷的我好像光看著就跟著冷起來了。
「啊......抱歉。不。我知道，我等你們營業再進去，沒問題的。」說著那人又搓了搓手。
「不，你看起來好冷，請先進來，可以先隨意看看。」我把燈打開，他道了謝便開始在書櫃和書櫃之間逛了起來。
真是奇怪的客人。我邊進行例行的清掃，邊時不時朝這名不速之客身上打量。看起來大概是高中生吧。
「這麼早就來店裡，是有什麼急著要買的東西嗎？」雖然還沒開始營業，但還是忍不住詢問了對方。通常會來書店買書的人都挺悠哉的，畢竟書不是什麼生活必需品，也想不太到有什麼場合會需要立即需要什麼書本。
「我想買禮物給......」對方停頓了一下才續道「我弟。大概是國中生年紀。」可能是因為剛剛還凍到不行，他好像有點勉強的笑了笑。「你是這間店的小孩嗎？在幫忙開店真是了不起。」
「雖然我看起來很小，但已經要國中了。」儘管不是很重要需要更正的事情，對方也沒什麼惡意，但覺得被小看了所以我忍不住更正。
「國中？」客人似乎有些意外，隨即露出了一抹難以判定情緒的笑容。「真抱歉，我還以為你是小學生呢。那，我收回我剛才的話。因為已經要國中了，你幫忙開店只稍微有點了不起。」
「我，我不是為了想被你稱讚才說這些的。」難得被表揚了的感覺並不壞，但總覺得還是被小看了，我無法控制自己有點彆扭的回答。事實上，過去商店街的大人們在我從小偶爾到店裡幫忙時也都會稱讚「宮田家的孩子真了不起」之類的，但時間久了他們也會習慣，一切都變成理所當然的。對這條街上的人來說，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就是了，因為所有人每天都在為了謀生而努力。
「那，了不起的書店店員さん，可以推薦我一些你喜歡的書嗎？」客人又咧嘴笑了笑。真是一個開心的人，我想。「我弟年紀大概跟你差不多。他今年國一，但是有這麼高。」他在比自己矮大概一顆頭的位置比畫了一下。
「我以後也是會長高的。」雖然離那個身高還有點遠。儘管大人曾經告誡不能對客人說話沒禮貌，過去這點我也一直都做得很好（許多長輩都會誇讚我的敬語講得好）但不曉得為什麼當時面對眼前這個初次見面的客人，卻有種自己不該，也不需要這麼做的感覺。
「那就加油吧！所以呢，有什麼推薦的書嗎？」他依舊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隨意的搓了搓我的頭。我倒是不討厭被摸頭，所以就讓他摸了。
「這本。」因為也不知道長那麼高的小學生會喜歡看什麼書，我走到童書區拿起了媽媽說最近進了新版，所以要推薦給客人的書。
「咦？」那個人不曉得為什麼呆了一下，然後再度微笑伸出了手。「啊，哦，不錯呢。我小學的時候也很愛看。現在也還是很喜歡喔。」
「是喔。」想著他大概是要我拿給他，於是我把書遞給他，他將書接過之後拿起來端詳了一陣。「封面跟以前一樣看起來很無聊啊」他說。
「可是內容很好。」雖然他沒看過。
「話可不能這麼說，就像我要是因為你長得矮就小看你一樣讓你不開心；要是因為書的長相害它賣不出去的話就會困擾了，不是嗎。」客人拿著書走到櫃檯，然後回過頭來對著我。「你喜歡賢治嗎？」因為沒聽過人這樣叫他，我愣了一下，於是客人指了指書補充：「宮澤賢治。」
「沒有特別......」比起很多字的書，我比較喜歡繪本或是漫畫。
「那，有機會可以多看看他的作品吧。」看了一下書本的價格，他邊掏著零錢邊說「雖然有些內容說是童話卻根本不是適合小傢伙看的，但反正你也不小了，對吧？」
「我不小。」這種時候必須確實的回答。我點了點著金額，拿紙袋幫忙把書裝好，遞給他。
然後他接過書，再次環顧了室內，然後用力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最後看向了我。
「真是間好書店——我會再來的。」
說完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看了看錶，然後震了一下，就飛也似的離開了。明明是高中生，說話卻莫名的有點像老頭子，真是奇怪。我抓了抓鼻子。
正好也差不多到了營業的時間，母親從辦公室走了出來。父親不在，大概是接著又去出差了吧。
「媽媽，賢治先生其他的書都放在哪裡？」
母親有點訝異的看著我，然後瞇起眼睛，笑了。
「請自己找，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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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妳今天會幾點回來？」舊公寓二樓其中一戶的門敞開，門上的名牌寫著山下二字。少年在位於上坂縣母親的住處，看著正在玄關穿著鞋的母親問道。
「大概八點左右。抱歉呀，哲平。」水野惠滿懷歉意的微微一笑，看著難得明顯面露彆扭之情的兒子。「明明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會盡量早點回來的。」
「不，沒關係。」雖然的確有點失望，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而且因為滿會來，所以沒關係。「路上小心。」
「嗯，我出門了。」女性提起了包踩著高跟鞋，揮了揮手掩上門離開。
唉。雖然不喜歡老家吵吵鬧鬧的，也的確喜歡在母親的公寓待著，但獨自一人果然還是會覺得有些寂寞，他忍不住想。水野惠因為自己的工作忙碌所以老是往外跑，看起來沒有什麼身為山下組的女人的自覺。實際上哲平至今不解為什麼父親明明對下面的人們和自己都相當的嚴厲，對母親卻如此隨意。
「好慢啊。」其實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以上，他卻有些不愉快的覺得要是早點來就好了。儘管從隔壁縣趕到這裡確實需要時間，但滿應該知道自己很希望他快點來才對。無聊的到處找東西打發時間，過了半個小時才聽到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在滿把門打開之前便搶先打開了門。
「哇，謝謝。」門突然被拉開，滿似乎有點嚇到。「我只差一點就可以征服它了，幹嘛妨礙我。」雖然是這麼說，同時提著袋子又得開門的他看起來還是有些狼狽。滿笑著提了兩個袋子進門，用腳將門帶上後移動到了餐桌旁。哲平打開袋子看了下，裡面裝的是一些食材還有一個包裹。
「我等你很久了。」他拿起有點隨意的包裹端詳了一陣，舉起。「這是什麼，書？」
「生日禮物。」滿也沒有要裝模作樣的意思，直接回答。「想說挑點不一樣的給你。組裡亂七八糟的大家不會送你這種吧？」
「的確是不會。」每年都收到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明明自己也才小學卻已經收過日本酒了，也收過一些不知道要用在哪裡的傢伙，組裡盡是些沒大人樣的大人。
「對吧。雖然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我自己也有一本可以借你，但能擁有自己的還是比較好吧？」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他邊整理著午餐要用到的食材邊道：「抱歉啦，第一次來上坂，光是找商店街就花了不少時間呢。連能問路的人都好一陣子才找到，也太鄉下了吧，這裡。」
「人少一點，比較安靜。」哲平看向了飄著雪的窗外。「這裡常常只有下雪的聲音，不像家裡。」公寓的近距離內也沒有住家，就算周末逃出家裡待在這裡，也常常只是一個人度過安靜的時間而已。
「你寂寞了嗎？」滿笑著。儘管他也不會想叫他回去，至少現在不會。
「並沒有。」豪不在乎的說著逞強的謊，其實他只是不喜歡吵鬧和家裡那種氛圍，但同時也不喜歡自己一個人。
「哈哈。不過你也不知不覺就要升上國中了呢。」滿不知道第幾次的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小朋友的時候的景象。
由於孩童時期正在長大，就算只差幾個歲數，也可能會有明顯的外觀差距。但水野哲平無論是外觀，還是心理成熟的程度都遠超過自己的預想。明明他也有自覺自己已經算是早熟的孩子，但眼前被稱為是自己「未來的老大」、小自己三歲的男孩，當時只是冷淡的向他說了一聲請多指教。
「你好，哲平君。我是湯川澤的兒子滿，請叫我滿就行了。」滿釋出自己最大的善意向對方伸出了手，但當時還不懂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能的他毫無顧慮的接著直接道出了他心裡的疑惑：「聽說你是山下組長的兒子，那、」
他記得這句話的後半段還沒說完，他就被他家大人摔到了地上，然後他聽見了他爸卑微的道歉聲，說著抱歉，組長，我家孩子不懂事。
『那你的姓為什麼是水野呢？』
他只不過是好奇而已。
過了許多年後他知道了理由、知道自己碰了組裡其中一個不能犯的大忌，但當下的他只知道這個人，從初次見面就帶給了自己痛苦。
而且這痛苦只會持續下去，雖然不曉得會到什麼時候，但恐怕是一直、一直、一直。
慢慢的他們一起長大，因為待在山下組的關係，有很多很多相處的機會。滿了解了這個看起來超難相處的少主其實根本不想繼承家業只喜歡讀書、知道他雖然總是態度冷淡，又在耳濡目染之下變得有些殘酷但本質依然善良、也明白了水野哲平對自己的憧憬。
儘管方式有些彆扭，但他無疑是把自己當成哥哥在景仰的吧。明明自己只不過是未來眾多手下中的其中一人罷了。
其實山下組並沒有特別刻意的在吸收年輕人，但因為自己的父親是山下組現下的副手，上面也有意把自己培育成下一代的副手，從小就被迫知道了很多不想知道的事情、深入了危險的立場，學會了使用傢伙的方法，弄懂的達成目的的必要犧牲，免不了被指派各種從淺入深的工作。
「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似乎比較不會背叛」
理由好像是這樣的。過去有些將軍身旁的小姓們好像也是這麼被培育，但明明是黑道，卻也想要如此附庸風雅實在是很可笑的事情。只是時間過去他也不得不承認，也許對某些人，至少對自己來說這的確是有用的作法。
當你看見一個人的溫柔之處，到底要怎麼動手去傷害他？
面對「工作」他也是這樣。所以絕對不能有多餘的交談，不需要事先查任何無關的多餘資訊，也不需要對方的背景。不需要知道這件事的是非對錯，只要確實完成他該做的事情就可以。
沒有完成的話回到組裡就是一頓揍，使他傷上加傷；如果完成得不夠俐落，儘管沒帶傷也還是會被揍。但因為受了傷就會被哲平問多餘的事，讓哲平對組長說多餘的話，讓自己再度被揍，所以他只好讓自己變得更強。那些資訊落差上造成的不足，只要靠實力補上就行了。
實際上，組長因為種種，相較下已經不怎麼勉強哲平了。
而那些沒有被勉強的部分，就加到了自己的身上。理由是這樣未來才能輔佐他。
要是能在這次的工作中死去就好了。他至今每天都這樣想著。
但他知道，這並不能解決問題，所以他還活著。
要是沒有生在這種家就好了——每次哲平向自己如此抱怨時，他都會在心裡想著我也是，然後開口回答，我知道。
我也不想，但是我好像不能讓你知道那樣軟弱的自己。那是身為年長者、身為哥哥的責任。
因為除了山下組，你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你知道嗎？
我也不想，這件事你知道嗎？
有點寂寞，可能還是好過在家老是被毒打吧。
「等升上國中就會交到新的朋友了。哲平一定沒有問題的。」滿拿出了鍋碗。「今天就吃可以比較快弄好的，可能不會太豪華。」
「沒關係。你做的都很好吃。」
「謝謝。」這他知道。
□
「咦！沒有事先說怎麼會知道嘛！我們要坐在一起啦！」教室裡傳來了女同學們鬧騰的聲音，講台上一臉無奈的導師只能開口。
「不可能不照身高坐的吧。你們這樣會擋到其他人的。快協調好位置。」被喧鬧聲奪走注意，坐在靠窗倒數第二個位置的哲平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以最好的視角往教室裡掃視了下了解狀況，判斷所謂的「其他人」八成是指坐在中間第三排的小矮子。
由於一開始的座位是自己選的，大部分的同學都選了適合自己的位置。不曉得那個人是錯過了選位置的時機才跑去坐在那種根本看不到黑板的地方，還是擋在他前面的女生後來才擋在他前面的。但不管是哪種，都不干他的事，所以他很快地就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書本上。沒想到同學完全沒有要妥協換位置的意思，反而更加的吵鬧。而班會的時間也正好結束，老師居然就這麼離開了。
「不好意思，拜託了，我可以和你們換位置嗎？」稚嫩的聲音說著和其不怎麼相稱的敬語，低聲下氣地向新同學請求的句子傳入了耳中。
「我們不想啦！」「我們想坐第一排，你自己要這麼矮的！」
隨後回應的卻是惱人的聲音，國中生這麼幼稚是正常的嗎？而老師居然也不處理，為什麼大人可以這麼不負責任呢？等到他意識到時已經拿著書站起身走到了那幾個身材和同齡人相比算是高挑，但還是比自己矮的女孩身邊。
「不好意思，拜託了，妳們可以離開教室嗎？」他淡淡的用一模一樣的敬語說著失禮的句子，另外補了一句：「太吵了。」儘管根本不認識因為太矮而被擋住的小學生，整件事情的發展都毫無道理讓他十分的煩躁，最重要的是他們打擾他看書了。
大概是因為沒想到自己會被同學直接這樣羞辱，女孩都愣住了。而同班的其他同學可能也覺得堅持不換座位沒什麼道理，不是用譴責的目光看向兩人，就是低頭摸著自己的事情，彷彿自己不在這個空間似的。
「可以嗎？出去。」見兩人沒反應，水野哲平又問了一次。「還是妳們要跟他換位置了？」
「沒關係的，哲平君！」剛才聽過的聲音突然大叫了一聲。「真的不想換座位，也沒問題的。」
突然被叫出名字讓他震了一下，才低頭轉向聲音的來源。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明明都特地到了上坂就學，該不會有認識自己的人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種存在必須、
「剛才不是自我介紹過了嗎？」矮了蠻多的新同學歪著頭看著他。
「然後你就記住了？」班上明明有三十幾個人？
「嗯。」他點了點頭。「你說你的興趣是讀書。真的？」
「......真的。」他沒有其他稱得上是興趣的東西。討厭的事情倒是很多。
「那我上課看不到的部分，你再告訴我就好了！」小矮子（暫稱）一臉開心的說著莫名其妙的結論，然後像是發現寶物般地將視線定在了他手上，眨了眨眼指了指書本。「你也喜歡賢治嗎？」
賢治？除了滿以外，他還真的是沒遇過人會這樣和文豪裝熟的。
「不算特別喜歡，但我喜歡這本書。」因為是滿送的。
「這樣啊！太好了。」雖然根本不知道書本是不是從自家銷出去的，但因為聽母親說進貨後這幾個月賣出了不少，看到有人說喜歡這本書總覺得莫名的開心，柴久想著之後也許有機會也來看看這本書了。
「啊，雖然剛剛介紹過了，我是宮田柴久，家裡是開書店的！」宮田柴久笑得像他們本來就是朋友。「請多指教，哲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