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Tremble and Ruin
Gentle Dark 2他現在已經可以俯視那個總是用討人厭的視線看向他的吸血鬼。
只要他想,伸出手就可以繞過對方的肩頸掐住對方的喉嚨,指尖壓上對方的鎖骨便能輕而易舉的將那副以凡派爾而言過於單薄的身板扳倒,只要他想的話——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太過乏味的日子讓他產生這世界本就如此無聊的錯覺,貴族般的課題讓他越來越懷疑自己存在在此處的價值,夢想——那種東西快要變成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的虛無縹緲,原先看著維吉爾那張臉還會興起的憤怒現在也只剩下支離破碎的情感。
或者該說是被那些不了解而全都壓縮成了難以解釋的未知,不知道這個男人在想什麼,不知道這個凡派爾在想什麼,不知道這個吸血鬼在想什麼,然後那些亂糟糟的情緒出口就成了對對方的惡言相向。
他不指望這個恣意妄為的家主對他這個血奴吐露任何實情,但看著對方湖水藍般的寶石雙眼朝自己直勾勾的望過來時心會痛倒是事實,而這大概意味他這輩子是真的完蛋了。
啊、他還忘了一件事。
吸血鬼從未飲過他的血,這讓他思考是否要在內心將吸血鬼這個說法換成凡派爾,即便他口頭上對對方的稱呼還停留在混帳、瘋子或者人渣這種根本算不上稱呼的蔑稱。
「我想回一趟分家。」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看到你的臉。」太過直白的理由終於讓吸血鬼停下手中轉的愜意的筆,抬起頭看他的眼神好像正委屈的寫著他的臉應該還沒有難看到那種地步吧,但早已習慣對對方不友善的人類就只是冷冷地看著那雙眼,然後比出一個大大的中指外加一個不耐煩的嘖聲。
「……好吧,」最終吸血鬼妥協似的聳聳肩,放下筆後將雙手交疊在自己的下頷下方,笑容親切可人的像是期待愛人將會在不久後歸來的少女,親切的讓人作嘔,「那就給你放十天的假,準時回來喔。」
哈維面無表情的點頭,轉身離開時完全不帶任何一絲留戀,甚至在把門甩上時多加重了點力道。
他在走出這扇門的情緒就跟往常一樣五味雜陳的如同把所有食材丟進鍋裡亂攪的爛味道,他的爛心情早已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了,反正自從他知道自己完蛋以來就再也沒好過,再加上那個該死的可預見未來。
即便他仍舊不清楚維吉爾到底想做什麼。
但現在就讓他稍微逃避一下這個慘澹的世界吧。
一下就好,就算只有十天也好,讓他暫時不要看到維吉爾那張欠揍的臉,逃避這些該死的爛事吧。
※
但事實證明他回分家也沒有比較好過。
那群看了他就像看到鬼一般的分家家人們絕對不會在他方圓十公尺內出現,彷彿他身上帶了什麼致命傳染病,可笑的像無知的鄉愿,而他就只能在解釋了無數次自己沒被本家人洗腦之後放棄似的窩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陌生的天花板發呆。
這樣放假還有什麼用啊,媽的,只是徒增壓力而以。
還不如回去罵那隻吸血鬼還比較紓壓——或者揍,雖然他在不知不覺間似乎成長到可以把對方打趴的程度,導致他現在已經不太敢下重手了。
好像是自從幾年前那次捅心口開始,不太確定對方是不是故意的,但他越來越常不小心讓對方受傷流血,劃出長長一道傷口的觸感總讓他心有餘悸,但看著血液越來越感到麻木的自己也讓他覺得害怕。
以及那句使他總隱約察覺到垃圾未來的話。
『殺我的時候,插的越深越好。』
媽的不要想起來啦,他的壓力越來越大了啦去他的見鬼放假!
他恨死就連假期也要佔據他腦袋的吸血鬼了!去死!
哈維在床上翻滾,又多罵了好幾聲去死之後才憔悴的把臉自枕頭上拔起來,意識到自己再待下去肯定不出幾天就會瘋掉時浮現出一個他很不想面對的想法。
看來他得要提早回本家了。
※
站在本家宅邸前時他還在想自己是不是會被對方嘲笑怎麼過了五天就跑回來了。
他甚至可以想像得出維吉爾用那張勉強還算帥氣的臉對他說出親愛的是不是太想我、我好想你喔好開心你這麼快就回來了、真是的嘴上都不說但其實你很喜歡我吧類似這種會讓他起雞皮疙瘩的話。
要是再加上浮誇的笑容以及舉動那就更完善了。
啊——好麻煩。
哈維在硬著頭皮踏上宅邸內的草地時咬牙,提起皮箱時順帶舉起手壓低自己的紳士帽沿,長靴底磨過軟軟青草的觸感適當的解放了一些煩躁感,但仍舊在他狠狠瞪向大門兩旁的守衛時重新竄升。
他這個分家血奴在本家的地位有些微妙,現在他正處於無法對任何擁有明確身分的凡派爾行使命令,但卻能夠對所有包括凡派爾與人類在內的僕役為所欲為的地位,並且還不會遭到任何人的閒言閒語。
大概有很大的原因是維吉爾在背後動了什麼手腳吧,否則以常識來看一個家主血奴頂多就是類似寵物或者妾的位置,而他卻能在獲得教育的同時也獲得權力?
無聊。
「喂混帳。」他試圖讓自己的腳步聲不要顯得急躁,一路走到家主書房前的路途幾乎暢行無阻,除卻某些對他投以不悅目光的凡派爾,或者是那個維吉爾從來沒有多加提過的軟弱弟弟躲在暗處偷偷看他的視線。哈維推開房門時的舉動可說是無禮且粗莽的。
語氣當然也是惡劣的,但預想之中的驚呼聲或是噁心的肉麻話卻都沒有出現。
整間書房空蕩蕩的,這個時間維吉爾不應該還沒起床。
於是哈維走到書桌前簡單的翻了一下文件——整理的太整齊了,簡直就像是他今天沒有來過一樣。明明現在是正中午……?
他蹙了一下眉頭,簡單的將自己的皮箱放置在屬於自己的輔佐官座位後也順手將帽子摘下,接著便走出書房。
往常一成不變的生活讓他傾向不要將事情想得那麼糟,最糟最糟大概也只不過是維吉爾睡過頭或是感冒了,吸血鬼會感冒嗎?不清楚,但他在所有僕役用欲言又止的神情看著自己直直走向維吉爾臥房的視線之下仍舊將這一切當作一個足以被忘卻的突發事件。
或許在看見對方的那一瞬間嘲笑對方竟然也會有睡到忘記時間的一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殺的。
他笑不出來了。
哈維幾乎是在推開房門的那一刻立即感受到呼吸凝滯的痛感,又或者那是他在看到維吉爾時所產生的莫名其妙的共感。該死,就說他真的徹底完蛋了啊,去他的。
他反手將房門給關上,確保現在落下的鎖不會讓任何人進來這名凡派爾的房間後才顫巍巍的呼出一口氣。
「維吉爾……」這大概是他此生以來第一次叫出對方的名字,被捲在喉頭以至於含糊的帶了顫音的嗓音終於讓維吉爾稍微回過神。
那名背對他的吸血鬼坐在床上,手上還握著匕首——那張原先還白淨的像初雪般的床鋪現在就像是被恣意潑灑了好幾桶紅色顏料般絢爛,而哈維很確定那些未乾的薔薇藝術肯定都是出自維吉爾本身。
凡派爾在身後傳來呼聲時身體微微震了一下,穿在凡派爾身上唯一的一件白襯衫此時也早已被鮮血浸染。維吉爾縮起垂在床沿的兩條光裸的腿,試圖緩緩的挪動臀部轉身時卻還是因為身下那粘連的血液而踉蹌了一下,只差沒有往前倒在床上了。
哈維試探性的往前走了一步,並在驚懼腳下地毯的濕潤軟爛竟讓他聯想到剛下過雨的草地時望見對方那雙被瀏海遮掩住的碧藍眼睛。
那實在太過混濁,就跟凡派爾全身上下的狼狽一樣,鬢邊的髮絲似乎還隨著他的動作流下幾滴濃稠噁心的血液。
「你提早回來了啊,是因為分家那些人為難你了嗎?」維吉爾的神情看上去在笑,但哈維看著這副就是硬擠出來的游刃有餘只感到不爽跟心臟被狠狠絞碎的痛楚。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而維吉爾看他沒什麼反應之後便丟下匕首,隨意的用手指攬了攬亂糟糟的髮絲後爬向前。
這樣的動作讓哈維更能看清楚那些對方自己弄出來的傷口,還在汩汩滲血,帶動牽扯吸了血的沉重床單所發出的黏膩水聲讓哈維頭皮發麻,但維吉爾就只是爬到離哈維最近的床邊,也沒打算下床,就這麼跪坐在床上看他。
「發情期——想說你不在的話這次就不要打藥了,但結果還是跟之前沒兩樣。」維吉爾聳了聳肩。
但哈維能從對方雲淡風輕的語調當中聽出試圖掩飾很多很多東西的故作鎮定,還有肉眼可見的雙肩顫動。
他緩緩的走了過去,腦海中飄出許多吸血鬼發情不應該如此狼狽的假設,然後將雙手壓上與這個空間同樣沾滿了血腥氣的雙肩。維吉爾平靜的眼神因此而染上一點錯愕讓他很有成就感,但他並不想看著這張臉太久,於是便主動跪到床上,把這隻傷痕累累的凡派爾擁入懷中。
「你的衣服會髒啊。」凡派爾說,並在得到一個掐的更緊的懷抱時終止了對這個話題的延續。
——他大概也不是一直都很堅強的,維吉爾自嘲的想,並在用雙手摸上對方那目前還乾淨但等會就會被他滿手血液弄得髒兮兮的背部時感覺到對方似乎也在發顫。
所以他才選了哈維啊。這個擁有夢想,擁有情感,擁有幾乎一切他所沒有的事物的人類啊,肯定能夠在被他依靠的同時被他利用吧。他需要對方能為了夢想而衝的衝勁,他需要那個敢愛敢恨的強烈情感,他需要一個能夠代替他的『人類』。
而哈維就只是因為剛好達到他的要求而已,就只是、剛好……
「哈維。」但他發現自己在把臉埋進對方的胸膛裡時竟然會放肆的感到想哭,他想對方大概也是吧,否則他掌心下的種種怎會跟自己相同,苦悶的幾乎要垮掉一般搖搖欲墜,他又怎麼會在肆無忌憚的吸取對方身上的沉香以及極盡可能的把自己越趨寒冷的身軀往對方那溫熱的懷中送時感到安心。
他們兩個都完蛋了吧。
「哈維……」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個總是能以高傲的態度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凡派爾呢?哈維的語氣似乎還包含了這點含意,比起質問更像是心疼,比起憤怒更像是絕望,而維吉爾此時的笑聲聽上去異常刺耳。
「我只是用唯一真正屬於我的資產換了很多東西而已。」很多。
像是家主的位置,一定分量的權力,以及確保弟弟能夠永遠保有無知之類的東西,但那之中絕對不包括他自己本身的自由。
哈維似乎從這句話當中聽出了許多言外之意,他不笨,但他想他終於在這一刻明白為什麼他會想要叫對方瘋子卻會如此違和的深陷其中的原因了。於是他將對方抱的更緊、更牢,幾乎要將骨頭捏碎的力道讓維吉爾有些喘不過氣,但卻又樂在其中。
「那你之後會告訴我為什麼要毀掉我的夢想嗎?」
「會,以後你會知道。」
這個答案很討厭,但哈維在維吉爾被自己壓到窒息的前一刻放開對方時,看到了一個不怎麼病態的燦爛笑容便打消了繼續鑽牛角尖的想法。他主動拉開自己的衣領,神情復歸淡漠,但重新湊上前時的耳根泛紅卻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們沒有再多說任何一句話,第一次是由血奴主動獻血的情況大致上讓凡派爾明白對方的意思,賊賊的扯開笑之後厚顏無恥的將雙唇貼上那溫熱的白皙脖頸,利齒戳進皮膚的推進溫柔的讓那耳根的紅蔓延到雙頰。
最後維吉爾在傷口逐漸復原期間昏昏沉沉的窩在哈維的懷裡即將失去意識,哈維就這麼抱著凡派爾躺在血泊之中不自在的攬著對方不敢亂動。
酸澀尚未退去,也永遠不會退去。
血奴在朦朧之間聽見了凡派爾到目前為止唯一表露出的內心話。
——那是他唯一的任性、唯一的絕望,而他立誓在這瘋狂的表象之下將會毀去史瓦茲本家的所有。
24 years ago.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