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悲傷酒鬼 Sad alcoholic
冰冷液體如蛇身竄入袖口,鱗片搔過肌膚,沿著逐漸鬆弛的手臂蜿蜒到平坦的領地,那裡曾是沉穩坦然的山谷,此時卻只是一塊被酒精醃漬的爛肉,凹陷的肋骨壓迫胸腔渠取空氣,試圖在被滅頂前掙扎。
醒醒,你需要睜開眼睛。
午夜的氣溫像冰刃,刺骨到你會想起,自己是怎麼從溫暖的羊水中破殼並首次感受現實的冷意。
你是脆弱的,卑微的,能被欺壓的——誰都能踐踏你,用冷漠擊碎你,用扭曲重創你。渺小如溝鼠的你,靈魂卻如爛泥中抽出的綠芽,天真的渴望滋潤,卻不知霜凍遠遠不比夜露折磨。
經過歲月和粉塵的滋養,酒精已經宛如是你的夥伴、債主、情人……或許,我更願意用神性或上帝稱呼。
不,岡特說——等等,疲倦的骨骼肌此刻並沒有運作,他是用大腦在「想」——我不是樂意喝酒,我……或許我有點失心瘋了,但這不影響我思考……
承認吧,岡特,你悲慘到需要飲酒度日,宛如戴歐尼修斯的痲瘋信徒、聖經所說的無智慧之人。酒精使你眼目紅赤,忘卻現實會有怎樣的鳥啼,你憐愛的植物也染上宿醉,乾癟地倒臥在大理石上,像戰爭的士兵預見自己的命運。
你豢養的虎尾蘭看得比你還要清楚,如果「她」會說話,她會勸你告解,接著從十五樓的陽台往下躍。
岡特呻吟,他終於意識到了,這全是自己的大腦在作怪,有個聲音像名高高在上的法官用木槌試圖碾碎他的精神——他脆弱又可悲的精神。
是的,我是你的高我。
男人發誓自己聽到細小的嘶嘶聲,他不確定那是地下水道的蒸氣,還是某隻地鼠發情,又或許真有條蛇在他耳裡說話,但他永遠不會知道真相,那太無關緊要。
我的高我沒有那麼臭屁——岡特與那股聲音「溝通」著——我的高我應該是謙虛的,和睦的,且受理想薰陶的樂觀主義者,當我感到悲傷,真正的高我並不會縱容用酒精破壞肉體和認知,以達到緩解內心難題的效果。
好吧,你抓到我了!那道聲音毫無廉恥地承認,「我」是你,岡特,你可憐的本質。
不,你……你或許是我的鬍子。
名叫岡特的老男人在內心略感憤怒地掙扎,為了反抗腦內總是咄咄逼人的聲音,他隨意找了一搓黏在皮膚上的玩意去稱呼。
你的鬼鬍子在說話?叫你跳樓?
我他媽就是這樣想的。
好吧,我喜歡這個想法。
「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是誰?岡特想,又是哪個聲音想指揮他做事了?憑什麼說「就知道」?內心的怒意突然像回春的少年意氣風發,他試圖賣力用雙手揮舞,想要驅趕新出現的聲音,氣管卻差點被口水嗆到。
「夠了,不要像快溺死的魚在水裡跳。」
很蠢,女人說,語氣帶點苛薄,但他捕捉到一絲微乎其微的無奈。岡特發覺有個溫暖的物體摸上他的臉頰,像是在測量某些徵兆,接著明顯帶了一股刻意的力道拍了拍。
有個聲音在他腦子裡高喊著失禮!但很快淹沒在某種熟悉又柔軟的心緒,促使他原諒這個行為——他那即使醉酒的靈魂能認清對方是誰。
「你又擅自拿走後台幾瓶酒,我很困擾。」困擾,責怪,「別再這樣做了。」
為什麼妳說話這麼冷漠?腦子的聲音說,沒看到我很痛苦嗎?別理我了。
不,某個低音響著,柔軟地響著,與方才聲音相比熟悉又與眾不同——她關心你。
她在乎你。
千斤重的眼皮終於緩緩睜開,眨了數次適應直面而來的慘白燈光,腦子尖叫著這裡是醫院、太平間、自己的葬禮,但濕黏陰暗和某種尿液汽化的空氣與堅硬的水泥地實在太過熟悉,他很快意識到這裡是後巷——《子午媚眼》的後巷,而銀髮女子蹲在身旁,他能感覺到那股凌厲的視線。
「你褲子濕了?」一隻手壓在大腿上,岡特抖了一下,含糊地喊著別碰,手離開了,卻轉向頸部領口狠狠揪起。
「醒醒吧,岡特,」紫色的眼眸低聲嘶吼,「你需要睜開眼睛。」
霎時,他才發現自己眼睛始終是緊閉的,始終沒有睜開過。而幾百萬個腦細胞在尖叫,在反抗,胸口像是烈火在燃燒,痛楚和苦痛像是墜入煉獄,把他的脆弱又矮小的精神拉回八年前——
那一天,他第一次覺得煤灰代表葬禮,礦鏟是墓碑,而曾帶給他心跳的礦所被死亡湮沒,他珍愛、希冀的在一瞬間消逝殆盡,他止不住苦楚,嚥不下,吞不了,魂魄被撕扯,留下一抹鍍了銀色的遺留物——與眼前女子的銀髮相同顏色。
那是他的……是了,同樣讓人徜徉在紫羅蘭海的雙眼,溫柔不失鋒利,耀眼如他曾在煤堆裡挖出的琥珀,他魂牽夢縈,獨自憂傷,想起那柔韌帶著黑灰的吻便會感到解離般的絞痛,他能嚐到對方口中薄荷糖的甜味,唇瓣廝磨時的灰粒讓他發癢,他用好幾年去回憶。
「……我……」他感覺到自己的頭在晃,彷彿晃個幾下就會從脖上斷裂,「……躺了多久?」
幾秒的安靜,岡特感覺到女子回頭瞄了眼不遠處的街鐘,「現在,半夜三點。」
該死的,男人的胸腔發出嗚咽,衷心為自己的失能感到無力。女子沉默地看著他,倏地放開揪住領口的手,任對方狼狽地倒回被雨水浸過的水泥地。
「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她知道所有原因,所有背景,「所以我只會把你叫醒,勸說你,或許待會踢你卵蛋幾腳,但不會告你偷竊。」
她一定對我很失望,岡特想,他無法不這麼想,不過同時嘴裡卻脆弱地說著:「不,別踢……」
妮謬輕笑,「如果你繼續躺在這,他們會以為你是流浪漢。」她發出哼哼氣息,「人們都說異都不可能有窮人,但看來酒鬼還是有的。」
「那是……鬼話,放屁,」男人沾滿雨水的鬍子動了動,乘著酒精難得說出粗話,「我樓下的鄰居就快窮死了……我上周看到他在偷翻回收箱。」
街燈讓女子的銀髮泛著微亮的光,她凝視眼前看起來虛弱又可悲的老男人,每年這個日子都活得像坨屎,一開始她無法理解,如今看多酒杯後各種悲傷故事,指縫流逝過的生命越多,她即使覺得愚蠢,卻也對此寬懷許多。
「你真的不能每年都這樣喝,老頭。」她再度拍了拍對方的臉,嗓音柔軟許多,站起身向倒在地上的男人伸出手,「我爸不會喜歡這樣。」
岡特緩緩地眨了眨眼,像是用視網膜幫女子和新月拍照,他吞了吞口水,耳裡聽見養女自然地說出那個稱呼,彷彿那人還活著,內心洶湧的海浪和空洞神奇地平靜不少。
過量的酒精和耳鳴讓他抬起的手臂都在顫抖,女子施力扶起,讓養父從一攤酒水爛泥成為勉強站穩的守喪酒鬼,將對方手臂繞過自己肩頭,撐起那年過半百的身軀。而岡特知道,女子抓住自己手掌,等同於掌握了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是不會做的。」妮謬淡淡地回絕,岡特知道自己的視線停在女子的手太久,如同過去他曾在酒醉時希望對方對自己發動能力。酒吧後門敞開,進門前他抬起過於沉重的頭,仰看彎鉤狀的新月薄暮般發亮,很快被融密的烏雲遮掩,隱晦不明。
他發現自己每一秒都仍愛著那名男人,但此刻卻已經不需要說出口了。
Fin.
小補充:
1.岡特每年在戀人的忌日上都會把自己喝成狗屎,他控制不了
2.平時性格溫吞、固執又壓抑,岡特喝醉時內心聲音會變得躁動和悲觀
3.岡特偷酒吧的酒,妮謬會自己墊錢,店長出於同情沒有太在意,反而會調侃這是一年一度的「悲傷酒鬼之夜」
4.妮謬母親早逝,岡特和妮謬父親過去在礦坑工作數年,兩人從患難摯友逐漸萌生情竇,會在礦坑偷偷接吻,親密接觸僅此而已卻愛得深刻,那是岡特的初戀
5.「某個熟悉的低音」出現時,在岡特腦中聽起來是妮謬父親的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