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蛆與腐肉

02 蛆與腐肉

健康-100


尼古拉癱在林中動彈不得,他的雙腿正消逝。軀幹上部尚有知覺,可雙腿下半麻木不仁,熱與痛啄食他,自腳踝往上攀向下沉,如藤蔓生根,侵蝕他的意識他的知覺。尼古拉嘗試閉上眼,讓黑暗帶走一切,可搔癢卻一路攀著脊隨衝上後腦,在他的耳後喃喃低語,種下惱人的尖刺。他被強迫睜著眼,目視一切逐漸模糊遠去。他用力眨眼想奪回一切。


疼痛搖擺森林,炙熱撕扯森林。高聳尖細的樹頂以他的視野為中心不斷迴旋,黑灰的陰影在白鬱的天空留下無盡殘像,像羊皮紙上滾動的墨水滴,隨著紙捲的弧度拉長,所經之處無不浩蕩。森林往左轉,森林向右繞,森林打了個顫喚醒群鴉振翅齊飛,森林在他眼裡一分為二。

殘影分裂彼此後再度交合,穿透,旋轉,褪去了世俗的形廓,剩下的只有顏色。黑白黑白,黑灰白,灰白黑,白黑灰,黑與白浸透在他的眼底,灰色的塵埃籠罩,他的眼他的身他的魂,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遭到灰濛壓平吞噬,世界是扁平的,色彩失去意義,身軀亦無形體,他也不過是無色滄海的一粟,在病痛的威嚴之下,任何人事物都顯卑微,無不臣服。


比死亡更痛苦的是生不如死。要說死神揮動鐮刀乾淨俐落,那麼病痛的魔鬼做事則拖泥帶水,拿著一把生鏽軟鈍的小刀反覆戳弄那些瀕臨腐朽的爛肉,往皮綻肉開的隙縫裡塞進一顆顆蟲卵,幼蛆孵化成長變態交配產卵死亡,生命週期轉完一圈又一圈,卻不見疼痛走向盡頭,循環往復本身即是終點。苦與痛的反覆,是生是死是起是落,是明月的生誕是烈日的消亡。不是疼痛降臨於他,而是他即是疼痛本身,他就是病痛的根源。


全是自作自受。尼古拉憤恨地咬住嘴唇,要是他當時沒心血來潮把纏腿布拆下來就好了,要是他當時沒踩下河就好了,要是要是要是,尼古拉的眼角溢下屈服的眼淚,對一切的抉擇悔不當初。



幾天前,他在諾鄔利的北側河岸撿到一籃髒兮兮的被單,本以為是哪間大戶人家奢侈地隨地亂丟,他於是抽了幾條另作他用,不料裹了屍後才看見被單上有旅店的刺繡,想著要把東西還回去,不過骯髒泛黃的殘留物實在有礙觀瞻。既然人都來到河邊,不如把骯髒的東西洗淨了再走。

如此想著,尼古拉動手把整籃被單灑進河裡,低頭正好看見自己的腳也滿是髒污,草土蟲屍穢物,墓園有的路上長的樣樣不缺,畢竟他可是花了一天過半的時間自柯因一路走來。

草土蟲屍倒沒什麼,這類大自然的產物,墓園裡遍地皆是。然而穢物超出了他的容忍範圍,雖說屎尿是由人體或動物產出,某方面而言也是種回饋自然的禮物,但其惡臭之腥令人難以忍受,不請自來的蠅蟲更是不堪其擾。尼古拉解下纏腿布,將布條仔細清洗後曬晾在樹上,雙腳踩入河水解放。


也許是纏腿布沒洗乾淨,或是大城市的水就是沒鄉下純淨,也或許是因為他擅自將活人用的東西讓給死人——雖說被單和裹屍布都是拿來睡的,是死是活,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總之,肯定是某個環節出了差錯才導致今天的結果。在尼古拉回到柯因的半天後,這趟苦痛的旅程隨之展開。


先是他的雙腳發熱腫脹,止不住的搔癢如千萬螻蟻在他腿內築巢,一場熱與麻的饗宴盛大展開,當時他恨不得砍下自己的雙腳。這都只是前奏,是預兆,預示著即將降臨的責罰苦痛,病痛的熱意延燒漫漫,像是河水的冰涼沁入他的皮骨,炙熱的巨蛇沿著脊柱蜿蜒而上,沿途刻下微小鮮紅的咬痕,吐信刺麻,毒液流竄,往他的內心點火,霎時,焰火吞噬,巨蛇與他的身軀融為一體,他即是炎火,他即是病痛。

尼古拉頭痛欲裂,在草地上翻來滾去,臉埋入濕軟的泥土裡吼叫。然而冷漠的森林啊,只是袖手旁觀,連丁點的露水都不願施捨給他。最終,他連打滾咆哮的力氣也沒了,唯有無助地攤平身軀,等待死亡。



他正失去雙腿。尼古拉認命地仰望天空,雙腿與軀幹的連結一點一滴地斷裂開來。森林依舊在他眼底搖擺,色彩全被打翻,一切曖昧不清,究竟森林是天空還是天空成森林,現實不再重要。

渡鴉橫飛,紛紛趕來為他送終,鴉鳴四溢,仿若是腐臭的屍水流出他的孔洞。終究自己也將成為屍首,待自然吞噬殆盡後歸回塵土。


渡鴉緩緩地拍動羽翼,降落在他身上。鳥羽散落,落地沒有聲響。渡鴉以爪攀住尼古拉的雙腿,利爪嵌入皮肉,宛若尼古拉不過一塊枯朽的木頭。

渡鴉在尼古拉眼中散成漆黑的殘影。儘管如此,尼古拉沒有移開目光,他奮力瞇起眼,使勁凝視著渡鴉的影子。


『我還沒準備好。』他對渡鴉發出乾裂的聲音,『我抗拒死亡。』


渡鴉的眼漆黑無底,一爪一爪地走過尼古拉,最終在他腳邊停下。渡鴉昂首,以鳥鳴呼喚同伴,鴉鳴此起彼落,拍翅震落的羽毛紛如雨下,鴉群聚集在他的腳邊,目睹他的病與痛,尖銳的鳥喙紛紛啄入尼古拉紅腫的雙腿。

撕裂的疼痛迸裂身軀,尼古拉緊咬下唇,汗水淋濕後頸地面衣物。雙腿再度回到他身上,模糊的視線逐漸恢復清晰,殘影疊合殘影,線條回歸輪廓,森林脫離天空重返大地。

鴉群持續啄食他的雙腳,翻開皮刨開肉,鮮血細細涓流。鴉群翻找他的病痛,直到其中一隻渡鴉嘴銜一條細長乳色的幼蟲,拉高拔起,任憑幼蟲激烈扭動也無可奈何,接著又是一條,連同一小段鮮紅的腿肉一併被抽起,渡鴉群起爭食,寄生蟲在激烈的爭奪下斷成兩截、三截,甚至更多……蟲軀被拋上半空,漆黑的影子振翅猛追,唯有勝者方能獨享。領頭的渡鴉張開喙,寄生蟲無從抵抗地滑落,溜進牠的喉頭。


鴉群並未就此離去,而是重回地面,圍繞尼古拉的雙腿,鳥嘴向下挖鑿直至見骨──至少那裡該要有骨頭。尼古拉笨拙地用手肘撐起身體才看了個仔細,小腿骨綻開細長的狹縫,溫潤的暖白色在狹縫中擁擠地蠕動,短小卻腦滿腸肥的幼蛆攀爬彼此,往他充血的肉裡鑽孔。

尼古拉忍不住驚叫,恐懼的哭吼驚飛了鴉群。渡鴉振翅,拍散了鳥羽,拍散了森林,世界的陰影隨著渡鴉的離去而消弭,唯尼古拉一人與蛆蟲留下,白蛆攀爬增生,吃掉他的腳掌小腿和膝蓋,宛若河水漫上大腿。

尼古拉猛地想起他當時踩進河裡時,河水亦是淹過了他的膝蓋,他瘋狂踢腿,卻見身軀被吃得一乾二淨,屬於自己的部分越來越小,越來越少……





尼古拉驚叫著醒來,才發現自己是躺在床上,而不是森林。他慌忙地抓開薄被,雙腳完好如初,就是多了些細長的小疤,大舒了口氣,再度癱下平躺。

床是麥稈編製而成,鬆軟舒適,但尼古拉終究習慣睡在墓園的草地上。他有棟勉強稱得上是住處的小屋,不過只是搭建起來積塵生灰,做做樣子。他在墓地工作,墓地亦是他的睡床,不論四季變遷。與墓碑共枕眠更能令他安穩入夢。


尼古拉的視線朝上凝視,才回想起自己原先在回程路上預計順路拜訪黛安娜,住在柯因西山腳邊的牧羊者,怎知在半途就雙腿無力,腳軟了一步摔倒在地。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雙腿開始如火燒,他毫無氣力,無法行走呼救,束手無策地爛在原地。最後還是黛安娜的牧羊犬派珀找到他,咬著衣領將他一路拖了回來。

黛安娜給了他無花果,為他煮熱粥,讓他睡上柔軟潔淨的床鋪。尼古拉忍不住用手揉揉臉,聽見黛安娜擔憂的呼聲自廚房傳來。

「不小心作了個惡夢罷了。」他嘗試高聲回應,但實際上卻像悄悄話遙不可及。

他將全身鬆開,安放在床上,聞到一陣燉肉香漫進房裡。黛安娜的家永遠像天堂。

真好,他想,同時不忘警惕自己得格外謹慎,別一不小心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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