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02

深紅色的海底爬蟲

  涅格教授新聘了一個助理。

  消息在研究部門裡迅速流傳開來,人人都想知道被挑剔的涅格教授選中的幸運兒是誰,但敢站在輿論最前線──即研究室門口──堵當事人的研究員只有一位,她的舉手投足間甚至都寫滿了坦蕩。

  「布蘭卡!」雷娜.拉格熟稔地叫著,「快,讓我看看新的助理長什麼樣子……呃。」

  話說到一半,一道目光在雷娜身上停留了一瞬,立刻讓她閉上了嘴。雞皮疙瘩從尾椎緩緩向上泛起,她像是誤入野獸領地的闖入者,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幾步。周圍沒有其他人,和雷娜熟識的布蘭卡不可能會這麼盯著她看,目光的來源只可能是站在嚮導身後的陌生哨兵。

  「諾克托,這是我的同事。」布蘭卡微微側過頭,小聲和哨兵說著:「放輕鬆,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

  看來他還是低估了實驗室對哨兵帶來的影響。

  理智上,諾克托知道這裡是安全的,布蘭卡不會將復健的第一站選得過於困難。他努力放鬆全身肌肉,將頭轉向看不見人影的佈告欄。他的鼻樑高挺,眼睛是漂亮的翠綠色,眼尾微微向上挑起。被紮成馬尾的微捲黑髮在身後微微晃動,如果不是剛才的眼神過於嚇人,雷娜會非常願意欣賞這位新助理的俊美面貌。

  「怎麼回事?」雷娜收起了顯然不合時宜的八卦心態,皺起眉毛:「他看起來不像是適合工作的精神狀態。」

  布蘭卡又輕聲交代了幾句,他讓哨兵先到研究室裡面休息等他。諾克托沒有不聽從的理由,等到關門的聲音響起,布蘭卡面對滿臉狐疑的同事,點了點頭,「他就是我之前向你提過的那位哨兵。」

  「哦──你撿回家養了半年的那位?」雷娜拉長了尾音,「你是打算讓他先在這裡適應適應外部環境嗎?」

  雷娜.拉格既是布蘭卡如今的同事,也是他還在聖所學習時認識的嚮導前輩。兩人交情延續了十年以上,也替布蘭卡解決過許多棘手難題,他對雷娜的信任源自於對她的瞭解。布蘭卡沒有過多隱瞞,直接說道:「他的精神屏障已經初步修復完成,足夠抵擋外界刺激。剛才的情況我判斷屬於壓力反應。」

  「那你要小心那些還等著看八卦的人。」雷娜還心有餘悸,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部,「誰叫你這次是用助理的名義把他帶進來……唉,嚇了我一大跳,早知道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不好意思。」

  布蘭卡眉角垂下,面上透出不明顯的歉意,「我會再和他討論看看是要繼續嘗試還是再休養一段時間。」

  兩人又討論了幾句,直到研究室的門再度開閉,雷娜轉身離開。她的高跟鞋在走廊上敲出規律回音,口中喃喃著害怕的餘韻。

  「嚇死我了,這個自我防衛反應還真是兇狠,眼神和我老公揍色狼時簡直一模一樣……」

  研究室的隔音很好,有效阻絕了外面那些從他進入建築物後便無孔不入的竊竊私語。從一個星期前開始,布蘭卡就不再頻繁幫他降低五感,讓他重新學著自己掌控。他不會因為接受過量的感官訊息導致狂躁,不代表圖景被無用資訊塞滿的感覺會有多麼舒服。

  櫃子上擺著一台運作中的白噪音機,可能是空間的主人太過忙碌,條碼貼紙還來不及撕下,購買日期是兩天前。除此之外,整間研究室沒有多餘的擺飾,文件被分門別類收在辦公桌後方的書櫃裡,桌上很乾淨,只在靠外的位置擺了一塊姓名牌,上面印著「布蘭卡.涅格教授」。

  和布蘭卡給人的印象一樣,諾克托想,一絲不苟。但他同時也知道,在一些不那麼重要的小事上,嚮導會帶上幾分有趣的跳脫。

  簡單地環視了一圈,諾克托在會客用的沙發上坐下。他並沒有等很久,布蘭卡進門後便繞到辦公桌後方,問他:「感覺好一些了嗎?」

  諾克托點了點頭。

  「好。」

  他拉開抽屜翻找物品,哨兵的視線一直跟著他。在翻找的過程中,抽屜中時不時發出細碎的響動──這是塞滿了雜物的抽屜才會發出的聲音。諾克托抿起唇,克制住即將冒出頭的笑意。

  名叫哈洛的北極狐精神體不知何時出現在諾克托身邊,緊貼著沙發與扶手的角落窩下。牠的動作非常自然,如果精神體擁有實體,那個小小的角落肯定已經被雪狐睡出了一個凹陷。諾克托一時之間忘記了精神體與主人間擁有感官共享,手指輕輕掃過狐狸雙耳間的雪白毛皮,布蘭卡同時偏了偏頭。

  「諾克托。」

  哨兵急忙收手,但直到剛才為止都在專心找東西的布蘭卡並沒有意識到癢意源自於精神體共享的觸覺,他呼叫哨兵的名字只是為了將手中的感應卡遞給他:「要進出我的研究室必須刷卡。但你會隨時跟在我身邊,這只是預備措施。」

  諾克托伸手去取,輕輕抽了兩下,卡片卻在布蘭卡的手指間紋絲不動。他抬起頭看向嚮導,對上那雙藍寶石一般的雙眸,也注意到他眉間蹙起的淺紋。

  「你的壓力反應比我預想的還要嚴重,說實話,我不知道該不該現在就將卡片交給你。」

  「我可以的。」

  哨兵手上的力氣不大,但顯得十分堅決,「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不會花太多時間去適應克服……我想幫你。」

  他的話語一向直白,布蘭卡愣了一下。他只不過是隨意幫諾克托找了一個合理的身份,沒想到對方是真的想要作為助理為他分擔些什麼。或者更進一步思考,諾克托是希望盡可能減少他的麻煩。

  他的個人資料不明,在兩人之間一直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從布蘭卡決定救他的那一刻開始便注定會淌入這灘渾水,就算是事後才來得及想起這一切,他也不會對已經做下的決定感到後悔──那既無用且愚蠢,還不如把時間拿來考慮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實驗室不會甘願讓實驗體就這麼跑了,肯定會想方設法把人抓回去;如果對方擁有追查的能力,留哨兵在家中也不會讓事情變得比較好解決。帶他來高塔乍看之下十分冒險,但塔為了保護核心人員一向守備森嚴,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一個人並不容易。

  既然如此,兩人待在一起或許還比較安全。何況諾克托的狀況正在日漸好轉,聽本人的意願,還想讓好轉的過程變得更快一些──哨兵急迫地想要提供幫助,那雙正注視著他的綠眸就是最好的證明。

  想到這邊,他垂下眼,心底有些莫名的搔癢。儘管他仍舊將之歸類於「對聽話病人的讚許」,卻迴避了視線,望向自己的精神體。

  最終,他放開了和諾克托僵持不下的手指。

  「……再休息三天。下個星期讓你正式上工。」

  諾克托看得出布蘭卡做了最大限度的退讓,收好卡片正要點頭,一道尖銳的嗓音卻橫插進他們之間,連厚厚的門板都擋不住。

  「喂!涅格!你交上去的表決書是什麼意思!」

  外面有人大力敲著門,一聲一聲撞擊著兩人的鼓膜。諾克托甩了甩頭,布蘭卡看了他幾眼,最終還是稍稍幫他降低了聽覺。嚮導不喜歡接連有人打擾,心情比起剛才顯然差多了,眉毛才剛放平又馬上皺起,讓諾克托產生了將指尖按上去揉壓的衝動。

  布蘭卡當然認識來人,瑞安.德伊同樣身為他的同事以及嚮導前輩,比起雷娜可就不討喜多了。在他的研究室門口大喊大叫著反對──用反對這個詞是因為聽起來比較理性──已經決定好的新一輪研究方向,連新入職的研究員都不會做的事,他卻每回都要來鬧上幾次。

  「德伊先生。」

  布蘭卡打開門,對方明明有副教授的頭銜,卻不喜歡布蘭卡這麼叫他。嚮導沒有興趣琢磨瑞安.德伊的想法,遵守對方訂下的規則也只是為了不讓他動不動就失控的情緒影響到其他人。

  「我想我前幾天已經說明得非常清楚,整體的研究方向並非我一人能夠決定,只是這次輪到我負責整理結果。研究方向是由所有副教授以上的研究員召開共同會議投票表決,既然德伊先生擁有參與的權利,紀錄上也沒有顯示缺席,應該很熟悉相關規定……」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這一定是你偷偷竄改票數造成的結果,你就是不願意見到我在全新的領域上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高塔並沒有禁止研究員進行私下的個人實驗,共同決定的研究方向只是一個參考指標,頂多方便和其他人交換思路,根本沒必要看得那麼重。布蘭卡毫無竄改票數的理由,也永遠不會這麼做。

  無論這是不是氣在頭上的發言,都很明顯是無理取鬧的找碴。

  布蘭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以往總是會有其他人攔著瑞安.德伊,雖然布蘭卡知道對方常常在背後議論他,面對面時被不斷辱罵的情況卻是第一次發生。

  不知道是什麼觸及了他的敏感神經,瑞安激動地指著布蘭卡的胸口,侮辱性的言詞從他口中源源不絕冒出。或許是角度問題、又或許是罵紅了眼,他並沒有注意到坐在沙發上的諾克托,也就更不會注意到哨兵越發陰沉的臉色。

  「上次的論文審查也是,是不是委員看你長得好看就順利通過啦?也是,像你這樣年輕有為的教授誰不喜歡,睡一晚就……」

  「你……」

  布蘭卡話還沒說出口,一隻手從他背後伸了出來,緊緊抓住瑞安.德伊的手腕。

  諾克托沒有克制力道,研究員發出痛呼,下意識地甩出精神觸手準備反擊,卻被反應更快的布蘭卡先一步衝擊了屏障,抱著疼痛不已的頭蹲了下來。帕多從嚮導身邊竄出,利爪一撈,一條水蛇在黑豹掌下扭來扭去,原本瞄準了哨兵腿部的毒牙瞬間便沒了用武之地。

  一切發生得突然又結束得太快,反而讓布蘭卡有種脫離現實的荒謬感。

  打鬥的聲音終於引來其他人,同事們看見是布蘭卡.涅格與瑞安.德伊,不用想就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諾克托依然站在嚮導身後,雖然有好奇的視線掃來,卻都不約而同地在被布蘭卡回視後收了回去。

  「好了好了,天啊德伊你的手腕怎麼腫成這樣?讓助理陪你去醫務室吧……」

  「負責這一區的清潔人員是誰?請他過來幫忙清理一下……」

  布蘭卡厭倦了這齣鬧劇,在兵荒馬亂之中關上了門,轉過身來。他們算是正當防衛,有監視器錄下的聲音及畫面,應該不會為了取證再次敲開研究室的門。他們總算取得了暫時的安寧。

  一時之間他和諾克托相對無語,但他感覺得出來,哨兵還在生氣。瑞安吐出的汙言穢語實在是不堪入耳,嚮導盯著這樣的諾克托,卻不由自主笑了出來。

  「……為什麼要笑?」

  「沒什麼。」

  布蘭卡的嘴角勾起不明顯的弧度,「別為了那樣的人讓你的病情惡化。我幫你梳理一下吧。」

  這次兩個人都坐上了沙發,靠得很近。哈洛找不到足夠塞進自己的空隙,決定趴在諾克托大腿上。

  布蘭卡伸出雙手,掌心輕輕蓋住他的太陽穴。於是──除了白噪音機的沙沙聲響,哨兵什麼都聽不見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