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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好好活下去,成為獨當一面的醫生、繼承我們家的醫院⋯⋯。


早渡良知明白人終究難逃一死——畢竟他已經在父親的醫院裡見證過那麼多的生死別離,但從沒想過那個坐在病床邊看著心電圖逐漸沒了高低起伏的角色竟這麼快就落到了自己頭上。


父親的主治醫生(原來醫生不能自己幫自己看病,良知心想)說那是胰臟癌末期,惡性腫瘤已經擴散至全身,要根治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頂多開開藥減緩患者的苦痛。三個月是極限了,他最後補上,那句話聽起來太不真實,彷彿濫情偶像劇裡會出現的俗套台詞一般。


當年的早渡良知年僅十一,小學五年級絕對稱不上是多成熟的年紀,面對親人的死亡自然是手足無措。可說來有些令他心虛,儘管自己毫無疑問地愛著獨自將他拉拔長大的父親,得知此一噩耗時比起悲傷和憤怒,反倒是差點被如巨浪一般襲來的焦慮感給淹沒。他折著手指細數接下來九十多個日子父親交代他要完成的每一份作業、每一項任務,卻驚恐地發現自己對父親離開後的未來毫無想像,像是拿著一支沒了墨水的鋼筆作畫,塗塗寫寫了老半天卻仍只有空白。


他想他原來是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個過分稱職的機器人,一但沒了向他下指令的人、他便無法再動作。



——你要好好活下去,成為獨當一面的醫生、繼承我們家的醫院⋯⋯。


早渡誠離開的那一日,外頭的天空藍得十足諷刺,即將蛻變為青少年的男孩頂著一頭蓬鬆的亂髮,一言不發地看著護士往那人臉上蓋過白布,陪在他身旁的姑姑和姑丈一邊哭泣、一邊輕撫他的背,嘴裡呢喃著諸如「年紀還這麼小,可憐的孩子⋯⋯」之類的話語。後來他們帶著早渡良知回到曾經只屬於他與父親二人的舊家收拾東西,他把自己關在寢室、將書櫃上的參考書一本接著一本取下,黃澄澄的眼瞳像是失了靈魂一般地空洞。


他房裡的擺設一直是單調的,沒有玩具、漫畫、或公仔,牆上貼的不是樂團或動畫的海報,而是父親替他安排的每週讀書計畫。平時用以體罰的藤條毫不遮掩地置於書櫃的最上層,似乎是要提醒他考試成績不盡理想的下場為何。整個空間為純白的四壁所環繞,搭配頭頂上那顆亮得刺眼的燈泡,長得幾乎和病房沒兩樣。他想起父親回到家後總會沈默地打開房門,用審視般的眼光看向他。他偶爾也會抬頭與那人對望,卻從來沒在那雙和他瞳色近似的眼裡看見過自己的倒影。


結束了,十一歲的早渡良知當時心想。為了達成父親的期望而馬不停蹄地向前奔馳的日子,以及被「成為醫生」的執念給緊緊束縛、連喘息的空間都得不到的慘澹生活。他眨了眨眼,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從來沒這麼迷茫過。



——你要好好活下去,成為獨當一面的醫生、繼承我們家的醫院⋯⋯。


從醫生那裡拿到超能裡的診斷說明書時,早渡良知的臉色近乎慘白。一定要去超能學府唸書嗎,他用蚊鳴般的細小聲音問道,且在聽聞回答後默默咬緊了下唇,力道大得差點要滲血。那天回家後他躺在柔軟的床上,看著自己手上那幾道不小心被試卷紙給割破的傷口,心想命運也未免太造化弄人。


早渡家從未出現過超能力者。良知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一般人,而他也沒在成長過程中遭遇任何天災人禍、抑或突然被不知打哪來的小蟲給咬一口。他瞇起狹長的眼,起身從桌上拿起美工刀,沒多加猶疑便往手掌心狠狠一劃,銀白的絲線立即噴出、落在木質地板上,發出了惱人的滋滋聲響。


「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良知焦躁地抓了抓後腦勺,灰藍色的髮絲一下子掉了好幾根。


父親離世後,他將那人的話銘記在心,依舊以醫學院為目標孜孜不倦地讀書。在對方曾經的高壓管制下幾乎把自己給丟失了的少年即便是在重獲自由後,也早已忘了該怎麼躍出小小的魚缸、朝著廣闊無邊的大海游去。早渡誠為他安排好的道路竟諷刺地成了唯一能讓他緊攀住的救命稻草,在他快溺斃於沒有目標、熱情、與幹勁的日常之中時尋得一丁點的慰藉。


而突然冒出的超能力好比飛來橫禍。


原訂要考上升學高中、再就讀醫學院的計畫被徹底地打亂,被迫要進入超能學府一事讓他失了方寸。他既不知道該拿自己滿手的蜘蛛絲如何是好,也不曉得若是無法沿著既定的軌道持續前行,還能憑依著什麼苟延殘喘下去。父親怎麼就知道得叫自己好好活著呢,他心想,抬起腳就往地上那些斷了的銀線上頭踩。


死了還比較輕鬆。




——你要好好活下去,成為獨當一面的醫生、繼承我們家的醫院⋯⋯。


那是早渡誠贈與他的遺言。是以愛為名的詛咒,是他僅有的飼料與食糧,也是囚禁他的水缸、柵欄、和牢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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