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回去吧。
餅咕嚕、咕嚕、咕嚕。
那是熟悉的海岸。
深藍色再往下就會變成黑色的那片海,咕嚕、咕嚕、咕嚕嚕。
月光不規則的隨海浪翻滾出柔軟的碎裂鏡面,在風中沒有一刻停止晃動。
咕嚕嚕、咕嚕嚕。
雖然根本沒有親眼看見,不知道為什麼腦內能生成這樣的畫面。
但在夢中,雙眼緊閉的他在那裡面,被灰白色的泡泡包圍著。
下沈。
然後笑了。
□
冬天天色暗的比較快,雖然離社團時間結束還有一點時間,上坂縣內某間中學的弓道場裡點著的燈也已經讓外頭看起來像一片黑暗。
「嘿——你們這些人,時間快到了快收一收趕緊回家去。」
「是——」
「回應不要拖長音!」
「啊哈哈!」
「老師再見!」
道場外傳來笑聲的頻率漸低顯示校內學生已經幾乎離開,剩下訓導老師在廣場上吆喝著叮嚀運動部員們盡快返家。
雖然主將兼部長的水野哲平和副主將宮田柴久都還沒有走,但由於兩人經常一起回家,偶爾會刻意留在道場聊天,所以弓道社的社員們一直以來都被允許在收拾整理道場完成後率先離開。
「部長辛苦了,下週見。」
「下週見。」水野邊換衣服邊朝著後輩的方向擺了擺手。
「喂,我呢?」宮田板著一張臉探出了頭。
「宮、宮田學長也辛苦了。」
「耶——路上小心。」
眼見突然緊張起來的後輩被嚇得用力鞠了躬後快步離去,連門都沒好好掩上,水野看向身邊實際上根本沒什麼威嚴的小矮子笑嘻嘻的態度,無奈的開口。
「你幹嘛嚇一年級的。」
「哪有嚇,他自己要怕我的。」自認平常的樣子和嚴厲可怕扯不上邊,也對自己的外觀比起三年級,說是新生還更具說服力有自覺,宮田穿上立領制服撇了撇嘴。「一般新社員都不把我當一回事,我只是想趁機提醒一下我也是學長而已。」
「你別搞錯了,那不是不把你當一回事,畢竟你的實力就擺在眼前。大部分的後輩都挺尊敬你的。那只是你親和力展現的成果而已。」水野掃視了一下道場內確定沒問題後就移動到了門口。「其他暫且不論,單看能力你還是我們弓道部最強的。」
「說是尊敬,對你跟對我的態度完全不一樣吧!我覺得對你那種才能算是尊敬。」沒有發現自己被偷損了一把,宮田慢吞吞的提著書包也走到門邊,並順手關了燈。校舍其他建築物的燈也熄了大半,踏出道場外,光源便剩下在昏暗的天色裡剛剛亮起的一排路燈。
「話說回來,你今天居然還是來學校了,真意外。」速速的到車棚牽了腳踏車,宮田到門口和水野會合,開口便是問這件整天都在疑惑的事情。
昨晚才發生的事情,宮田想著就算這傢伙請假在家待個一週也不會有人責怪他吧。雖然自己也出乎意料的平靜就是了。
「因為我要全勤。」水野淡淡的回答。
「什麼啊,原來你會在意這種事情⋯⋯雖然的確都快畢業了,這時候打破是有點可惜,但滿不是等同你哥哥的人嗎,就算在家裡休息一陣子也⋯⋯」宮田露出了有點擔心的表情,因為走在自己旁邊這個總是冷靜的友人昨晚的狀態可不是這樣。
一句話沒有說完,也沒被回應,並肩走著的兩人便如此陷入了沈默,只剩下腳踏車輪轉動的聲音。
湯川滿,是從小和水野一起長大的鄰居,同時也是讓兩人成為朋友,最後三人都經常待在一起玩耍的契機。
由於湯川長了兩人3歲,又比同齡人更成熟了一些,宮田與其打成一片後心裡也默默的把湯川視為了善於照顧人的哥哥般的存在,少不了各種依賴。
連原本毫無關聯的宮田,湯川都十分友善的照顧,遑論從小便玩在一塊的水野和湯川之間的羈絆會有多緊密。
這樣的湯川,昨天卻自己躍進了深水之中。
雖然湯川毫無預警的自殺,但所幸是未遂,很快的,與他相約在海邊見面,提早到現場的水野發現不對,就用救生圈把他拉了上來。
說起來這也是幸運中的幸運,否則冬夜的海殘酷到兩個人都被捲入冰冷的海水中也不奇怪。
不過幸運只出手幫了一半,被拉回岸上的湯川雖然恢復了呼吸和心跳,卻沒有恢復意識。
重要的人遇到這種事,水野不來上學也沒有人會責怪他吧。
宮田眨眨眼,想著自己可以冷靜,只是因為習慣而已。從小,家裡的大人就一直都是無論發生什麼特殊情況,爸爸或媽媽其中一方總是能一如往常的開店營業。對他來說,就算發生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情,工作就是第一優先該完成的。而他的工作就是在還沒辦法真正開始工作前好好當個學生。所以雖然難過、擔心,他也沒有亂了分寸。
但反過來水野平時雖然冷靜,卻很隨心所欲,幾乎都會把想說的,想做的事情說出口、做出來。原本以為他會更情緒化一些的。
畢竟昨天的他,真的非常、非常難受的樣子。宮田從來沒見過他露出這種表情。
在靜默中踩著路燈照出的影子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坡道的盡頭,水野才停下腳步板著臉打破了這沈默。
「⋯⋯可以和我做一個約定嗎?」
「什麼?真突然。」
水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
「從現在開始,不要再提起滿的事情。」他看著地上的影子提出請求。
「啊?」宮田像沒聽清楚似的,一臉困惑的看著眼前說明事情不如以往精闢,而是莫名的省去了許多步驟的水野。
「還有,不要放棄弓道。繼續在南高校參加弓道社,繼續練習。」
「哲平同學,這是兩個約定,不是一個。」宮田有點困惑的希望可以先幫對方煞車。「還有你為甚麼擅自替我決定要讀的學校啊。」
「拜託你了。這是我一生的願望。」水野低下頭,難得的沒有因為被宮田吐槽而惱羞,而只是深刻的重複了一次。「拜託了,柴久。」
「咦⋯⋯」因為眼前的人實在太過反常,宮田只是有些困擾的抓了抓頭。「哲,雖然一直沒有跟你說,但其實我沒有特別喜歡弓道耶。」想著中學也要畢業了,本來是已經打算要停止社團活動直接當個回家社社員,因為家裡書店人手多了總是不虧,自己也喜歡在店裡幫忙。
「在滿好起來之前,不要提起滿的事情,先暫時忘記他的事。我會專心考上醫學院,成為醫生。」
「哲平同學,你現在這個邏輯當不上醫生的吧。你到底在說什麼?」宮田試圖理解這個看似冷靜但實際上等同在胡言亂語的好友所說,於是提了問:「首先,為什麼我非得繼續練弓道不可?」
「因為那是滿的願望。」
「這件事我從來沒聽說過。」
「那是當然的,因為他只跟我說過。」
「是喔。」雖然不明白理由為何,但如果滿期待自己繼續練下去,的確會希望可以滿足他的期待。尤其是不曉得他會不會順利醒來的現在。「既然是滿的願望,我照做也不是不行啦。但是,這樣還是沒道理,你又要我照著滿的願望去做,又要我不要提起他,還說什麼假裝忘記,這怎麼可能嘛。為什麼不要提到滿的事情?」
「那個是⋯⋯」水野有些欲言又止,但在明顯有些躊躇的表情變化後還是說了下去。
「那個是,我個人的願望。」
「你的?你為什麼⋯⋯」
「這個我不想解釋。」
「哪有這麼任性的。」宮田傻眼的看著不只態度反常,連說話音量都變小,只有理不直一樣氣壯的友人。「我也從來沒聽過你想當什麼醫生,再說你到時候照計畫當了醫生當然很好,可是你要滿等那麼久嗎。」
「⋯⋯如果到那時候滿還沒醒來,我會救他。」水野邊梳理想法邊緩緩續道:「如果他先醒來,那就是運氣好。」
「唉。好希望可以把我的運氣都給滿,祈禱他可以早點好過來。」光想像在床上躺一週的日子便已經無法想像,宮田實在難以想像可能進入長期的沈睡,長期究竟有多長。然後宮田轉向水野,無奈地道:「老實說我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但如果只是這兩個要求的話,我答應你。誰叫我是大好人。」
「……謝謝你,柴久。」
「喔。」看對方難得明顯動搖的表情,儘管需要配合友人任性的要求很麻煩,宮田想著在這種特殊情況能被平常幾乎彷彿無所不能的優等生依賴感覺倒也不壞。
「還有你下次拜託別人的時候,要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宮田用手肘撞了撞水野。
水野只是不發一語的往前走。
果然還是希望對方趕快恢復成會毫不猶豫的反擊的狀態。宮田柴久這樣想著,在兩人分頭回家的岔路拍了一下水野的肩膀後,跨上腳踏車往自家的方向離去。
「回去吧。」
□
回去吧。
水野背著書包,用比剛才更快的腳程踏出了步伐。過了一段時間,眼前便出現了熟悉的,一點都不像醫院的建築物。雖在走廊被數名「醫生」和「護士」打了招呼,但他沒有回應,也沒有停下腳步,很快的抵達單人病房門外,安靜的推開了房門。
床上的人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他還不熟悉的醫療儀器發出微小的機械聲音。
站在床尾處端詳著熟悉但蒼白到像從沒見過的臉龐,裹著包紮用的各種白色布條,水野使勁握緊了拳頭,卻有些茫然。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要自殺。你一定會醒來。一定讓你醒來。」看著從小看到大的最好的朋友,他喃喃自語著。「回去吧。你必須回去。」
但是回來之後會怎麼樣?會比較好嗎?
他不曉得。他只是純粹的不想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而已。雖然也許在昨晚,他就已經永遠失去了。但只要他還有醒來的可能,一切就都還不能說死。
柴久可以自然而然的接受這件事,但自己和柴久相比,與滿的關係程度並不相同。
水野回想著宮田今天的態度,稍微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因為宮田平時雖然總是傻笑著好像沒有煩惱一樣,但也很容易沮喪。儘管他沮喪之後很容易就會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好事恢復,湯川的自殺行為無疑是一件無法與過去任何事情比擬的大事。
他卻若無其事的,像往常一般的態度,唯一不同的是開口問了自己的狀況。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宮田根本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畢竟是那個柴久。
「……回去吧。」多想無益。自己也只能回去,畢竟還得解釋昨晚發生的事情。
雖然不想。
但是就算只有自己,還是得回去那個連唯一的安慰都躺在病床上可能不再醒來,的地方。
踏出建築物,一輛熟悉的黑色房車已經在門口等待。
不用猜也知道駕駛座和後座分別坐了誰,水野哲平放棄掙扎的直接開了後座的門上了車。
「好傢伙,就知道你放學不馬上回家會跑來這裡。」後座穿著黑色和服的男人瞪著開了車門上車放下書包過程一語不發的人。
「我又不會逃走。只是過來看一眼而已。」死盯著駕駛座的椅背,水野沒有看向坐在隔壁的男人,只是冷冷的回應。
「你倒是試著逃走啊,有本事的話逃給我看看。」語畢,男人哈哈大笑。但笑聲中沒有一點笑意。「湯川,開車。」
「組長……。」坐在駕駛座,滿的父親——湯川澤看起來十分惶恐的抓著方向盤,卻是低著頭,喃喃的說著:「那不是…的錯……是滿自己……。」
「吵死了,湯川,是誰的錯我還不會判斷嗎?開車!」
「是……是!」
男人一聲令下,湯川只好發動了車子,往目的地駛去。
過了好久,車裡都維持著一片死寂,但水野感覺身旁的人已經憤怒到幾乎抓狂。
從昨天就是這個狀態,只是自己每天都要能自由的去上學,男人這麼答應過母親,才把事情拖到明天放假的今天。
「到家你給我好好的交代昨天的事情。」
「——。」
「回應呢?」
「喔。」水野心不甘情不願的回應。
「哈——臭小子。連朋友都殺,不愧是我兒子。」
聽不出到底是氣極反笑還是真的在誇,但不管是哪種,水野只覺得連經過都不能看自己兒子的湯川叔還得聽這種對話卑微得可悲。雖然他也知道,湯川叔其實沒這麼擔心兒子的死活,只是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這件事被組長教訓而已。
都是些人渣。
「……滿不是我殺的。」而且滿也沒死。
咕嚕。
「總之先回去再說吧。」
不曉得為什麼,男人的表情突然變得溫和了許多。
稍微瞟向了父親的側臉,水野馬上就把視線轉回了椅背後面的同一個點。
他不明白這個男人的情緒變化究竟是因為什麼,又代表著什麼。
他只知道就算這樣,他還是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