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1

深紅色的海底爬蟲

  「今天準時下班嗎,涅格教授?」

  「嗯。」

  布蘭卡.涅格腋下夾著尚待過目的文件,穿越吵嚷的大廳,向門口的警衛頷首致意。他的話一向不多,警衛也不覺得他冷淡,兀自興致勃勃地接著話:「你們研究部門那麼忙,能休息真是太好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開車不要開太快……」

  布蘭卡沒有多費唇舌解釋,有解釋就會有回覆,他不喜歡在無謂的寒暄上浪費時間。於是他姑且揚起淺淡的笑意作為回應,他知道這招對大部分的人類效果都十分顯著──果然,警衛在瞥見那抹笑意的瞬間便怔怔張開了嘴,圍繞在耳邊的噪音終於消失了。

  布蘭卡心安理得地將警衛連同建築物拋在身後,開門坐上自己的車。他把資料丟在副駕駛座,發動引擎,往超市的方向駛去。

  家裡提供給哨兵的營養劑還來不及補充,今天勢必得由他親自下廚做些清淡的料理。

  布蘭卡.涅格是一名嚮導,或者說,一名十分優秀的嚮導。

  這個「優秀」的稱號不只來自於自身主觀的評價,從他覺醒為嚮導、進入聖所學習開始,他的成績就一直佔據著第一名的位置。高塔招攬所有的菁英,在畢業後立刻接軌高塔的工作對他而言只能說是「正常」的人生軌跡──布蘭卡既不自負,也不自貶,他自認為對得起這份社會地位與薪水。

  自《覺醒者平等法》實施以來,高塔已不再是集權的象徵,嚮導在其管理下也能擁有自由。總之,他並不討厭現在的生活。

  布蘭卡想著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提著購物袋,回到了自己家中。白噪音機開著,空氣中沒有多餘的氣味。客廳很暗,他知道哨兵在黑暗中也能視物,但這代表他為哨兵調整五感的精神力再度失效了。這次撐了整整一個星期,至少對於哨兵的病情來說,是個好兆頭。

  「諾克托?你在哪?」

  他呼喚的話語憋成氣音,對無法控制敏銳五感的哨兵來說已然足夠。購物袋是布製的,不會發出嘈雜的塑膠摩擦聲。他放下袋子,踮著腳尖往前走,直到沙發上出現兩點熒熒綠光,像是潛藏在陰影中的獵食者。

  是哨兵在看他。

  腳邊突然傳來皮毛摩擦的觸感,是諾克托的精神體──名字還是嚮導為他取的。

  「帕多,去找哈洛玩。」布蘭卡依舊壓著嗓子,雪白的狐狸悄聲出現,領著黑豹往另一邊去。他繼續向前,直到站在哨兵身前,俯下身與黑暗中顯得幽深的瞳眸對視。

  獵食者並未將他視作獵物,他只是累了,等著餵食者回家。諾克托閉上眼,被放大到極致的觸覺告訴他,有微涼的掌心撫上了他的太陽穴──掌紋、細汗、血管的鼓動,隨著精神觸手輕柔地探入他的精神圖景修補,瑣碎的資訊被阻隔在屏障之外,他終於能夠放鬆下來,呼吸也變得平緩深長。

  「謝謝。」他的嗓音還帶著沙啞,經年累月的實驗在哨兵身上留下太多痕跡,一朝一夕間難以完全去除。

  「是我把你帶回來的,我有責任要照顧你。」言下之意是不必言謝──布蘭卡還是不習慣承受直白的好意,儘管這是他努力了三個月好不容易得來的結果。名叫諾克托的哨兵對周遭一切充滿了警惕與敵意,如果不是他們之間有著暫時的精神連結,恐怕也很難在這段時間內取得他的信任。

  若非他在極北之地收集研究樣本時經過那個山谷,諾克托早已凍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布蘭卡第一次看到有哨兵能夠在極度虛弱的狀況下同時保有生命跡象與理智,這引起了他的好奇。

  是的,虛弱。就算諾克托在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飯店的牆打出一個大洞,他依舊被布蘭卡歸類為虛弱的病人。畢竟他的精神圖景千瘡百孔,精神屏障也搖搖欲墜,用慘不忍睹根本不足以形容。根據布蘭卡的觀察,他的肉體強度或許連正常狀態的千分之一都沒有。

  這樣的哨兵有可能活著嗎?有的,如果這是一名黑暗哨兵的話。

  只有黑暗哨兵有可能在慘烈的精神領域折磨之下逃生,但這些都只是布蘭卡的推測。畢竟一個滿懷敵意的病人怎麼可能把自己的狀況和盤托出呢?

  近百年間並沒有黑暗哨兵誕生的消息,想必是被封鎖消息或是囚禁了。而想要囚禁黑暗哨兵,只能是從極度虛弱的覺醒期開始。設身處地考慮一下,如果諾克托真的是不幸從覺醒期被囚禁至今的黑暗哨兵,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獄中反覆承受著實驗的痛楚,對一切充滿敵意才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布蘭卡並沒有草率地向諾克托證實這些毫無根據的推測的真實性。這無異於在人家的傷口上多碾幾腳。他遇到亟需治療的旅人,而他伸出援手,這樣的關係於情於理都不該窺探他人隱私。至於將人私自藏入家中、建立精神連結,也都不過是為了方便治療罷了。嚮導沒有深入思考太多,在學術領域中他被尊稱為教授,可惜那些知識無法運用在日常生活當中。

  那份堪稱直白、並未摻入惡意的心思透過精神連結被哨兵理解,這也是為何他並沒有試圖離開這間看似另一個囚籠的屋子。他確實可以待在此處安心養傷。

  諾克托的五感在治療過程中被重新調節,如今和普通人無異。他感受著安靜下來的世界,緩緩起身,替布蘭卡打開了電燈開關。白噪音機仍然開著,這讓他感到舒適。帕多在地毯上蜷著身體,懷中是同樣縮成雪球的哈洛。他盯著兩隻精神體看,低垂的綠眸中是難得一見的平和光芒。

  先前被過度敏感的觸覺折磨,諾克托脫下了上衣,裸露的小麥色脊背在布蘭卡面前一覽無遺。沒有一絲贅肉、流暢的肌肉線條以現代審美來說無疑是好看的,只是無數疤痕密密麻麻橫亙其上,無論看幾次都只會讓嚮導頻頻皺眉──這無疑昭示了之前囚禁諾克托的人就是一群泯滅人性的魔鬼。

  他不願再看更多,順手將新買的棉衫從購物袋中掏了出來:「哨兵專用,穿起來應該很柔軟,你試試看。」

  「好。」諾克托低聲回應,「晚上……」

  「晚上我會煮一些清淡的。」布蘭卡又勾了勾唇角,這次比起給警衛看的多了幾分真心實意,「雖然主要是精神領域的損傷,你的身體一樣需要營養來修復,盡量多吃一點。」

  他知道諾克托想問什麼,存放營養劑的櫃子空了。

  給諾克托的營養劑由他親自調配,根據恢復狀況進行調整。他總是會備足一週的量來應對不時之需,如果不是研究進度落後,他最近實在忙不過來,諾克托也不至於沒有營養劑喝。之前不是沒有這樣的情況發生,所以哨兵判斷布蘭卡準備下廚。他發現他似乎很喜歡吃這些暖呼呼的食物。

  諾克托點點頭,他很乖──布蘭卡不知道用這樣的形容詞形容一位顯然兇猛至極的哨兵適不適合,他甚至被猜測為黑暗哨兵。但他覺得諾克托很乖,或許這就是醫生對於遵守醫囑的病人會產生的想法?思緒結束的同時,布蘭卡補上一句。

  「等你身體狀況再好一些,我帶你出門看看。」

  嚮導總是害怕多年被囚禁的生活經驗會讓他排斥長時間待在相同的密閉空間,卻又擔心外面刺激感官的陌生環境會使病況加劇,這令他十分為難,再三考慮之下才給出承諾。但諾克托不是一碰就碎的陶瓷娃娃,否則他也逃不出來。他只是無可避免地草木皆兵,嚴苛的環境中只有這樣才能保有一線生機。

  在安全的場所靜養了幾個月,他緊繃的神經正在逐漸放鬆──當然,更多的是嚮導與精神連結的功勞──以理性的角度來看,他判斷就算現在出門也未嘗不可,可惜布蘭卡評估傷勢的目光十分嚴格,換言之,他不會答應。

  「吃完早點休息,睡眠有助於精神圖景的重建。」

  布蘭卡話音清冷、不挾帶情緒,客觀的敘述口吻很容易讓人誤會成冷漠與疏離。但底下的關心之意沒有被諾克托錯過,他同時聽見了自己的回應。

  「嗯。」他說,「我可以幫忙嗎?」

  「可以。幫我把這些放進冰箱。」

  嚮導將購物袋裡的東西一一取出,諾克托按照指示擺放。這是他報答救治恩情的方式之一,儘管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但他知道布蘭卡其實有所察覺,也選擇接受他的好意。

  暗地裡,他想要更多地入侵嚮導的日常,就像在鍋裡悠遊,對爐底的小火一無所知的青蛙。

  這似乎算是一個秘密,諾克托垂著眼,神情認真。嗯,他喜歡布蘭卡.涅格,他的救命恩人。

  他反覆咀嚼著這四個字,心想,這是個很合理的契機吧?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