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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繼續深入地底,狹窄的通道得要側著身才能勉強通過,即便如此裝備還是頻頻磨蹭在牆上,發出輕微的刺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刮搔著耳膜。那本該讓尼克感到焦躁不安,但彷彿有什麼涼涼的、軟軟的東西在雜訊堆積之前就遮蓋住了他的感官,他往前看,他們的嚮導沒有回頭看他。


  說來奇怪,以這種形式存在的地宮很少以金屬材質製牆,至少以尼克有限的知識而言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任何已知的古文明。尼克想要開口詢問,但嘴一張開就閉上。說到底他還是有點害怕薩林的。


  石灰粉混著砂礫落在肩頭,這裡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造訪過了,手電筒的燈光游移在牆上那些同為金屬質地的雕像,那些人像背對著他們,雙手柔順地垂在身後,儘管看得出氧化的痕跡,卻也不難看出其做工精緻。


  「青銅。」薩林說,聽上去有點像是自言自語:「保存得很好。」


  「我以為這底下只會有石頭。」


  巴特爾的聲音輕鬆地從後頭傳來,而薩林哼了一聲,可能在笑,也可能是嗤之以鼻。


  「至少現在可以確定這些傢伙挺有錢的。」薩林聽起來心情還不錯,大概是作為文史工作者的那一面正在蠢蠢欲動。


  探照燈把光線投進通道深處,一行人又往前行進了幾分鐘,腳下踩的路面才總算變得寬闊。鐵鏽的氣味讓尼克微微皺起眉頭,出聲提醒:「我聞到血的味道。」


  三道石門佔據了面積不小的平台,這和尼克想像中的遺跡其實不大一樣,對於陌生的不安讓他一直看著薩林,而那些情緒很顯然干擾到了嚮導。薩林側過頭來看他,瞇細了眼睛,警告的意味不在話下。


  有什麼東西從薩林的身上掉了下來,起初像是一團內臟,但那團暗紅色的玩意兒很快地開始蠕動,伸出幾條細長捲曲的觸手。那是一隻章魚,半透著光,穿透石門爬進門板之後。尼克意識到那是薩林的精神體。


  「不是這個。」薩林閉著眼睛說,而章魚也在同時爬出左側的石門,轉而爬向第二扇石門。沉默是他給中央石門的回應,他的精神體接著爬進第三道石門,很快地便折返,淡化直到再也看不到:「巴特爾,給我繩子。」


  巴特爾照做了,看著薩林把麻繩拋上中央那扇石門的突起處,然後剩餘的麻繩垂墜下來,被底部繫著的石塊拉扯成一條直線。門後有微弱的氣流,讓麻繩小幅度地擺動著,薩林偏過頭,嘴角有小小的上揚:「賓果,我們中獎了。」


  「看起來有段時間沒有人走這裡了。」


  年長的哨兵彎下身去,用手指從門邊沾起一些沙。要撬開一扇這麼高的石門絕非蠻力所能解決,但他們有足夠的工具以及物理學的知識,大概在十五分鐘後就找到方式把門弄開。隨後出現在眼前的空間更加寬敞了,像是某種大廳般的存在,排列在牆邊數不清的雕像都是沒有眼睛的,質地不是青銅,而是某種石材。


  薩林靠近得很小心,用手電筒照著大廳中央的火盆。想當然裡頭並沒有火,但一些細小的字被刻在容器的邊緣。嚮導謹慎地閱讀著上頭的字,很快便將那些文字翻譯成英語:「獻祭一段記憶,才能進到地宮。」


  「像是芝麻開門那樣?說出來?」


  「可以這麼說。」薩林聳聳肩,對於巴特爾的幽默嘗試不置可否:「但要記得語言的力量是很強大的,最好不要對地宮胡說八道,否則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敢保證。」


  「酷。你想先上嗎?」


  「當然。」


  尼克不確定薩林獻祭了什麼,嚮導的低語輕得像是正和地宮說著悄悄話,但很快的火盆就被他的話語給點燃了,機關運作著露出石板底下的階梯。薩林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走下階梯,石板在他的身後闔上,尼克感覺到巴特爾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輪到你了,我殿後。」


  年輕的哨兵慢慢邁開腳步站到火盆之前。


  尼克試著對神秘的力量回憶起他的童年,談起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談起克羅埃西亞國家隊在幾年前的世界盃獲得亞軍。那都是他的快樂泉源,但火盆紋絲不動,地宮沒有驅逐他,卻也並不滿足。尼克開始有點慌了,絞盡腦汁找尋一段足以被地宮正視的記憶。


  「還好嗎,小子?」


  「我不知道該給它什麼。」尼克抿了抿嘴,臉色蒼白:「它看起來什麼都不想要。」


  「我猜它會想要你最珍惜的記憶。」大概是看出了年輕人所感覺到的壓力,巴特爾改用更為溫和的語氣說,天知道他是哪來的這麼多耐性:「你知道的,你真正想留下的那些?」


  尼克想自己大概看起來很不甘願,因為他看到巴特爾笑了一下,伸手揉亂他的頭髮:「再試一次,你總得想辦法下去的。」


  於是他照做了,過程有點像是把一個包裝精美的包裹一層又一層地拆開,去除表層厚厚的灰塵,慢慢露出裡頭鵝黃色的記憶。尼克放任自己的思緒奔馳了一會兒,海風、夏日,美國人的音樂,他愛過的女孩是濱海城市的一朵玫瑰。


  倒轉。


  十七歲的夏天他們在杜布羅夫尼克的海邊偷偷親熱。她和她的爸媽說她只是去鄰近的咖啡廳坐坐,卻在夕陽下對他拉起了碎花裙的一角。他們喝著便宜的卡爾洛瓦茨啤酒(Karlovačko),空罐散落在沙灘上,初嚐的禁果有麥芽和海風的味道。


  倒轉。


  十五歲的夏天他陪她去坐公車,找盡藉口和她再多走幾步路,當時美國人的音樂正流行,強納森兄弟在他們共享的耳機裡唱著:「當妳看著我的眼睛,天堂就在一眼瞬間。」而她看向他,眼睛像是有整片星空。


  倒轉。


  十四歲的夏天他剛剛擺脫義務教育,進到技術學校裡頭學建築。同學們拉著他到隔壁的高中看那些擅長讀書的漂亮女孩,其中一個女孩穿著及膝的格紋裙子,她的深色頭髮落下來遮住其中一隻眼睛,這讓他的心臟跳得幾乎要爆炸,而她笑著對他招招手,看起來有一點害羞,卻決定抓住機會。她說她的名字是——



  門開了。尼克眨了眨眼睛,看著火盆熊熊燃燒。


  往下的樓梯很窄小,黑暗濃稠得幾乎讓人窒息,尼克試著用手電筒照亮腳下,但能見度依舊低得驚人。他回頭看向巴特爾,後者則對他露出一個鼓勵似的微笑:「你先下去,我一會兒就跟上。」


  於是尼克出發了,在階梯的盡頭看到薩林,而薩林也回望著他,手電筒微微照亮了他的半張臉,嚮導看上去距離發脾氣只有一線之隔。


  「太久了。」薩林皺著眉評論,肉眼可見的不耐煩。


  「抱歉。」尼克幾乎是反射性地說:「我花了很多時間搞懂地宮想要什麼。」


  薩林沒有回話,但仍盯著他看。他的眉骨很高,而且眼窩凹陷,嵌在陰影裡的藍眼睛在看著人的時候總會顯得很嚇人。尼克不敢看他的眼睛,視線落在他高聳的顴骨上,打破沉默的嘗試微弱得幾乎可憐:「我想我把很重要的東西交給它了。」


  「你還記得維托米爾.喬爾傑維奇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讓尼克眨了眨眼睛,然後他點點頭。


  「很好。」嚮導說:「那才是這次的重點。」


  尼克感覺有點坐立難安,所幸石板移動的聲音和腳步聲填滿了這陣難熬的沉默,巴特爾走路的聲音很大,就像他的嗓門一樣:「嗨,男孩們,要繼續往前了嗎?」


  巴特爾笑著朝他們揮手,而薩林則對他揚起下巴充當一個問好,然後背過身去繼續向著地宮的深處前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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