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壞習慣 Bad habit
@qwtt78uii14歲，年紀輕輕，明明是羽翼正豐的時刻——那是岡特第一次見到那名銀髮女孩時的想法。
在異能者鋒芒漸露的時代中，人不可貌相絕對是識人守則，但在過去歲月經歷動亂、沐浴風雨的岡特，仍是忍不住產生些許遲疑。眼前的女孩看起來過於纖瘦，不合體型的寬大上衣和長褲滿是煤灰，單薄又落魄，女孩一頭銀髮失控地捲翹，那讓岡特忍不住想起，他曾在動亂中看過一條祝融侵蝕過的羊毛毯，與眼前的女孩同樣慘澹難看。
她真的有異能嗎？明顯營養不良，手部有些感染，或許連內臟都還在發炎，男人沉默地凝視蜷縮在病床上的女孩，而對方注意到岡特的視線，忍不住稍稍揚起下顎，伸出被褥下滿是傷痕的手臂，一把抓住了他的長鬍鬚。
「你的鬍子好長，」她喃喃說，眼神映著醫院的微弱燈光，氣若游絲卻堅持開口，「而且好醜。」
他想，或許被收養的流浪貓抓傷就是這種心情吧。
＊
「希望你能理解自己在做什麼。」
啊，女士獨有的機關槍式說教——岡特想，他沉著臉，坐姿調正，雙腿併攏，控制表情不要漏餡，像是最認真的傳教士，不過那不是很成功，眼前的女人立刻察覺他細微的無奈。
「你們沒有任何關係，甚至連戀人都不是，非親非故為什麼要去接下這個爛攤子？對你、對我們，根本沒有半點好處……你真的真的有想過，一個人扶養孩子會面臨到什麼困難嗎？」
她的嗓音比壞掉的收音機還尖銳，那股氣勢讓男人的耳膜隱隱發疼，他皺起臉，拿起手上的咖啡杯抿了一口，而美式黑咖啡的苦澀讓他的表情更苦悶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女人不可置信，「她看起來快死了，就像你窗台上那些病懨懨的植物！我們不知道——她有沒有重大隱疾、有沒有繼承負債、有沒有什麼可怕異能，領養她只會給你帶來未知的麻煩和昂貴開銷——」
岡特依然沒有說話，即使臉部幾乎被濃密的眉毛和鬍鬚遮住，仍看得出他始終垂著眼，面露憂愁，他總是宛如被霧靄覆蓋的灰色雕像，沉默的他彷彿同意女人的話語，也宛如無聲表達著抗議。
「需要再幫兩位加點咖啡嗎？」
中年的女服務生晃著抹布色的圍裙帶著笑容湊近，而不管是任何人還是街上的野鴿，都能很快發現這桌客人氣氛緊繃到降至冰點，「噢！」她挑起眉，一臉「這桌的渾水老娘可不摻」的表情快速離開。
「你沒有話要說嗎？」女人狠狠瞅著男人，而對方蠕了蠕唇。
「……那些虎尾蘭其實活得很好。」岡特終於彆扭地擠出一句話，成功讓女人倒抽一口氣。
「上天憐憫，我真不敢相信——我說了這麼多，你第一句話居然是幫那幾盆植物反駁？」
眼見對面的女人瀕臨抓狂地差點伸手扯住他的衣領，男人嘆了一口氣，歛下眼簾淡淡地說，「我已經下定決心了，艾莉許·漢恩。」
名叫艾莉許·漢恩的女人愣了愣，方才竄起的瀰天怒火彷彿被狠狠澆了桶冰水，她激動的藍眼倏地放大，接著漸漸變得黯然，或許野火燒盡的森林便是這副模樣。
「我很抱歉……」
他話還沒說完，女人很快別開臉，比出一個停止的手勢。
「我知道，我知道……當你喊我全名，便是連我都無法動搖你的時候。」
少了怒火的她頓時像被抽乾空氣般變得憔悴，宛如一團沒有生氣的乾癟毛線。而岡特終於凝視著對方，同樣清澈的藍眼依然沒有任何動搖。
「我只是……關心你，哥哥，就如以往我會為你禱告。」
「妳了解我，我親愛的妹妹。」他點點頭，語氣輕緩淡然，卻讓人無法忽視，「我很固執。」
「對，你很固執，就像一頭牛，一艘船，一座山，」她回應，「但萬物皆有被彌平和消亡的一天，你的固執總有一天會踢到鐵板，再也無法翻身。」
她的語氣逐漸變得殷切，甚至帶點微弱的哭腔，「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如此……噢，岡特，拜託，我求你，別緊抓著過去不放，我們總為記憶和想像痛苦，而『他』、該死的、『他』甚至從來沒有愛過你——」
「不是這樣。」
岡特頓了頓，他的雙眼微微瞇起，像是因回想而閉上和顫抖，「……不是這樣的，我的妹妹，我會選擇這麼做，全因為我的動力和信仰，出自於這裡。」
他伸出食指，堅定地點了點自己的胸膛，而女人只是看著，沉默著。
「『他』永存我心，宛如血肉，沒有任何事能動搖。」
「我已下定決心。」
＊
女孩被發現時人在醫院頂樓，坐在欄杆上眺望著遠方，被保全拉下來時據說她笑了，開懷大笑，彷彿那些大力且粗魯的拉扯像是孩童之間的搔癢。
岡特拿著花束推開病房的門，女孩乖乖躺在床上，眼睛倏地睜開，男人能看見那雙薰衣草紫染了點橘紅，睽違一個月，她看起來好了很多。
「聽說妳想要跳樓。」岡特淡淡地說，將買來的水仙放在空花瓶裡並在椅子上坐下，看到女孩發出笑聲，彷彿他剛剛說的是某個關於死人的笑話，「每個人都在說。」
「啊，」她哼笑，「一個人靠近危險的地方，為什麼就會被他人認為是想尋死呢？」
銀髮女孩坐起身，不置可否地說，「擅自預設陌生人的行為，加諸需要被拯救的幻想，也太自以為是了。」
岡特沉默，他眉頭一直是緊緊揪著，彷彿可以擰死好幾隻蒼蠅。女孩見對方沒回話，也不怪對方，稍稍轉身將旁邊桌上一支水仙從花瓶中拿起。
她捏了捏綠色的莖部，傾身將鼻子埋入花瓣之中嗅了嗅，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被香味深深著迷。
「她在第一個月就開了花。」
男人聽著，即使不解這句話也沒有出聲，而女孩繼續自言自語，「醫院的花總是如此，營養耗盡後就沒有用處，最終也是為了安撫人類脆弱的內心而盛開，而不是為了自己而活。」
接著，岡特看見了，他發誓他看見——銀髮女孩手中的那支白水仙花瓣輕輕顫動，彷彿張得更盛，接著花瓣周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淡黃、變得萎靡、斑駁，最後整支成為乾癟且毫無水分的模樣，方才盛開純粹的生機不復，彷彿在幾秒內就被抽走了生命與靈魂。
「我不會跟她一樣的。」
男人睜大眼，看見那雙堅定的眼眸與他對視，而女孩開口，「有你在，我不會與她一樣的下場。」
岡特不確定他現在和未來能聽得懂女孩話語裡的含意，他來不及搞懂、來不及細想，便陷落於回憶引發的深刻情緒，幾乎快要窒息。
——妮謬和那個男人有一模一樣的眼神，令他心碎。
Fin.
小補充：
1.那名男人是妮謬的父親，岡特深愛著他，在對方死後收養妮謬。
2.岡特的妹妹艾莉許嗓門很大，常常幫哥哥收爛攤子，但兄妹感情很好。
3.岡特喜歡植物大過於人類，妮謬長大後「或許」會同意這點。
4.標題《壞習慣》指的是岡特·漢恩總會為重要的人無怨無悔的付出到近乎固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