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wake up

面對這般話語，902最後僅僅是選擇加深自己臉上的笑意。

事實是，就算它再怎麼保持安靜，這對媲美雷達的仿生耳朵，能聽見的也只有從自己體內傳出的電流嗡嗡聲。

而像「雪花落下的聲音」這樣富有詩意的比喻．當然不曾在它的邏輯系統裡運作過。

如果說仿生人也有生命，那麼電流在經過邏輯運算中心時所發出的規律聲響，或許可以稱做它的心跳。如果說仿生人也會作夢，重整記憶體時因意外性的電擊產生，那些混亂又缺乏邏輯性的畫面，則可以稱做它夢境的片段。

但它終究不會成為人類，儘管它的每一條指令，都是為了模仿人類的行徑而寫下。

—

　　寒風作響，屋頂上破舊又缺乏維護的生鏽建材．終於再也承受不了積雪的重量，在一陣尖銳刺耳的悲鳴後宣告了使命告捷。

「嘎幾——砰！」

天頂因此開了個大洞，無數灰銀色的雪片落下；冬日裡耀眼奪目的日光，也得以從天井的竄入，彷若自天空射下的光箭——擊中被棄置在灰暗角落，一具人工智慧的意識載體。

　　點點雪花落在少年人型銀白色的頭頂，照進的熱能驅動了太陽能源轉換系統，一點一滴，直到將它從無意識的沉眠中喚醒。

右眼下的提示燈閃過了幾次綠光，仿造人類而生的眼皮機關輕微地顫抖，露出那雙亮粉色的人工水晶體，902的意識尚未開始運作，第一眼映進的便是孤單坐落在地板上的雪堆。

打斷它邏輯運行的是一道蒼老，又富含情感的電子音：「孩子，你感覺還好嗎？」

902緩緩地抬起頭，敏銳地朝著聲源望去，看見的便是另一台被植物團團困住，深陷其中的可憐輪椅，儘管有些磨損跟風化的痕跡，它仍然很快地進入狀況。

這是它認識，或者說，紀載在資料庫裡的可辨認的機械生命。

　　902很自然地運行表情控制單元，露出了微笑。

「我的運作很正常，OJT-A機型……是6732嗎？」輪椅的電子螢幕中的符號顯示出點頭的模樣，此時的902有數不清的疑問需要撇清。比如自己怎麼會在充電區以外的地方關機，連想要調出打卡接班紀錄，它也無法連接上醫院的資料庫。

但比起追問，身為肩負整間醫院打雜工作的訪生人，它首先自然是得幫助深陷植物牢籠的可憐輪椅。況且，既然看到了6732，很自然可以預料到自己在復健區……至少是還在教學醫院內。

「很高興見到你，6732，但看來我得先把你救出——嗚！」正想要起身，前傾的動作卻被硬生生給拉回了原位。902低頭一看，才發現靠坐在牆邊的自己，也幾乎被細小的樹根與藤蔓吞沒；那些被金屬給阻擋，沒能夠侵蝕進它的機體之中，較為粗大的樹根和藤蔓先是繞過了自己的脖子，從衣領向下，繞過了腰肢和雙腿，最後牢牢地與地面結合。

　　這些植物可說是變相地把自己和牆壁綑在一塊。

「看來我也被困住了。」它失望的表情顯然是取代了習慣的微笑，因為不遠處的6732正看向這邊露出擔心的表情：「可以掙脫嗎？」

「我會試試，給我一點時間。」902又試著活動四肢，評估著靠蠻力扯斷這些植物的可能性，儘管看上去有些勉強，但靠這尊機體的能力，並不是不可能。評估過可行性後，它以指令對自己的仿生軀體下達加大力道的指示，想著要一股作勢地脫困。

久未活動的四肢發出了輕微的嗡嗡，接著逐漸加猛施力。這個計畫幾乎是成功了，它掙脫植物，並且幾乎是重新站起了身子，但那維持甚至不足一秒。

對於植物堅固程度的估算誤差，令它無法抵抗作用力，只能在重力的牽引力作用下迎來向前倒去的既定結果。

「咚。」

「啊。」

　　沉重的意識載體往前倒去，在與地板親密接觸的同時發出了悶響，它同樣捕捉到了6732訝異的驚嘆聲，902突然很慶幸不論是地板或自己的頭，都不至於為此破裂或是多了個痕跡。

它甚至不像人類需要擔心自己的腦袋是否出了什麼問題。

902很快便試著重振旗鼓，它從冰冷的地面上坐起身來，同時調出自我檢查系統，確認自己的身體有沒有任何的物理損傷。原本纏在身子上的樹根與藤蔓被硬生生地扯斷後，只留下了算不上俐落的切口，宛如上吊人的繩索般掛在它的頸間。

推測這並不妨礙自己的活動，902自然沒有去多處理。它重新運作了一次這具身體的校正動作，確認除了關節處的一些磨損外，自己的狀況和上次關機前差不了多少，便重新走向6732的位置。

　　「6732，你有任何關於現狀的情報嗎？」它伸手拔除纏在輪椅周遭的植物，同時詢問著自己的同僚第一手資訊；「我的清單上寫著，最後一個對我下命令的是巴茲先生，但想不起來是要做什麼。」

是請它去拿消毒水？還是紗布？通常它聰慧的機械腦袋是不該忘記事情的，902思考著也許該將自己上報維修，可是如今它是完全連不上網路。更不可能打網路電話到維修部門，或是傳封預約時間的電子郵件。

他懷疑自己的除錯系統可以處理這回事，一個不如以往聰慧靈敏的機械，聽起來很適合大型垃圾回收場。

「我希望能夠幫助到你，902，遺憾的是我也沒看見什麼特別的。」輪椅機器人試圖轉動輪子，但被藤蔓糾纏一塊，它只前進了大概幾毫米的距離。

「我比你早幾個小時醒來，但除了被雪堆壓垮的屋頂，這裡什麼都沒發生。」蒼老的電子音緩慢地訴說著，而隨著對話進行，902也有效地排除著植物，露出輪椅機械原本被覆蓋在植被下的金屬表面。

　　「那麼，這代表我們現在是失業機械。」

在人類聽來這或許是個反諷笑話，但對機械而言不過是在陳述事實罷了。902眼看自己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重新掛上那抹熟悉的笑容，那是連角度都經過精細調整，一個完美的微笑。

「現在呢？可以移動了嗎？」在白灰交織的一片雪景中，902身上唯獨只有雙眼，在透過光線轉換下呈現的色彩特別鮮明。 仿生人後退了幾步，讓6732有試著運轉的空間，這才靈活地轉了轉那雙亮粉色的雙眸。

看著那對輪子又一次滾動起來，它為自己的工作日誌上幫助同僚的項目打了個勾。

「我恐怕只能做到這樣了，剩下的植物已經長到你的內部，如果你出了什麼問題，我沒有能力替你維修。」

「這很足夠了，謝謝，902，你的腳沒問題嗎？」這把老爺爺輪椅指的想必是自己膝蓋處裸露的一大片鐵色，902低頭看著那部分露出的銀灰色金屬表面，腦中的系統顯示著除了美觀以外並沒有任何大礙。

為了表示自己可以正常運作，902四處走動，尋找有沒有什麼可以利用的東西，最後它決定朝已經破損一大片，只剩下邊角幾塊玻璃的窗戶外看去：「找個東西遮起來就好，比如給病人用的護膝……噢！」

　　從鏡頭外望出，一大片雪白色的景色裏頭不見任何生氣。街道積滿了頗有厚度的雪堆，數量驚人的冰柱沿著屋簷排列。世界彷彿被冰封在荒廢的那一刻。絲毫不見原本井然有序的市景——唯獨一條明顯是被清理出來的小徑，筆直地朝著更遠方的樹林延伸。

「6732，你覺得你可以在雪地裡移動嗎？」

把視線從窗外移回室內，一身雪白的仿生人再度帶著笑容開口，它也許需要護膝，或許再找到一條雪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