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初入
沙漠是會吃人的。
會吃人是沙漠。
沙漠吃人——
黃沙裹挾起曖昧不清的哭號,訕笑著遠去。
哨兵被拖拽出兩道歪歪扭扭的線,但沒人在意——反正這滿地的沙子會自己看著辦的。
「……嘖,還挺像。」
老人瞅了眼被公司保安按住帶走的年輕人。對方被封口前嘴裡還嚷嚷著「吃人」、「沙漠」之類的,淒厲得像是真進了口中所說的那片區域,死裡逃生而後怕不已。
但他敢用自己老夥計剛換的火星塞打賭——那頭金髮裡怕是連一粒沙礫都沒有,最多的也只會是前一晚劣質麥酒混雜女人香水的臭味。
「……裝模作樣的孬種。」
他嘟囔,也只敢嘟囔:畢竟誰叫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什麼能力都沒有的老傢伙呢?對方會怎樣又跟他有何關係?
「——喂、李,這批剛來的交給你了,載過去,老規矩。」
李抬頭,逮著朝陽斜出的幾分餘暉,不客氣地掃了眼要乘上他老夥計的哨兵們——眼神凶惡、雙手環臂、鼻孔瞧人,是一貫「蜂哨」最愛招的類型,不耐操、擅離職守率超過四成……但勝在主動補位的人多,根本沒有找不著人的可能。
「……那就先你,還有你,老規矩——自己戴上頭套,『餌食』沒有資格知道這段路怎麼走。」
這枯燥工作幹再久也沒法往上爬,但起碼到目前為止,他已經能大致判斷誰不會主動搞事,好讓自己開車時不用再擔心副駕發瘋搶方向盤的事。
他跟老夥計可沒多的零件讓人折騰了。
「——還有你、坐副駕。」
李指名了那個安靜的傢伙——公司提供的基本配備、但勝在穿戴完整,連護目鏡都沒落下,除了露出兜帽的黑色碎髮及優越的身高可供辨識,看上去只要一個不注意,很容易就消失在人群裡。
起碼不會是刺頭會選擇的打扮。他想。
蜂哨們似乎到現在才發現默然隱於其中的此人,宛如後知後覺鯰魚存在的魚群般騷動起來,各種語言的髒話滿天齊飛;即使李能從其中聽出幾句問候他人長輩的隻字片語,也仍不免覺得這世上語言種類確實他媽的有夠多。
「嘖,老夥計、撐著點,跑完這趟我們就能換新的了……」
他嘟嘟囔囔,只剩半截的食指拂過飽經沙塵的後照鏡,一下下、固執地將那些惱人的沙子擦落。
——碰!
李覷了眼鏡面:前陣子被某個哨兵暴力砸開的蛛網分割著身後的暴動,連作為主人公都被迫切分成七道之多,在每一片碎隅裡揍翻所有鬧事的傢伙,宛如某種電影手法,只差一段合適的搖滾樂。
他瞥向逐漸侵染沙漠的天邊日輪,咋嘴、隨後打開車門攀上駕駛座,扭轉鑰匙——
「——嗚呃?!!」一下、
又一下、「咳呃嗚?!??」
最後一下,成功點著了火,引擎發出低咆、轟然作響。
「我這老傢伙可沒剩下多少時間能折騰……」
他自顧自地調整起後照鏡,正好瞧見被他擇出的那條鯰魚掀翻最後一人,點了兩個安靜看戲的傢伙向車子靠近,便對這趟車程的安全又放心了不少。
鯰魚逕自開門上了副駕駛座,頭套更早已主動戴好,後頭跟著的傢伙也罵罵咧咧著上車,抓起頭套就胡亂套上——好極了,感謝他還算會看人的眼光。
「走了,咬緊牙根,別怪我沒提醒。」
李不厭其煩地提醒,這姑且算是他為數不多的良心,但若是那些沒經驗的蜂哨打定主意用鼻孔出氣,這也能視作他最坦然的報復。
他踩下油門。
高底盤的越野吉普發出震天低咆,又一次向面前的老對頭發出挑戰,彪悍地一頭衝入此片黃沙之中。
似渡過條條長河、攀越過重重山嶽——
他們奔馳在這片活著的土地上,即使千萬遍來回驅車的經驗,李也仍是小心翼翼地依循著黃沙的呼息,避開那些新冒頭的流沙、又或者某些剛被蒐羅而來、沒來得及覆上沙土的障礙……「往左打半個方向盤。」
人聽命令習慣了,有時候身體本能反而比腦動得快,等他回正方向盤,才剛好看見擦著左側保險桿而過的半截枯枝——不大,但他明白,這種類型的植物根系龐大,撞上去恐怕會讓自己的老夥計不怎麼好受。
李瞥了眼副駕駛的人——沒看出什麼,遂又將注意力轉到眼前的路上。
後座兩人倒是因為這明顯中性的嗓音絮絮叨叨起來,但副駕駛的人沒反應,李也沒打算理會。
不過精神感應什麼的,還真好用啊。
李感慨了下,握緊方向盤、就如數十年攥著憑原住民身份搶得的工作,驅使著老夥計繼續向前。
車程不長不短,但足夠讓沒實際踏上這塊黃土的新兵吃足下馬威,即使配戴了全遮蓋的頭套,拔下後倒出的沙也能壘出一小搓尖尖的沙堆。
李看著新兵煩躁地踢翻沙堆,罵罵咧咧地走遠,才轉身檢查起自己的車子。
瘦長的陰影蓋上他打著補丁的鞋尖。
「……怎麼,坐上癮了?」
他抬眸,面前的鯰魚沒拿下頭套,只是默默地又坐上了副駕。
「行吧行吧,我可提醒你了,接下來幾趟都不會怎麼好受……」
「要坐就坐。」
李咋嘴,看了眼逐漸高升的烈日,絮絮叨叨地爬回駕駛座,再次轉動鑰匙。
吉普車來來回回,哨兵們或罵罵咧咧地打開車門、或直接熱暈被抬下車……唯有他們二人始終坐在前方,看盡一日的東昇西落。
「……什麼鬼地方,媽的,這錢賺得真鬧心……」
直到最後一個哨兵臭著臉走遠,老人才摸出煙盒,正打算點火,便見一縷火苗湊到面前。
他也不拒絕,叼著點了菸。
「……吁——」
未完全燃燒的尼古丁蒸騰起水氣,凝聚的白煙冉冉上升。他抬眸,隔著這一小縷水氣,對上那雙深邃雙眸。
像堅鐵融化在一片尚未入夜的幽藍,他想,而他正巧有幸見過一回類似的奇景:被漠海烈陽炙烤整整一日的某種金屬杯,心大的蜂哨一拿,卻只得了滿掌心的三級燙傷。
「行吧,小姐(Miss)。」
他呼出口煙,「想問我這糟老頭什麼?」
穿過白煙,對方將一張照片遞了過來;時間也還沒晚得瞧不清一張人臉,李便索性低頭仔細打量。
漂亮且穿著講究的一位年輕女性,要說與這片荒漠相稱的,大概只有那道燦爛的笑容。
但作為這片土地的居民,李有印象。
「不是我負責載的,這位……嚮導小姐,我一個糟老頭、一輛破爛的老車可沒資格。」
他吸了口菸,看著對方收回手、小心地將照片收入衣服內側。
「但她確實有來。」
「我一個普通老頭能在這裡開這麼久的車子……全靠我還說得過去的記憶力。」
李吐出煙氣,對著面前那雙堅定的漂亮眼楮肯定道:「我保證,她有來。」
對方似乎也得到了想要的回報,沒有再進行其他無謂的追問,只是安靜地轉過身,邁開腳步、步入逐漸點亮照明的駐地。
「——喂、」
李突然開口。「怎麼稱呼?」
那道身影微微停頓。
「柏奈司。」
簡短的三字,沒被拋得過遠,只輕輕拍在了煙頭忽暗忽明的火星上,撲出一縷煙氣。
「是嗎?」李也不在乎這是不是假名,反正是稱呼對方的就好,他呼出最後一口煙,隨手將煙頭丟下、用鞋底輾進沙礫裡。
「看在今天的份上,就姑且,祝你能……平安歸來吧。」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祝你順利。」
不遠處的哨兵停下。
天邊沒了頂的日輪還殘留著點尾巴,不死心地想抓住點什麼,卻只攥得她投落的身影,將她拉扯著變了形,在沙地彎折成一條不成人形的影子。
她轉過身,緩慢地躬身行禮,隨後離去。
「……挺懂事的年輕人。」
老人瞅了眼天色,稍稍加快了返回車上的速度。
「……希望你至少能完好地回來吧。」
就算真死了,他也還能記得這個有禮貌的年輕人叫什麼,有空還可以考慮去對方墳上放朵花。
他想著,再次點燃引擎,驅使著老夥計返回——
車輪輾過沙地,留下兩道深色的胎痕,轉瞬又被細碎的沙土一層層蓋去,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