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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水聲並不引人注目。
大概是有誰的水袋漏水了,規律而且輕巧的水聲在風沙裡延續了整夜,滴答、滴答,直到沙塵暴在日出止息都未曾停下,聲音細小卻不容忽視,到了某個時間點幾乎讓人感覺這聲音或許根本就不存在,僅僅只是腦袋裡頭的回音,揮之不去。尼克.拉迪奇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巴特爾彎在床邊寬闊的背影,年長的哨兵正在盥洗,在聽見聲音時回過頭來對他微笑,但那個笑容很快地便扭曲成一個擔憂的皺眉。
「哇喔,孩子。」
他聽起來很關切:「你看起來像屎一樣。」
滴答。水從巴特爾的下巴滴落下去,落在他白色的衣領上,打出一小灘濕痕,灼傷了尼克的視網膜。
尼克覺得眼睛很痛,酸澀乾燥像是過去的七天七夜。成為哨兵讓一切疼痛變得更糟了,儘管沒照鏡子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白紅腫充血,他需要一個嚮導,或者一瓶生理食鹽水。或許還是後者。
「沒睡好。」在漫長的沉默過後他訥訥地說,看著水從巴特爾的指縫間淌落,滴滴答答,配合著心臟的節拍,撲通撲通:「我一直聽到水聲。」
「噢。」年長的哨兵眨了眨眼睛,視線短暫地瞥向身前的那盆水,然後露出一個有些歉然的微笑:「抱歉,一會兒就好。」
尼克張嘴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話卻梗在喉頭,錯過了發話的黃金時間。於是沉默搶先一步,讓空氣裡剩下帳外的人聲和擰毛巾時滴落的水。
「薩林呢?」
尼克又眨了眨眼睛,試圖眨掉那些酸澀。
「起床就沒看到人了。」謝天謝地巴特爾並沒有因為他剛才的失禮而展現出任何不耐,他依然微笑著,眨著那雙以半百之齡有點乾淨過頭的黑眼珠:「或許在外頭走走會碰到他?你也知道他這個人靜不下來。」
事實上他不知道。但尼克點了點頭,說:「好,謝了。」
然後營帳內重新恢復沉默。
事實上,那天的後來他依然沒能找到薩林,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一切變得慌亂又急迫,當一道大得驚人的裂縫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很少人能有心力去想其他的。尼克依然聽見水聲,但現在又多了叫聲,很多的叫聲,有些人落入了裂縫裡頭,細碎的沙粒根本不構成任何阻力,他們像是災難片一樣滑落,一個接著一個。
沙子不斷地在尼克的腳底瓦解,他的靴子陷在邊緣的塌口處,順著繩索一步一步向下。他想著最糟糕的畫面是發現自己的領隊(以及隊伍中唯一的嚮導)摔斷了骨頭爛在底部,但在數不清的傷患當中,他首先注意到了一面石碑。
那玩意兒靜靜躺在裂縫底部,半掩在砂礫裡頭,表面佈滿放射狀的裂痕。有那麼一瞬間尼克幾乎覺得那像是一些眼睛,正向他不祥地眨動。
就在那個當下水聲又來了。
比剛才更近也更深,彷彿直接從腦袋裡頭發出聲音。或許是他的大腦終於漏水了,從遍佈的皺摺裡頭擠出一些清澈的汁水,滴答滴答。尼克試著睜開眼睛,然後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沒閉上過。他的視線抖動著模糊著,看著石碑上的文字在他的注目之下活動起來,那些無法辨識的文字像液體一樣擺盪、擴散,呼吸、擴散,那些文字有生命,那些文字是生命。
有什麼在往他腦子裡爬。
他的世界炸裂了,眼裡有一千道光。
光是聲音,聲音是水,水像呼吸一樣灌進他的耳朵和口腔和肺,將他整個人浸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感官的海。肉體的邊界正在剝落,感知變成碎玻璃。左耳傳來尖叫,右耳則是低語,數不清的聲音同時在他的腦子裡面唱著不知名的古調。
在一切分崩離析之際有什麼東西纏繞上他的頸項,冰冰涼涼的,像是柔軟的絲綢。
他本能地想逃,試圖掙脫那條看不見的絞繩,那股冰涼的觸感卻隨著他的反抗而收得更緊,貼合著氣管,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支離破碎。恐懼比窒息來得更快,尼克感覺到自己渾身顫抖,眼淚與冷汗一起滲出,他想大叫也想逃,想推開這股力量,但每一次掙扎只換來絞繩越發收緊。
在撕裂與被撕裂的縫隙裡,他突然意識到那股涼意幾乎遮斷痛苦本身。它把世界的雜音隔絕在外,像一條濕涼的布帶,冷冷地安撫著喉嚨的灼熱。以至於窒息的同時,他竟感覺到了一種怪異的平靜。
尼克逐漸停止掙扎。他的呼吸變得又輕又淺,但每一次呼吸都比先前要來得安穩,恐懼和痛苦逐步讓位於一種模糊的解脫。
他向這股力量臣服了,於是世界被拼湊回來,一塊又一塊。
當最後一片拼圖被補齊時他看見薩林的臉就近在咫尺。尼克原以為他的領隊會更生氣或者更不以為然,但那張臉上什麼也沒有,他的手,那雙冰冷的、柔軟的手,卻鬆鬆地貼在他的臉側,幾乎是親密的了。
他們對望了一會兒,直到嚮導終於開口。
「該走了。」薩林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