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渡鴉的呼喚

00 渡鴉的呼喚

2022_SA企劃



他在濃霧的水氣與渡鴉的振翅聲中醒來。漆黑的渡鴉張著翅,乘著氣流滑過他的眼前,一羽接著一羽,在樹林間滑來竄去,與樹影共享漆黑,與森林化為同體。他亦是如此。當他在樹林安睡,他的軀體化草成土,成為森林呼吸中的氣。他可以是青草是晨露,是土壤底下的螻蟻是樹梢上的渡鴉。不過他終究會回歸自己。


尼古拉沒有移動半吋,身體陷在春季微濕的草泥中,初春的晨霧緩緩穿過樹林,渡鴉飛過宛若箭矢穿破霧氣。這是春季的景色。然而尼古拉清楚記得夏季早已抵達,並不是鎮上的夏日慶典告訴他,而是昨天送達的屍首不過半天的時間便停止僵硬;屍體緩解僵硬的時間隨著季節變化,春天會花上兩天左右緩解人體的僵硬,而冬季則需要更長的時間,四天或是一週。

這是夢,他想,他是在夢裡醒來了。


他不只一次在這個夢裡醒來。不同的場景,但夢是一樣的,差別在於他於何處入睡:樹林、河邊,或是墓園,地點隨著他的肉身移動,但夢是不變的。夢裡,渡鴉總在空中追逐,雙翅乘著微風忽高忽低,嘎嘎聲左右搖盪,自飄渺的遠方搖向他,如河流綿長,先是潺潺細語,後滂沱地淹沒他,渡鴉粗糙無禮的鴉鳴亦是,震耳欲聾地搖向他耳邊。

不厭其煩的夢境已經讓尼古拉學會夢與渡鴉的語言。來自死亡的呼喚。這些渡鴉們承載著死亡,降落在他的夢裡,停在樹梢,落在他身邊,一羽接著一羽,牠們最終將停在他的身上,雙手雙腿和軀幹,直到他的視野再也容不下任何一點漆黑。這些渡鴉們哪也不去,僅是等待,等著尼古拉醒來。渡鴉充滿耐心,畢竟降下的死亡已然無法再展開翅膀。牠們等待,只消尼古拉一句話,牠們便能令他醒來。

『我準備好了。』尼古拉垂下視線,對著胸口上的渡鴉說道,『我準備好面對死亡。』

眼前的渡鴉扭扭頭,漆黑的眼底無光,低頭以鳥喙鑿出尼古拉的兩顆眼珠。





他準備好了。尼古拉站在墓園中央,仰頭等待。今天的夏季無雲,是如此清澈而真實。現在時候尚早,但太陽很快便會追上,位於王國東側的柯因總率先浸沐於每天的第一道日光。

就某方面來說,尼古拉認為死亡和太陽是一樣的,兩者同樣催趕不得,且必定會發生,而人在其面前同樣渺小無能。人唯有束手無策且逆來順受的份。


「喂小子。」

正當尼古拉打算閉上眼,一個粗糙的男人打斷了他平靜的思緒。尼古拉循聲,一名面熟的男人拉著一頭騾子走來。騾子背上幾具屍體以破布綑綁,堆疊成山。

「先生。」尼古拉朝男人點點頭。

男人揮揮手,示意尼古拉得自行卸下騾子背上的重負。男人的外表和他的聲音一樣粗糙,滿面鬍鬚無心打理,只比尼古拉高一些,肩幅和橫肉卻是尼古拉的好幾倍,衣褲上滿是破角補丁,走起路來略跛。柯因鎮上的屍體總是由他負責運送,日子好時或許一週一次,日子壞時一週七次。

「拿去,這週的份。」

當尼古拉卸下最後一具屍體後,男人用拇指將一枚銀幣彈向半空,銀幣被打響的叮聲在空中旋轉,但尼古拉已經將目光轉回天上。

「先生,您需要多久才能到諾鄔利?」他問。

「嗄?我去那幹啥?」

男人舉高短腿,奮力地爬上騾背,一個重負後又是一個,可憐的騾子沒得喘息,細瘦的四肢差點站不直。

「那裡有人需要您。」尼古拉說,看見一隻渡鴉正從西側飛來,「畢竟,凡人終將一死。」

他舉起左手臂,供鳥兒休憩。渡鴉在停下來之前整了整翅膀,一根漆黑的羽毛落下,飄散出熟悉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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