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记忆刻一座网络墓碑,拼凑起逝者最好的模样 - 端传媒 - 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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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彼岸世界,还是赛博空间?」

端传媒记者 门悦悦 发自北京

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一家酒店亮起心型灯饰。摄:Karen Ducey/Getty Images

3月,在西雅图依旧阴冷的季节,子聪走了,35岁,非小细胞肺癌,发现时癌细胞已扩散到身体其他器官。

处理好最紧急的后事,三位密友来到只剩妻子马陆的家里,为子聪做一个小小的追忆。

年轻人聚在一起的氛围其实没那么沉重,朋友和马陆子聪夫妇的背景差不多,因为工作或生活,从中国来到美国。像同学聚会一样,大家散落在客厅的沙发和地毯上,互相翻着手机里与子聪有关的照片。他们要给子聪建立一个纪念网站,一个独属于他的,拥有独立域名,只要输入他的名字,Google第一页就能找到的网站——一座数字墓碑。

马陆仔细地翻看两人自2016年他们相识开始的每一张照片:美国国庆日的第一次约会、一起去逛的博物馆、第一次一起养猫......朋友有时也会打断她,递来自己的手机,屏幕里总是一张子聪表情夸张的搞怪图,大家依旧会哈哈笑作一团。临别前,朋友们还帮助马陆把家中坏掉的家具修理了一番。

以“死亡”为关键词搜索,会看到提供死亡规划指导的服务商、宣扬死亡要与数字结合的网站,为逝者建立纪念专页的平台……针对已故的用户,社交平台也在这些年推出相应服务,Facebook允许逝者的亲友作为“遗产联系人”继续管理逝者的社交账号,同时设立悼念功能,鼓励人们发布与逝者有关的故事、分享回忆;Twitter曾因清理非活跃账户,被质疑会“误伤”逝去用户的账号后,宣布将研究保护逝者账号的有效方法;微博也公告将保护逝者的账号,这些被账号不能登录、不能新发内容、不能删除内容、也不能更改状态。

建一座赛博墓碑

计划在子聪走后不久就实施了。马陆希望有一个永存又独立的空间纪念子聪,而且这个地方要可以分享,能让足够多的人看到,包括那些不认识子聪的。“我觉得子聪会希望这样(被看到),他是一个需要通过跟别人相处汲取能量的人。”

不过马陆不想选择社交媒体的吊唁功能,“我想找一个可以让大家一起写一段话,上传照片或视频的地方,一个相对独立的,专门用来纪念他的地方。”她想过用微博的话题功能,但“那个东西感觉很容易就会被刷掉”;Facebook稍微符合些需求,但“墙”会阻碍中国亲友的参与。

最终的选择是一个专为线上吊唁设计的平台。人们可以为逝者建立单独的页面,上传与逝者相关的文字、照片、视频和音频,为逝者献上虚拟的鲜花和蜡烛,并可邀请和分享给其他亲友。“我此前从没接触过死亡,”马陆说,直到她看到这个人们为逝者搭建的线上空间,“我很受感动,这个网站能让我看到有多少人会记得他,即使我以后不在了,只要网上在谈这个事情,他就会永远会存在在互联网上。”

网站有着灰色和黄色的主色调,背景图是一棵在荒原中独自伫立的树。一张张正在微笑的单人照片排列在首页,像任何一个社交平台的用户头像一样生动友好——只是这些头像的主人已在彼岸。

注册方法简单而直接:“建立一个纪念网页”——“(我想要纪念)姓名”——“开始”。马陆输入子聪的全名,填写基本信息和纪念网页域名,选择模板和服务套餐。免费套餐可以建立一个只能上传五张照片的小型纪念网页,马陆选择了最贵的那个:124.99美元,可获得无限的照片、视频和音频空间,并可设置背景音乐——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网页将比很多廉价的墓碑留存得更加久远。

在相对没有时间和空间限制的线上世界创造一个空间,存放人们对“死亡和怀念”这一永久主题的情感。这里不像现实生活里的墓碑,只放得下寥寥几句墓志铭,只要愿意,人们可以在线上世界事无巨细地重现一个人的生活细节,他们的身份也从单纯的凭悼者成为创立者。这个平台上可以看到世界上各个年龄和族群的“网络墓碑”,还有人给自己的宠物狗也建立了独立网页。

王一伟是子聪的密友之一,他认为越来越多人纳入数字世界时,建立网络墓碑是个自然而然的发展趋势。他们二人自初中相识,大学又只隔一条街,之后前后脚到了美国,彼此相伴近25年的时光。听到子聪去世的消息后,王一伟第一反应是去找那些与子聪交往的记录,他发现这些痕迹几乎都集中在2004年之后,那时手机开始有拍照功能,社交网络也逐渐普及。

他拥有关于子聪丰富的网络足迹,从MSN开始,到人人网、QQ、微博、微信,甚至更远古的,在他们初中时一度流行的搜狐同学录、5460中国同学录(注:均为大陆互联网早期基于同学关系开发的网站)。但能找到的,关于彼此交往记忆的实体物件却寥寥,几张明信片和冲洗出来的老照片,随着搬家、意外和潮湿气候的影响,这些物件还会弄丢。“现代人的交往其实更多是在虚拟空间的。”

2020年11月,西雅图海傍受邻近的山火影响,现起厚厚的雾霾。摄:Lindsey Wasson/Getty Images

这些储存在社交网络平台的早期记录却并不完整,随着一些网站的关闭或迁徙,他和子聪的部分记忆依旧消失在赛博世界。这让王一伟感到遗憾,他相信记录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朋友的离去也是自己部分生命的消失。和马陆一样,他也希望有一个地方能长久储存和子聪共度的时光,想到时就能随时去看看,“不要在茫茫人海里找不到他”。

王一伟通过马陆建立的微信群得知了子聪的纪念网站,马陆将子聪从学生到工作时期的好友拉到群组,统一公布了子聪逝世和纪念网站建立的消息。王一伟也将这个消息发到了曾经的同学群,另有朋友将这个消息写在了个人博客上。水波纹一般的,纪念网站接连涌入了子聪人生不同时期接触的人,有密友、家人、同事,也有仅见过一两次面的校友、甚至陌生人。大家上传着各自手中关于子聪的照片,写下记忆里关于子聪的故事,短短几天内,一个关于普通人的,从小到大的人生,在网络空间中又一次鲜活起来。

拼凑最好的副本

马陆有一套筛选照片的标准:不希望出现太多两人的合照——尽管她有很多——但她不想网站变成只“关于他们俩”的爱情纪念基地;但她也不愿意挑选子聪单人的照片,那样孤零零的,子聪喜爱与人打交道,她希望照片里的他也有人群陪伴。

网站的照片顺序是由马陆按时间线排列的:第一张是幼儿时的子聪与母亲的合影,照片泛黄,年轻的母亲穿着白衬衣和长裙;然后是大一点的子聪与自行车的合影;接着是初中穿着校服的他和同学戴着墨镜嬉闹;高中在天安门、上大学参加社团、参加工作、去美国,结婚……直到顺序定格在子聪戴着口罩,坐在一堆医疗仪器旁,他对镜头比了个耶。

其中并没有太多子聪患病期间的照片,“他生病后我没有拍很多照片,那些很不好的时候”。而几乎每一位来到网页留言的人,也都在留下记忆中最美好的子聪。他和这个平台上几乎所有的逝者一般,有着灿烂的笑容,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值得敬佩的品格,这里如同一个完美的社交账户模板,很难想像故事和背后的人已经逝去。

王一伟从这个网页中补全了子聪人生中自己缺席的部分,那些别人的留言开启了“上帝视角”,“线下凭吊是即时的,只有一次,但线上的消息可以慢慢消化,可以反复浏览。”他说,“更能具象化,能更好的理解和代入。”

通过别人的视角“补全”的子聪并没有意外的一面,和王一伟认识的那个挚友一模一样——热情、优秀。他觉得自己的遗憾更深了,“真的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点进故事页,上传两篇子聪中学和大学时的故事,文字里的子聪优秀友善,一如其他人回忆里的那样。

与社交媒体由用户生前自发上传的记录不同,纪念网站是一群人共同塑造“他者”。这个网页像一个众筹的人生故事接力赛,来自子聪不同人生阶段,散落在各地也互不认识的人,共同还原着一个人。还有人模仿着子聪的口吻留言,在一张子聪和马陆的合照中,上传者写道“和聪聪在纽约的间谍博物馆唱nianianianiania~(注:来源于网络meme彩虹猫)”。

真实生活当然更复杂。接到癌症确诊消息的那天,马陆从子聪眼睛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惊。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年,举办婚礼后的第一个半年,在这之前,子聪就和网站里展现出的一样,拥有着夺目的优秀和温暖他人的热情。子聪比马陆大几岁,两人关系里,子聪一直是给予支持和力量的那位。但在那个急诊室里,马陆第一次感受了子聪的害怕。

从确诊到离别的一年多里,马陆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中度过。前期靶向药的效果很好,子聪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当你看到一切都非常正常的时候,是很难直观的感受到‘这是最后一次了’的。”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一起看了场烟花,确诊后的子聪希望再去看一次。不喜爱人多拥挤的马陆起初不是很乐意,但“万一这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呢。”他们再次看了场烟花,那真的就是最后一次。

王一伟翻看聊天记录时也回想起,后期的子聪转发了很多“很温暖的东西”给他。

马陆也觉得后期的子聪比以前更加细腻和敏感。“他以前一直是开开心心的那种,但在化疗的那段时间,他很容易感伤。”平时他们是典型的理工科夫妻,理性和执行力大过感性。而在最后的那段时间,他们互相表达了很多次对彼此的感谢与爱。

马陆喜欢看网站上留言中那些关于子聪的小故事,大多是她不知道的,但那些文字里的子聪格外鲜活,马陆能在脑海中看到他在做这件事。

“其实网站对留下来的人意义更大。”王一伟说,大家对他的留言,实际也是对自己生活的回顾。王一伟希望子聪的网站能提醒他活着的意义。“看到网站里的子聪,想到自己曾经有过这么好的一个朋友,会给自己带来力量。”

2020年4月,一名女子在家里参加网上追思会。摄:Andrew Lichtenstein/Corbis via Getty Images

为了死,为了生

除了纪念网站,马陆还举办了一场线上追思会。要求参与发言的人,要准备一个和子聪有关的小故事。有四十多个人参与了线上分享,对于想听又不想发言的人,马陆也准备了直播链接。

追思会开始前,王一伟让妻子在另一个房间照看孩子,他挑选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打开会议链接。除了马陆,参与者都没有打开摄像头,大家依次排队,讲述着和子聪有关的故事。氛围并不沉重,子聪是个爱搞怪的人,讲到他的趣事时,大家还是能放松地笑起来。当然也有泪水,房间出现哽咽声时,王一伟也会被带动着流泪。“追思会更有现场感,更能和人共情。”王一伟解释,那场追思会他没有发言,默默听完全程,哭一会停一会。

期间,有位朋友分享了子聪对朋友说起和马陆开始恋爱时的一段对话:“你确定么?”朋友问。“这次应该是真的。”子聪回答。马陆听到这里忍不住哭了出来。

因为疫情,子聪的葬礼只有二十多人参加。马陆和朋友们一同为子聪抬棺,六个人一起,撑托着子聪走向最后一程。王一伟没办法前去现场,他观看了直播,可惜机位是固定的,没有拍到子聪最后的样子。“这是我最遗憾的事,没能见子聪最后一面。”王一伟说,“电子能代替很多,但面对面的仪式感还是没有办法代替。”

马陆曾试着像电视剧里那样,给子聪的微信继续发信息,新消息通知很快在屋子里的另一个手机上亮起。“那种感觉并不是我在和他说话,因为实际上还是我拿着他的手机,”马陆停止给子聪发信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子聪的手机上还不时有各种app发来通知,提醒手机主人已经很多天没有上线。马陆不会做任何处理,也从不点开手机里的新消息,“我不想改变他本来的状态”。她现在每天给手机充电。思念累积到顶峰时,她会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网络日记本,那是只属于她和子聪的地方。

观点认为死亡与线上空间的结合是对人类死亡文化的冲击。“人们通过葬礼和吊唁这样的社会行为,来消化一个人的死亡,从而让自己免于巨大的悲痛之中。”尤其在中国文化里,丧礼的繁复仪式似乎有意让人把悲伤集中爆发出来,然后走出阴霾,进入新生活。而摆脱时空束缚,更加细腻的网络墓碑,让告别变得绵长。

王一伟认为一段积极的追忆值得长存。“每个人最终都要move on,但这不代表遗忘,子聪的网站留下了他最正面的部分,是一种力量。”他甚至相信,如果未来能像科幻片一样,把人的意识提取出来和 AI 集合,是很值得尝试的事情。“一个人的影响力是他内在的部分,记忆、思维,如果 AI 能复制出来这些,是最好的。”

但马陆拒绝,“我觉得那不是他,哪怕做得一模一样,因为真正的人是会不停演化的,人工智能只是读取他以前的数据,哪怕技术进步到也可以演化了,他的灵魂也不在了。”

为子聪做完这一切,马陆开始真的相信“死亡不是人生的完结”。网站的存在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完整的子聪,“当一个人去世了,大家才会总结他的一生,我才知道有这么多人在爱他,我觉得这是对他人生的补充。”马陆觉得网站其实在帮助她走出去,那些缅怀的留言和告别,是在提醒她爱人的远走。

马陆依旧每天给那台不时有信息提醒的手机充电,但如果哪天坏了,她说她也“会接受这个事实。”

应受访者要求,子聪、马陆、王一伟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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