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𝕺𝖎𝖔𝖘 𝕷𝖎𝖇𝖗𝖔｜詠嘆調01 ▋

　　午夜，教堂裡一團混亂。

　　神職與醫護人員四處奔走、抬擔架安置傷者，雜沓的腳步聲來來去去，夾雜痛苦的呻吟，還有帶著顫的聲音反覆誦讀聖經。

　　灰磚地面上仍留有蛇爬行的濕痕，一條條痕跡蜿蜒至祭壇。

　　赫爾曼與同僚快步行走過人群。看見這幾位驅魔人歸來，教會裡知情的人們紛紛流露安心神情。

　　就在這時，赫爾曼配戴在右耳上的無線耳機響起，這是舊日月宗剛才連同槍械彈藥發下的通訊耳機，負責情報的守密人聲音透過耳機傳來。赫爾曼一邊巡查教堂各處，一邊詢問。

　　「情況如何？」

　　『有幾人受傷，但沒有人死亡。』

　　「埃文斯呢？」

　　『被蛇咬傷陷入昏迷，已經送醫了。』

　　「能追蹤到諾基亞的位置嗎？」

　　『可以，他正往雨林方向移動，如果進入雨林怕會無法追蹤。』

　　「報位置給我，我立刻過去，你聯絡其他人來支援。」

　　赫爾曼轉身走出教堂，他上了車，一旁的車門突然被開啟——妮娜逕自坐入了副駕駛座。赫爾曼感到訝異，耳機又發出話聲。

　　『等等！諾基亞的位置有變動！他折返了！往市中心……』

　　守密人的語音未畢，妮娜挨過來，纖細的手撥開赫爾曼耳側散落的金髮。他微微一愣，耳機就被妮娜搶走、扔出車窗外。

　　不到一小時就弄丟耳機，這該不會破了自己弄壞手機的紀錄？不，這根本不是他破壞的。赫爾曼有些無奈。

　　「妳到底——」

　　「赫爾曼，去市民廣場。娜塔莉亞在廣場，賽倫也是，蛇告訴我剛剛發生的事了。」

　　妮娜的嗓音聽起來十分沙啞，她將手指放在赫爾曼唇上，示意他安靜。她看了一眼周遭，所幸教堂裡的人並未留意到這裏的動靜。

　　「耳機裡有定位追蹤和竊聽，我今天早上也收到同樣款式的耳機。」

　　還正好是選在她拜訪完賽倫、剛回房的時候送來，這巧合讓她不得不起疑，他們是否早就發現她私下接觸賽倫。修女連同早餐將耳機給她，也再三叮囑她不能擅自行動——大概是在指責她昨天任性甩開數個驅魔人的事。而她在修女離開後就把耳機拆開檢查了。

　　直到剛剛，她才將自己的耳機、連同赫爾曼的耳機一起扔掉，畢竟接下來的談話不能讓舊日月宗的人聽到。

　　「而且到了廣場，不可名狀會影響這些通訊設備，所以還是盡快丟開好。」妮娜說。

　　「抱歉，我沒發現耳機有異狀。」赫爾曼低聲說。

　　妮娜笑了笑，「一時間要你馬上懷疑舊日月宗有些強人所難了。」

　　赫爾曼感受到妮娜外套下有東西在動，伴隨他熟悉的陰冷，似乎有什麼在發亮。他反射性抽出匕首，才看清楚那是金色豎瞳，細小的蛇頭探出衣領，妮娜愛憐地摸了摸這尾小蛇，赫爾曼冷著臉收回匕首。

　　「他是來找我求救。蛇群之中有蛇人戰士誕生，他號召蛇群帶走賽倫，但回雨林的路上遭黑山羊攔截，蛇群死傷不少，賽倫則是被黑山羊劫走，現在他們都在廣場。」妮娜苦笑，「不過今天沒有月光，我想不透黑山羊為什麼提前行動？又為什麼帶走賽倫？」

　　「我會到現場確認。」赫爾曼認真地望向妮娜，「但妳沒必要去廣場。妳下車吧，這次不需要妳帶路，上前線作戰本來就是我們驅魔人的職責。」

　　「我要去。」

　　「太危險了。」

　　「現在不去，我會後悔一輩子……我想去見娜塔莉亞最後一面。還有，你可能會身處險境。」妮娜以指尖輕點赫爾曼臉頰、他隱藏起的異色紅眼下緣，他剎時明瞭她的提醒——他是恐水人，擁有最容易被不可名狀侵佔的體質。

　　「這規模的黑色帷幕，你身上的聖物恐怕保護不了你，把我當護身符帶去吧。」妮娜輕笑，「別忘了，我也是驅魔人，雖然我不否認我比較柔弱。」

　　赫爾曼嘆了口氣，妥協地發動車子、駛上路，「盡量待在我身邊，我會保護妳。」

　　「這句是我要說的。」妮娜眨了眨眼，模仿赫爾曼的口吻，「盡量待在我身邊，別輕易死了。小心我把你寫成小說，還是結局特別難看的那種。」

　　赫爾曼唇角微揚，他踏盡油門。

　　「那妳別死了，這樣才有機會寫我的結局。」

　　今晚無月，在夜燈凋零的街，車子飛快行駛過彷彿褪色的城市。路上沒有行人與車輛，白日裡人類城市的生機勃勃，在此刻已幾乎沉寂。

　　「妳的聲音怎麼沙啞了？」

　　「當你唱了一整天的歌，想不啞也難。對了，我的信使來了，他沒有惡意，別在意。」

　　唱歌？信使？赫爾曼正想詢問，妮娜就打開車窗，一隻黑色禿鷲無聲無息地飛入車內。

　　赫爾曼握緊方向盤，分了神留意，只聽妮娜飛快地低聲說了些什麼，禿鷲飛出車窗。

　　「舊日月宗沒有命令你封鎖馬爾多納多港嗎？」妮娜輕聲問，「照理說演變成這事態，就該讓這座城市『與世隔絕』了。」

　　「會議上有人提議，但我拒絕了，最終沒有定案。」赫爾曼皺眉，「這裡並不是只有邪靈在。」

　　「是啊……還有其他人在。」

　　妮娜望向車窗外安靜的商店與市集，還記得在天氣好的時候，這裡會十分熱鬧。這地方也住了不少她認識的人們，可以的話，她更希望能讓整座城市的人去避難，儘管她也清楚這是天方夜譚。

　　在快接近廣場時，路上越來越多人影，妮娜甚至認出其中幾位居民。一些人面露困惑，一些人臉上則帶著迷茫的笑，他們彷彿在舉行慶典，隨著無聲的節奏擺動身體、一致朝廣場走去，擠得馬路水洩不通。

　　赫爾曼不得已只好靠路邊停放車子，他和妮娜對看了一眼，彼此安靜地下了車，混入人群之中。

　　街上突如其來的廣播聲，讓赫爾曼和妮娜一愣。

　　廣播傳出慵懶的女性嗓音，陌生的語言遙遠而奇異，像是歌唱，又像是喘息，儘管聽不懂也充滿誘惑，彷彿夜晚的海，神秘的起伏。

　　赫爾曼一瞬戰慄，在輕柔的嗓音裡，身體裡每一根神經都被挑動——直到妮娜牽起他的手，赫爾曼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該拿起手機確認消息。但他看到手機上顯示了訊號外、以及想起妮娜先前說「不可名狀會影響這些通訊設備」。

　　「這廣播……？」赫爾曼詫異地看了一眼妮娜，妮娜輕輕點頭，「我無法辨認口述的危害，但看你的反應，我覺得應該是。」

　　人群中瀰漫著異質的狂熱氣息，似乎有什麼在躁動，妮娜望向氣息來源——廣場中央，但擁擠的人群讓她看不清楚那裡的狀況。

　　「聚集過去廣場肯定不會有好事，但我想不到怎麼疏散人群……」

　　妮娜說完，就看到赫爾曼快速拔槍，朝街角的廣播器開槍。這聲刺耳槍響掐斷了那道詭異廣播、讓一旁的人群發出騷動，但仍是不少人失神地往前走。

　　赫爾曼又朝空中投擲一瓶鋁罐，他再度開槍，子彈貫穿鋁罐，手法乾淨俐落——鋁罐裡的聖水隨著拋物線噴灑而出，底下被濺濕的民眾像是這時才找回遺失許久的恐慌，他們尖叫著、驚恐地轉身逃跑，試圖逃離赫爾曼——卻也遠離了廣場。

　　妮娜愣愣地抬頭看著赫爾曼，隨後笑了出聲。赫爾曼並未收起槍，而是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前。

　　「這位帥氣的恐怖份子，分點工作給我吧！畢竟我們是共犯啊。」

　　「妳處理廣播器。」

　　「沒問題。」

　　既然都要扮演恐怖份子了，就該更加大搖大擺。妮娜也不再顧慮，直接拿出藏在裙下的槍。但今天過後，恐怕她就不能恣意來馬爾多納多港了吧？

　　不過，希望能順利迎來這樣的『明天』。

　　妮娜舉槍瞄準廣播器，扣下扳機。

　　赫爾曼和妮娜一路往前，有默契地一個負責破壞廣播器，一個潑灑聖水、驅離民眾。當他們來到廣場，壅擠的人群幾乎擠到了鄰近街道，讓人喘不過氣，赫爾曼攜帶的聖水也所剩無幾。

　　「這廣播的聲音……好像是娜塔莉亞。」妮娜輕聲說，赫爾曼握緊了她的手，她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奇異的廣播仍不斷誦詠，妮娜觀察廣場周遭，但找不到聲音來源，也找不到賽倫和娜塔莉亞。不過當務之急是引開受污染的民眾，她拉了拉赫爾曼的衣袖。

　　「我跑不快，你抱著我能跑多快？」

　　「我應該先問妳想做什麼？」赫爾曼嘆了口氣，卻沒拒絕，他伸手抱起妮娜。

　　「喔喔！你真的很擅長公主抱呢！當初看你抱賽倫就這麼覺得了。」妮娜笑盈盈地說，赫爾曼無言地看她在自己懷裡亂動、似乎在調整舒服的坐姿。

　　「恐水人和戴環者，是絕佳的誘餌組合呢——所以，我打算這樣做。」

　　說完，妮娜微笑舉起手，對空鳴槍。

　　槍響劃破夜空，一雙雙眼望過來，卻沒有本該有的慌張，無神的瞳孔更像是剎那間鎖定了獵物、緊盯妮娜不放，人們紛紛朝這湧來——

　　無須妮娜提醒，本能瘋狂竄起的恐懼也促使赫爾曼轉身疾奔。

　　「看過來！這邊有你們最討厭的人！還有一個很可口的男人喔！」

　　妮娜還像沿路叫賣一樣大喊著亂七八糟的形容，赫爾曼沉下臉，但沒停地奔過街道。他們順利引不少人追來、離開了廣場中心。

　　赫爾曼微微一頓，在妮娜還沒反應過來時，他突然單手扛起妮娜、像扛沙包一樣將她扛在左肩上繼續往前跑。

　　妮娜的頭一陣暈眩，突然從舒坦的坐姿變成頭向下，肚子還因為赫爾曼奔跑的動作而受撞擊、像悶聲挨了幾拳，她抱怨地垂赫爾曼的背。

　　「哪有人這樣抱的！一點也不溫柔！肚子好痛！你肩膀好硬！我好暈！」

　　「這樣更快。」

　　無視妮娜的抗議，赫爾曼迅速扛著妮娜躍過工地圍籬與梁柱、藏身至附近的建物。藉由地利，他再次一手擲出聖水瓶、抽槍射擊瓶身，讓聖水落下，人們如夢初醒似地逃開。

　　「危險。」

　　妮娜懷中的蛇說，牠忽然竄出，快速朝廣場中央而去。他們順著蛇離去的方向看到賽倫。

　　無預警地，大地劇烈搖晃，多處傳來的巨大聲響幾乎震破鼓膜，天際驟然竄起火光。

　　轟隆！

　　又一次的地鳴，轟鳴越來越近，周遭天崩地裂似地晃動，熾熱的暴風、飛揚的塵土、硝藥味，瞬間將眼前所有一切染為熾紅。

　　四周揚起陣陣煙塵，赫爾曼立刻往反方向壓倒妮娜，用手護住她的耳目，但她仍是看到了——

　　紅色的雨，伴隨四濺的屍塊落下。

　　仍在反覆播送的廣播格外刺耳，那道女音彷彿被逗樂似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