𝕯𝖔𝖑𝖑

𝕯𝖔𝖑𝖑

ᶠⁱˢʰ_ˢᵒᵘᵖ

那人在暴雨的夜晚敲開了旅店大門。


那是個打扮奇特的男人——你的視線牢牢釘在他背後的木箱上,那箱子以隨身行李來說過於龐大,你想不透一個男人為何需要如此巨大的空間置放衣物。而更顯眼的恐怕是那兩條粗硬黢黑的鎖鏈,它們緊鍊著木箱的力道幾近嵌入骨肉,彷彿兩條泛著寒光的劇毒蜈蚣,僅是看著便叫人心生不安,你不由得分神去想裡頭藏了什麼——男人輕咳兩聲,你適才想起未開口接待,慌忙堆起不大真摯的笑意。您、您好啊。僵硬的舌尖觸及柔軟內壁,不夠靈巧地捲起然後舒展,所幸你的住客不曾計較這不合時宜的驚惶。他在你笨拙零碎的語句間仍帶著笑,纖細秀氣的五官稀釋了那箱子的糟糕印象——你未曾想過會以漂亮去形容一個男人——而他始終很有耐心,在你發楞的間隙亦未出聲催促,直到你從點綴著溫和笑意的綠波中回神,又聽見他要了間雙人房。


「我們是從上頭那個村落來的。」許是察覺你的不安,他主動對你提起,畢竟這個季節鮮有旅人投宿。山上的村落向來封閉,你不認為外地人會得到友善的對待。那村子既偏僻又地處崎嶇,未曾聽聞有值得一訪之處,你不禁好奇他此行的目的,又對即使冒雨都要摸黑下山的決定不解——瞧他還滴著水的衣擺!揹著那個巨大的箱子,想必他一路上沒少受罪,你在翻找空房鑰匙時按捺不住疑問,他聽了只是微笑。


「沒辦法,她不想待在那個村子太久。」


什麼意思?誰?您不是一個人下山的嗎?


「噢,您這句話可就失禮了。」


那對沙弗萊石裡閃爍著戲謔的光芒,直至此刻你才發現,就在那位客人身側,藏身於搶眼的木箱後,嬌小的影子落在視線死角,被男人乍似無意的一舉一動迴護,以至於你從未察覺還有第三個——不,不對。你手中的鑰匙墜地,少女身形的存在自男人身後探出頭,足踝的鎖鏈哐啷哐啷劃過地,腕部的鏈條隨拾物的動作傾瀉,蜷曲一地如盤起的黑曼巴,她纖細瓷白的手從裡頭抽出鑰匙,你清楚看見她昆蟲肢節般巧妙扣合的手指,以及那打磨的完美光滑、精確嵌入無血之軀的球形關節。懸著的吊燈明滅不定,光在她美麗澄澈的眸流轉,無機質的玻璃眼珠映出你因恐懼而扭曲的表情——你慘叫出聲,男人的手不知何時已按在你肩頭,你分不清這是安撫或警告。


「我剛才不是要了間雙人房嗎?」


你不敢輕舉妄動,顫抖著指出上樓的方向。那人偶先一步踏上樓梯,鎖鏈曳在她身後叮噹作響,像一條粗心的尾巴。而同行的男人留在原地,待人偶的背影消失於階梯迴旋,四周歸於寂靜適才鬆開你的肩頭——仍然有些疼,你被掐著的地方或許瘀青了,男人漂亮的眉眼彎起。


「別介意。」


-


夜半時分,你提著油燈悄悄上了三樓。


你避開轉角那塊會嘎吱怪叫的木地板,竭力避免製造任何聲響——就連油燈隨你行進時的搖晃都令你心驚——呼吸如棉絮輕巧落地,邁出的每一步都彷彿陷入泥沼,你小心地將肌肉緊繃的腿拔起,再前進,走廊上只聽得見外頭仍鼓譟的雨聲,料想房間內的人必定無法察覺你危險的嘗試,驚疑不定的心跳才稍許緩和。


你踱近那兩人的房間,思量片刻,身體以彆扭僵硬的姿勢如流體貼合門扉,你小心地平衡自己的重量,左耳則緩緩靠近、壓上。三樓沒有其他住客,隔著並不厚的門板,你能聽見另一頭有人在說話——是那個男人。


「……別狡辯,那是妳的吃相太差了。」像是在說教,裡頭傳來鎖鏈撞擊的聲音,那個人偶或許正在移動,於此同時還有細微斷續的水聲,然後男人又開口,「妳知不知道沾到領口會很難——」他突然便不說話了。


你還以為他發現了什麼,死死咬住即將躍出喉嚨的粗喘,凍結的呼吸因肌肉緊縮幾乎碎裂成冰。好在男人似乎未察覺有異,空白的停頓後房裡又傳來聲音,「現在也沒衣服可以換。如果妳在那個村子收斂一點,我們就不用趕路了。」


難以置信,但他正在和人偶對話——你憶起她靈活的動作與男人愛護的表現,明白不可能是其他對象。城裡的有錢人家喜歡收藏各種人偶,其中不乏有機關精巧、能簡單勞動或供人取樂者,你有幸見過幾具,看機械造物套上精緻華服,略顯僵硬地模仿人類,模樣既討好又略嫌笨拙,其他賓客讚美他們像極了人——可你又想起鎖鏈拖行地面,等身大的娃娃探頭、彎腰,手指勾起的動作流暢,恍惚間你想她的掌心大概很溫暖——然後玻璃眼珠轉動,你看見自己清晰的倒影,意識到從來沒有任何溫度停留在那裡。


像極了人。是的,這是至高無上的讚美。


所以一越過線便令人恐懼。


無暇顧及喉間顛簸的噁心感,眼下男人與人偶對話的語調宛若春天的雨,你試圖一字不漏地全接進耳裡。窗外閃電撕裂夜色,竊聽的影子被身體死死按在門上,同你一道動彈不得。你聽見他似乎在安撫那個人偶——沒關係,妳還是可以多吃幾個的,但今天真的太多了——人偶不需要進食,你不理解他在說什麼——或許那個男人其實有嚴重的妄想症?那雙娃娃鞋的鞋跟在雨中的湖面敲出好幾圈漣漪,房內響起的是人偶錯落有致的腳步聲,而那句話就這麼挾著細碎雨勢,宛若遲來的春雷劈入你耳中。


「不含目擊者,以後最多五個。」他的語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縱容,「那個村子人也不少……妳也看到我處理了多久吧?」


咚。長靴踩過地面,你的心跳漏了一拍。


「噢,不行,要連骨頭一起,人骨太明顯了。」


嗒、嗒嗒。娃娃鞋的節奏隨之響起,門縫邊的木板輕顫,發麻的雙腿被生存本能嘶吼著催促你離開,你知道現在得——


「嗯?妳說,有老鼠在走廊上?」


你還來不及動作,木門猛地彈開,那朵巨大的附子花已掠出房門——她的手如燒紅的烙鐵死死掐住脖頸,力道大的幾乎將你硬生生壓進牆裡。後腦勺狠狠撞上牆面,肺部殘存的空氣被擠出,視線霎時掠過大片撕裂的白,人偶的指尖嵌入溫暖的皮肉,灼熱的疼痛沿脊椎竄上腦門,你聽見頸骨喀啦作響的悲鳴,然後是靴跟優雅地踩著碎拍——你聽見男人說話。


「謝謝妳,我親愛的瑪蒂達。」


他溫柔地按住人偶的雙肩,曖昧的氣息掠過她頸側,耳畔的低語輕柔的像吻。


「這次記得連骨頭一起吃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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