𝑶𝒏𝒆 𝑳𝒊𝒆 𝑴𝒂𝒌𝒆𝒔 𝑴𝒂𝒏𝒚

𝑶𝒏𝒆 𝑳𝒊𝒆 𝑴𝒂𝒌𝒆𝒔 𝑴𝒂𝒏𝒚



  ——埃爾小姐,您又借了新的書來看?還真是好學呢。


  ——『你有所不知的大眾心理學』、嗎?光看標題總覺得有點可疑,難道不是專門寫來唬像您這樣單純又容易相信他人的年輕人?


  ——啊哈哈、開個玩笑而已,您這樣並沒有什麼不好。那麼,從裡頭學到了些什麼有用的知識嗎?


  ——人類說謊時下意識會做出的小動作啊⋯⋯嗯、我也確實在尋找論文資料時閱讀過相關的資料。如您所說,不敢直視對方、摸鼻子、遮擋嘴巴等等都是說謊時時常伴隨的肢體語言。


  ——您說我?哎呀、原來我在您眼中像是習於欺騙的人?真是太令人傷心了⋯⋯


  ——但這種事情通常難以自我覺察,不是嗎?我自然不會曉得自己說謊時會搭配什麼樣的行為。


  ——不過如果是觀察細膩的埃爾小姐,說不定能從我身上看出些什麼呢。


  ——到時候還請務必,將您的發現與我分享。



  「戴環、者⋯⋯」


  矮桌對面的少女自口中傾吐陌生的音節,像是牙牙學語的幼童。桑坐在另一側,神情難得嚴肅地點了點頭。


  「是的,埃爾小姐。您是『戴環者』,而我是『恐水人』。我們過往的所見所感並不是什麼精神疾病引起的幻覺,而是實際存在於這世上的某種⋯⋯不祥之物。」


  他沈默了數秒,像是在為這對話製造戲劇性的停頓,儘管毫無其必要性。


  「要是我早一點調查清楚,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您——」


  「並不是、桑先生的錯。」埃爾・艾特肯開口打斷。


  她的家庭教師識相地閉上了嘴,抬眼看向自己那止不住雙唇的顫抖、卻仍費力組織字句的可憐學生。救世主情結。之前偶然在網路上看到的詞彙不由得自他的腦海中浮現。到了這個地步依然沒有要怪罪他人的意思,眼前這女孩和這五個字真是再切合也不過了。


  「雖說、給了我建議的人是桑先生沒錯,但⋯⋯是我自己選擇、要和父親及母親明說的。因為我一直很害怕、那些只有我看得到的東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知道桑先生也能夠有所感知時、我真的很高興。」


  「埃爾小姐⋯⋯」


  「況且⋯⋯!桑先生不也是、直到這幾天才終於搞清楚,呃、『祂們』、是什麼的嗎?」


  桑並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地垂下頭,兩側鬢髮束成的小辮子在他動作時跟著搖晃了好幾下。


  「⋯⋯您說得對。」他最終道,再次抬眼時一道讓修長的指尖輕撫過下巴,「不論是『祂們』、那些專門指稱您與我的奇妙專有名詞、抑或『舊日月宗』之類的可疑宗教組織,都是我上週從那位萍水相逢的驅魔人口中得知的。」


  「那、那麼,您自然不會知道,將這些事訴諸於他人有可能招致這樣、可怕的後果了⋯⋯」


  埃爾的嗓音漸弱,細小的聲響彷彿鋼琴曲的尾奏一樣,緩緩消融於稀薄的空氣裡頭。明顯是想起了數小時前親眼見到的那齣慘劇,她狠狠咬緊下唇,用力得幾乎要嚐到鮮血的味道。


  桑看得出她大概還有話想說,因而選擇保持緘默,直到她又短暫地將自己從見不到尾的惡夢中拉回現實。


  「桑先生是、恐水人的話⋯⋯接下來要怎麼辦呢?既然您將您的父親交予您的護身符給弄丟了,那⋯⋯」


  「您不需要擔心。」桑立刻道,「雖然不知道『舊日月宗』那幫傢伙有多可信,但至少現在,他們是願意提供我庇護以及暫時性的『聖物』的。」


  「至少、現在⋯⋯」


  少女在口中反覆咀嚼那幾個虛無縹緲的字眼,末了,她緊抓裙擺,高級的絲綢布料上一下子就擠出好多條歪曲的皺褶線。


  「那個、還是——」



  「您需要我的血嗎?」





  艾特肯莊園的兩間客室後來順理成章地成了桑的寢室兼第二研究室。


  他退租了座落於大學校園附近的狹小套房,將僅能塞滿三個紙箱的個人物品搬進了偌大的新家,生活依舊是單純的兩點一線,偶爾太過專注地埋首於論文或實驗之中就乾脆留在學校裡過夜。


  他那唯一的家教學生堅持不向他收房租,將這免費的住宿當作學費繳交,並像過往那樣每週一三五準時出席約莫四至五小時長的私人課程。桑自覺這交易一丁點都不合理,畢竟他還得定期接受埃爾・艾特肯的供血,可大小姐固執起來也是不好說服,他便連與人理論都懶了。


  而新的生活大致順利,唯一棘手的就剩埃爾那治不好的夢遊症。


  才搬入莊園裡約莫三個月,這已經是桑第五次活像個跟蹤狂似地端坐在床邊守著未成年少女的睡臉,直到她於第一道晨光落入室內之際緩緩睜開眼睛。


  「早安,小姐。」桑彎起的眉眼是新月的形狀,眼下如夜的漆黑正說明他又是近乎一夜未眠。埃爾像是失了神似地盯著他看,花了數分鐘才終於拾起本來落在夢鄉裡的記憶,著急地想坐起身。


  幸好桑早有預料,趕緊按著她的雙肩要她躺回床上:「傷口會裂開的,埃爾小姐。」


  「⋯⋯對不起。」埃爾輕聲答覆。


  「為什麼您要道歉呢?」


  「因為、我又在半夜夢遊的時候⋯⋯惹麻煩了吧?」


  長髮青年聞言,也不馬上回應,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嘆了口氣。也或許是這聲嘆息令埃爾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她又慌慌忙忙地開口:「果然、還是像以前一樣把門從外面鎖上、或是用手銬——」


  「埃爾小姐。」桑及時提高分貝,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希望您能夠理解,會在睡覺時戴著手銬與腳鐐只有監獄裡的犯人,而放任您一個人毫無意識地在房間裡用額頭撞牆也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是、我⋯⋯」


  「我說過了,您每一次發生這樣的意外,都是我的粗心所造成。昨夜我和教授小酌,喝多了回到家便倒頭就睡,不但沒將研究室的門鎖上、還把裝有手術刀的提包留在了餐廳的椅子上。既然問題在我,我也理所當然必須將您醫治好。」


  「唔⋯⋯」


  桑說得一點都沒錯,埃爾無以反駁。可她也做不到就此結束這個話題、安穩地擠進被窩裡再睡個回籠覺養身,因此她絞盡腦汁,最後問:「縫合傷口、花了您很多時間⋯⋯嗎?」


  「怎麼會。」桑將手肘挨上一旁的床頭櫃,拄起下巴擺出好似在思索什麼的姿勢,「縫合只是簡單的小手術,大概只花了——不到一小時左右吧。我處理完之後大可去休息,只是放心不下您的狀況而已。」


  這樣啊。床上的少女低喃了一句。青年見她愁眉苦臉,又玩笑似地補上:「也得歸功於您力氣小,捅出的傷口還不至於深到讓我難以處置。」


  「⋯⋯那看來、這副虛弱的身體也是有一點好處的呢。」


  像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那般,埃爾有些困擾地笑了。





  或許因麻醉仍未徹底退去、也或許因她本就復原得慢,待埃爾・艾特肯再次張眼,已是接近日落時分。


  她醒來時房間裡沒人,暖氣開著,富有節奏的低頻機器音陣陣傳來,令她聽了倒是安心。她踩著柔軟的白色毛絨地毯下床,將身子微微向前傾時便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自腹部傳來,令她倒抽一口氣。


  「桑、先生?」打開房門時埃爾朝外頭輕聲喚道,可無人應答。沒有開燈的走廊望進去像是深不見底,而黑暗中或許早有什麼東西伺機而動,打算朝她張開血盆大口。


  「桑先生。」她又喊了一次,伸手觸碰牆面做為指引,踏著幾乎無聲的步伐往客室的方向走去。她想讓那位愛操心的家庭教師知道自己醒了,並且除了傷口發疼之外沒有其他大礙。


  灰白髮的少女在第四道門前停下,血紅的眼一眨又一眨。微弱的光亮自門縫溢出,讓她能夠肯定要找的人就在門板的另一側。可也不知是受到什麼驅使,她並未立刻敲門,而是下意識地別過頭,往離自己僅有數步之遙的第五扇門看去。


  自那日之後她未曾再踏入那間房裡。


  這是理所當然的。她不需要再次親臨現場將反芻自己當時在因桑的安撫而囫圇吞下的種種情感,也用不著重新描繪腦海中早就過分清晰的事發現場。恐懼與愧疚使她避之唯恐不及,但每每逼不得已接近,她又總是移不開目光。本該澄澈的雙眼望著那扇門便逐漸朦朧,好像裡頭傳來的不會是令她反胃的陣陣血腥臭,而是撩人心神的甜膩花香。





  埃爾・艾特肯雙肩一抖,像隻受驚的小動物。


  她捏著自己的指頭,有些不安地轉身,就見桑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的身後,卸下變色片的那隻眼睛是未參一點雜質的白,在黑暗中幽微地發亮。


  「哎呀、不好意思,看來是我嚇到您了。」


  「不、那個——」埃爾下意識搖頭否認,「是我、我想讓您知道我醒了,以為您應該在研究室裡⋯⋯」


  桑舉起手中的馬克杯:「本來是在裡頭沒錯,不過剛才去廚房裝水了。」


  他的視線越過少女的頭頂,看向位於走廊更深處的那一扇門。埃爾也跟著回過頭,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倏地自心底竄升。


  「您剛才好像也像這樣往那裡看了好一陣子。想進去嗎?」


  「不、沒有那回事!」


  埃爾答得飛快,快到令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訝異。她旋即捂住嘴,像是深怕不小心就說錯什麼似地。見她反應異常,桑也不打算追問,只是微微頷首。


  「是嗎?要不要進去是您的自由。若您哪天改變想法了,再跟我說一聲吧。」


  他打開研究室的門,還猶豫著要不要讓他那臉上寫滿了驚惶的學生也一塊入內,便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力道正在拉扯自己的衣角。怎麼了嗎?他低下頭問。


  「那、那間房間的鑰匙⋯⋯是桑先生在保管,對嗎?」埃爾輕聲細語道。


  「啊,沒錯。」桑捏了捏下巴,「原本的鑰匙在出事前就不知去向了,後來我請鎖匠再打了一把新的。您也知道,舊日月宗那幫人要我們別擅自清理現場,導致那些可能傷害到您的利器至今都還放在裡頭,房間才得一直保持上鎖的狀態。」


  「是的,之前聽您提起過⋯⋯」


  或許因為剛才被嚇著,少女的態度始終唯唯諾諾,本就細瘦的身軀在她瑟縮之下看起來更顯嬌小。她的家庭教師見狀禁不住苦笑,側身將門又敞開了一些。


  「看您這副像是見鬼了的樣子,我可沒辦法放心地繼續寫論文。到晚餐時間前,您也在裡頭待著吧。我從大學的圖書館裡借了一些新的書回來。」


  埃爾點了點頭,沒有再將視線投向身後,跟著長髮青年一同鑽進了因堆滿書本而狹小了不少的研究室裡。



  窗外,天色已經徹底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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