𝐂𝐡𝐚𝐩𝐭𝐞𝐫⠀𝟓⠀⠀觀者
北大荒本章有R18G內容,請斟酌觀看。
李珥出神地望著陶瓷洗臉盆裡的水緩慢地卷成一束漩渦,匯入排水孔後不見。
她伸手抹開起霧的鏡面。
憔悴的臉容上鑲著一雙死寂的黑。
兩對相同的眼珠無聲互視,而後疏離別開。
她走出浴室,沿著昏暗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
擱下玻璃杯,李珥破布娃娃似地躺倒在床上,瞪著天花板。這一天戲劇性的變化讓她心力交瘁,她無心處理課業和待辦事項,腦內一片混沌,唯望今晚能有個安穩的夢鄉。
但她是絕對不會被垂憐的,即使今日的一切讓她飽受煎熬。她一直都知道。
就著酒,她吞下安眠藥。
她緩緩沉進漫無邊際的深色海潮中。
潮水退去,她一腳踏上黑白如棋格相間的大理石磚面。
她抬眼,一望到底,長廊盡頭是深邃的黑暗。
置身於無人的偌大空間,即使整體環境是古典穩重的大地色調,隱藏於其下不可名狀的重力仍令她格外壓抑。
日光射不進室內,幽暗有如實質地擠壓著她的五臟六腑。
李珥邁開腳步,走向她的目標如走向深淵。
鞋跟敲擊地面發出脆響,迴盪出重音。
她經過一扇扇敞開的門扉,門內慘白的石像幽魂似地用空洞的雙眼注視著她,彷彿在凝望未來的同伴。
她繞開逐漸出現在走道上的梯架,油漆桶,各種施工器材。
她知曉等著她的是什麼。每個踏出鑑識實驗室大門的夜晚,慘叫與血色便是她的夢境。
李珥曾思考過夢裡所看到的一切,但得到的答案只有荒謬。
旁觀受害者被殺害的過程,她既無法營救,也無法提前防範,因為他們早已躺上了驗屍台,凶手的面孔亦如馬格利特的人物般被黑布蒙上。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從聲嘶力竭到了無生機,事後再為惡人的殺戮儀式寫下註解。
李珥可笑地想,有人——姑且使用這個代名詞,或者她自己,要她反覆琢磨生命的意義,或者珍惜如此脆弱的生命。
但觀看過無數幕的死亡劇場,她對辛勤上映的戲碼早已熟爛於心,甚至感到索然無味。
李珥轉過一個彎,打算選一個視野極佳的位置,為即將上演的屠戮戲劇做好準備——
一股蠻橫的力道突地在後腦炸開。
她被擊倒在地,前額狠狠撞上堅硬冰涼的磚石。
眩暈感急速襲來,李珥眼前發黑,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一雙手牢牢抓住她的雙腿,向後方拖去。
忍著疼痛,李珥企圖攫取物體來拖延時間,但一路上毫無突起的物件能攀附,地面也過於光滑無縫可插,反倒十指指甲剝離得血肉模糊。
李珥不敢置信。以往的夢境絕對不會殃及她,這次怎麼……她得醒來!
拖行停下,她被捉著肩膀翻過身體。沒等她利用間隙以腳回擊便被先行識破意圖,膝關節在兩道清脆的骨裂聲後失去功能。
一塵不染的棕色皮鞋繼而踏在她的兩側踝骨,被透明雨衣仔細包裹的高訂西裝闖入眼簾,旋即奏起的可怖金屬嗡鳴聲彷彿安魂曲的序章。
在她驚懼閃動的目光下,優雅暴徒高舉手中的圓鋸機。
當她像屠宰場的牲畜一樣被開腸剖肚時,她終於意識到這回她不再是坐在舞台下的觀者,而是被拉入劇場裡與之互動的臨時演員。
難以忍受的強烈劇痛讓她痛叫出聲。
她的體腔如熱刀下的奶油般被圓鋸機輕鬆裁開,露出內裏的濕潤臟器與森白骨骼;黏膩血沫濺了一地,淌出一條生命之河。
目的輕鬆達成,機械刺耳的噪音停了下來。
帶著乳膠手套的手伸進她的腹腔內,把她的腸子取出來。
李珥居然還有心思目測她那已不再體內的腸子有沒有她身高的六倍長。她肯定是瘋了。
那雙手捧著那團臟器,濕溽得像沒脫水的衣物,正啪答啪答向下滴落液體,開出一朵朵艷色的玫瑰。
她在燃燒,她在乾涸,她在痙攣。
李珥嘗試攏起大敞的腹腔,但滑膩的肌膚和鑽心的劇痛阻礙她的掙扎。她手一滑,脫力摔在地面。
可怕的是,她絲毫沒有昏過去的意思。她鋼鐵般的意志力刷新她以往的認知。
抽出腸子後,那暴徒並沒有進一步行動,似乎對她的骨架或頭顱沒有半點興趣。
她被放置了。
她已然喪失時間概念。或許過了很久,或許才過了幾分鐘。
半昏半醒間,李珥終於感覺到自己像件大型廢棄物,被拽著雙臂拖移到窗邊,所經路徑劃拉出一條長長的紅絨地毯。
誰是即將走上這條華麗繡毯的瀆神的阿伽門農?
十五樓的高度在她身後展開,血花如瀑地飄下。
窗外能割人的風吹散她被血液沾黏在一塊的黑髮,她想去勾窗戶旁的鋼柱,卻虛弱得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那人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
李珥睜大眼睛。
在視野映入記憶裡骯髒的天空前,她對上一雙眼瞳。
那雙藍眼,像極了最深最暗最純粹的北極海。
然後她獻身似地,墜落而下。
「匡噹!」
床邊櫃上的玻璃杯被一把掃落碎在地毯上,李珥趴在床沿,止不住乾嘔。
她半滾半摔地下床,撞開門,踉蹌下樓,也不開燈逕直扎進廚房,摸黑打開櫥櫃取出藏酒,敲開瓶口後迫切地往嘴裡灌。
苦澀的熱辣刀似地在嘴裡橫衝直撞,一路焚燒過喉腔食道乃至腸胃。李珥扶著流理台,咳得幾乎快要把內臟骨骼吐個精光,淚水成串碎在手背上。
她深吸一口氣,掏了掏睡袍口袋,沒翻著菸,於是挾著酒瓶跌跌撞撞走向客廳,抄起桌上的菸盒抖出香菸。她咬住濾嘴,手卻是顫抖著怎麼樣都擦不開打火機,最終在她潰堤前成功點燃。
灰藍的煙霧裊裊升起,消散在空氣裡。
冰涼辛辣的菸味使她獲得片刻清明。
李珥失焦地望著虛空,黑暗囚籠似地籠罩著她,只有那一點紅色星火有氣無力地燃燒短壽的自我。
她不點燈。她不想看到玻璃或電視機螢幕映照出她狼狽不堪的慘樣。那或許與碎得不成人形的陶瓷玩偶相去不遠。
李珥仰首吞下酒液,但再高度數的酒精也無法溫熱她凍僵的血液,彷彿烙在皮肉和神經上的疼痛令她不寒而慄。
死死握住仍抖得不像話的手腕,李珥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她開始自我洗腦。
別怕李珥,就當作體驗了一場免費的VR實境恐怖遊戲,免費的最貴了你知道嗎你賺爛了,只不過特效和感官刺激逼真了億點罷了……那鋸片無非是上了漆的壓克力板,那變態……
那雙有如含蘊一片極洋的詭麗眼睛。
「媽的。」李珥捂住臉,嗓音是耗盡後的沙啞,「去他媽的。」
她在漆黑的客廳坐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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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珥是被香味喚醒的。
十月的陽光穿過窗戶落在眼皮上,透出一層發光質地的橘紅色。她瞇了瞇眼,盯著飄蕩的雪白窗廉直到渙散的意識回籠,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掙扎坐起,覺得自己低估了幾小時前放縱的惡果。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她呻吟出聲。
全身上下都在痛。
一件薄毯滑下,李珥伸指捏住。
「噢,你醒了。」
她的新室友雙手端著餐盤從廚房出來,並一一置於餐桌上,「我做了早飯,若是不嫌棄的話請來嚐嚐吧,希望能合你的胃口。」
馬修·格蘭特朝她露出羞怯靦腆的笑容。
纖塵飛揚,晨光將他曬出暖意的絨毛感。
李珥兩眼發直。
她是誰?她在哪裡??
這裡是天堂嗎要不然她怎麼會看到天使???
李珥伸長脖子望向餐桌,米色的印花桌巾上擺滿了營養均衡的豐盛菜色。
救命這個哈利波特會做菜!而且好好吃的樣子!
見她一動也不動,小朋友還端了一杯溫水遞給她。
李珥下意識接過喝完,再把杯子還給他。
三秒後,李珥終於回過神,她猛然站起身,「你等等,我先去洗漱——嗷!」
馬修眼急手快,扶住差點就要向他行大禮的女人。
李珥痛得抽氣,抬腳一看,腳底扎了塊將近一英吋左右的玻璃碎片,裂口因為二度擠壓再次湧出血絲。
老天,她是醉到連痛覺都喪失了嗎。
李珥當下只想向唯一的聽眾展現她在謾罵方面有著無比豐富的詞彙量,倒是攙扶者比傷患更為慌亂,「怎、怎麼會有玻璃碎片!你還好嗎?我該做些什麼……包紮!有沒有繃帶!」
馬修急得團團轉,李珥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坐回沙發,翹起傷腳指揮行動,「醫藥箱在儲藏室。」
「好、好!我馬上去拿!」
目送匆忙離去的身影,李珥抓緊時間思索該如何毀屍滅跡。
昨晚的事絕對不能讓溫煦知道。
幸虧弄出的狼藉被家庭小精靈馬修收拾乾淨了——她好想獎勵他一隻襪子——現在只要趕在溫煦下樓前處理好傷口……
「你怎麼起得那麼早?早上不是沒課嗎。」
李珥如墜冰窖。
她急欲迴避的當事人恰好蹣跚地走下最後一格階梯。
抓了抓亂翹的頭髮,正因宿醉引發的頭痛而感到煩躁的溫煦一看清她直接罵了聲,「你怎麼這副鬼樣?晚上不睡覺是去當蟑螂嗎?」
她尚未組織好語句來表達她對於他奇葩用詞的驚嘆,他便瞧見了拎著醫藥箱從儲藏室跑出來的馬修。
李珥頓覺大事不妙。
溫煦慢慢放下他的手,表情管理和引以為傲的理智像被海水侵蝕的沙堡逐步瓦解,他震驚質問:「你是誰!」
為什麼一覺起來就冒出一個野男人!?
抱著藥箱的馬修被嚇得快飛起,更是連一個字母都吐不出來。
李珥咳了一聲,向快要衝上前掐人的溫煦介紹,「馬修·格蘭特,新房客。」她補了句,「他在你喝醉的時候搬進來的。」
溫煦立刻將炮火轉向她:「你怎麼沒叫醒我!」
不提還好,一提這件事李珥就來氣,「哪怕你有撐開半截眼皮我都不會那麼生氣。你可知道你睡得跟死人沒什麼兩樣嗎?馬修還好心地幫我把你扛進房間,你好意思鬧情緒?」
兩個頭都在抽痛的爆脾氣就這麼當著新房客的面開始吵架。
被晾在一旁的馬修無措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擺了。
他怯怯瞄著明顯帶著敵意,來回踱步還時不時用殺人眼神掃射他的男人——雖然很失禮,但他真心覺得他像隻地盤被侵犯的惡犬,使盡渾身解數要把他驅逐出門。
馬修鼓起勇氣打斷快演變成人身攻擊的爭執。
「嘿……」瞬間接收到雙倍的死亡射線,他吞了吞口水,「女士的腳被玻璃扎傷了,需要包紮……」
溫煦一頓,劈手奪過醫藥箱,沒好氣地說,「我來。」
「別兇他,友善點。」說這句話的李珥根本忘了昨日最不友善的人是誰。
「閉嘴!」
無視嘶嘶亂叫的李珥,溫煦冷酷地箝住亂動的腳掌評估患部的嚴重程度,夾出碎片後澆上食鹽水清洗髒污,接著在一片捶打沙發的聲音中剝開傷處,用消過毒的針頭挑出細小的殘渣,最後綁上繃帶加壓止血。
以為自己要被物理超渡的李珥報復性地撈起溫煦的下襬擦冷汗。
「你怎麼搞的。」
止血需要時間,溫煦扯過她的手,改換處理她指關節上的擦傷。
她銷毀證據不成只好硬著頭皮更動故事情節,李珥瞥了馬修一眼,「夜裡失手打破水杯,清理時沒留意就踩到碎片,所以我下樓找藥箱處理;也許是失血過多吧,來不及找到藥箱就在客廳昏倒了。」
溫煦停下動作,抬起頭定定看著她,不吭一聲。
四目相交,李珥怕爆。拜託給點反應!
紅玫瑰好看的臉忽然逼近她,把她嚇得後仰。
沒等她一掌把他搧走,那雙丹鳳眼緩慢瞇了起來,盯得她毛骨悚然。
他輕飄飄地問了一句,「你來不及找醫藥箱,卻有時間喝酒?」
李珥感覺到她剛擦乾的冷汗再次飆了出來。
完蛋,她萬萬不該在法醫尤其是溫煦面前撒技術含量如此低下的謊。
她張了張嘴,男人彷彿看透她般先一步截斷她的辯解,「我相信你確實打破水杯來到一樓——二樓走廊和階梯上有不甚明顯的乾涸血斑,其型態和方向性說明傷者往樓下移動,符合你的說詞。」溫煦用兩指托起她的下頷,語氣淡淡,「然而你即將失去意識卻還有餘力喝酒,而非優先處理傷口,這可說服不了我——或許你真的恰好在喝酒的時候摔碎杯子,但這解釋不了為何地毯和沙發上有紅酒污漬,因為正常情況下你會第一時間用蹩腳的清潔方式打掃乾淨——價格是主因。」
他撫過女人蒼白頸項上的深紅色酒痕,「別想否認,更別說那不是酒漬而是血液這種沒過腦的蠢話,否則我會認為你是在挑戰我的專業。」
李珥真的很討厭如此敏銳的男人。
溫煦慢條斯理地除下醫用手套,翹起長腿地以專家之姿藐視她。
「所以你仍堅持那套破綻百出的謊言嗎,李珥。」
註:
[1]此處意指Rene Magritte〈The Lovers〉,原作是以白布裹臉。
[2]搜尋如何抽腸子的時候意外找到了獵奇向作品,推薦口味重或有興趣的人看聊齋的〈抽腸〉或恰克·帕拉尼克的〈腸子〉,說不定會為您帶來前所未有的體驗。
[3]相傳阿伽門農在走上他老婆克呂泰涅斯特拉為他所鋪的紅毯(當時紅毯專屬於神靈)沒多久後就被她刺死在浴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