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龜 裂 》

《 龜 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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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全被困在溽熱的爪哇叢林,戰俘忙於工程,忙於受刑,忙於齋戒,忙著生,也忙著死。世野井上尉和原中士也沒閒著,他們同樣在陽光下東奔西走,忙著揮舞棍棒與武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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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為不情願的,傑克沒少看見,世野井的卡其軍服背後一大片焦躁的汗漬,乾了又溼,溼了又乾,放得久了,還凝結成雪白的鹽,輕飄飄地散到地上,讓風砂掩埋,和他練劍時嚇人的吼聲一樣,縱然蓄積多時,卻轉瞬滅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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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野井有時會乘車到外頭開會,這時他不會佩刀,他空手而去,同樣空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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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見他回來,傑克都會想起,自己被汙衊過在爪哇叢林打游擊戰。直到他真正被關進這裡,才發現日本軍官們的狹隘的臆測真是荒唐可笑──因為在這鬼地方根本無人可能生還。只有真正的囚犯才會知曉,在這潮濕燠熱的地獄,吼聲和哀號在傳出之際,便被茂密的樹海淹沒。掌權者與俘虜都是這片密林的囚徒,他們的痛苦掙扎,比夏季末尾的風聲更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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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並不常搭理世野井,對他而言,這位日本軍官不過是個偶爾肯講點道理的神經病。只是有一回,他發現世野井的褲管沾了片葉子,長長的葉子滾著鋸齒的邊,和他平日整飭嚴謹的模樣實在不搭,反倒多了些人情味。那天正午,他正頂著豔陽忙著挖一個該死的大洞,此時世野井突然走過來,擅自驚動了所有戰俘後,這位不近人情的軍官毫無愧疚的靜靜站著,離傑克不遠,大約一條胳膊的距離,用一對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的監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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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感到有些好笑──世野井上尉百忙之中前來,卻什麼也不做,難道只是為了展示他褲管的落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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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罕見的對刻板的上尉多瞧了一眼,只稍一眼,就好似開啟了他平靜的面孔上什麼暴跳如雷的開關,世野井突然用一口因憤怒而更加含糊的英語大吼:「做你的工作!不准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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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聳聳肩,乾脆把鏟子插到了地上,又用手背揩額角的汗,慣於叛逆的他用一雙異色雙眸,看著世野井握著軍刀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看著他又開始習慣性地抿唇,最終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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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不是沒想過叛逆的後果,但他情願在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中,尋找一些填補缺憾的法子,可惜效果不佳,到頭來,他只是多了解到夜晚的牢房暗無天日,最好隱匿暴行,或某些只能不見天日的祕密,例如世野井給他帶了條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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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野井初次到訪時,他並沒有驚醒,因為剛進戰俘營時,原中士也喜歡拿著一根手電筒,從他的床尾照到床頭,和羅倫斯鬼鬼祟祟的竊竊私語。那時他只是受了傷,但這兩人簡直把他當成一具死屍,只有在世野井上尉來時,他們會收斂些。也只有世野井會在進房前熄滅手電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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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習慣了被隨心所欲的監視,所以枕著胳膊睡的他醒得一如往常,帶著軍人的迅猛,倏地睜眼,便把世野井手上的手電筒看得落了地。這一摔,摔碎了零零落落的燈光,也摔得世野井後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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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野井的背一定還溼著。因為他的背撞上了牆,聲音不大,但幽暗的牢房裡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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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微微彎腰低頭的世野井後退了,但客觀而言傑克什麼也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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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俘們沒少聽見原中士發瘋似的大吼大叫:「勇敢的日本皇軍從不投降,我要是你就會當場切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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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示弱的大日本皇軍──世野井上尉在戰俘眼前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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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的?」傑克看著世野井胳膊披著的東西,又看看他,也沒想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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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簡單不過的是非題,堅毅果決的世野井卻回以漫長的沉默。傑克懶得仔細瞧他,反正他鐵定又抿緊嘴唇,用那張年輕的東方面孔忿忿不平的糾結著於英國人而言無關緊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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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許久,他才咬牙回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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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這顯而易見的好意,好像要取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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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野井不繼續與他攀談,也沒有責備他的無禮,只是往一旁踱了幾步,蹲下身,把毯子安放於凹凸不平的地上較平坦的一處,而後不負責任的在這個被他唐突揉碎了的夜晚逕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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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每當這位戴著白色手套、制服一絲不苟的紮進褲子卻難得不帶刀的上尉,沉聲命令守衛打開鎖頭時,傑克也只是抬頭,懶洋洋地凝視著這個擾人清夢的不速之客。出乎意料又毫不意外的,世野井始終一語不發,像一具堅不可摧的石像,可仔細瞧著卻會發現,他光潔的石面上,竟隱約出現一絲透光的龜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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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野井給他帶了條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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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囚禁的每一晚都提醒了傑克.西瑞爾斯這件事,直到他枕在上頭沉沉睡去。毯子不是什麼舒適的料子,大律師自然是用不慣的,但當沒收好的邊紮著皮膚,參差的細毛撓刮著呼吸,傑克又覺得,這樣挺好,在英國軍官苦中作樂的自虐中,關於世野井,他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曾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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