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珋(102)

黛珋(102)




  黛珋本無名,生自奚子林,出生後幾個月便脫離群體,循著本能尋到一處有淺潭的洞穴,也不知是什麼原因,雖說是洞穴,卻頂部大開,有陽光照進,且淺潭清澈,有多少條魚一清二楚,且穴內雖為硬土,卻莫名長了顆會結果的巨樹。

  尚未成精怪、未擁有神智的玄狐只覺得自己找到了個好位置,便在樹下作了窩,夜裡沒事就出去抓捕獵物,累了便回來飲潭水,抓魚、吃果。牠隨著本能過活,也沒發現自己比同類還要長壽許多,就這麼活了十年,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知道如何思考了。

  還在懵懂之時,巨樹化身的精怪便率先現身,他一邊碎念這玄狐資質愚鈍,竟花了如此之久的時間才獲得神智,又一邊告訴她為何會如此。

  原來那潭水被陽光蒸發後又會被周邊石壁留住、匯集成水滴重回潭中,幾次下來便聚集天地靈氣,每一滴皆乃珍寶。而巨樹也是無意間種子被拋於此地,汲取靈潭能量後成長茁壯,甚至有了神智,他在這兒少說也有百年,為了平安度日不被人打擾,還在此地設置結界,卻意外被一隻野畜闖入住下,想著倒是有緣,便也不趕牠,一狐一怪相安無事度了十稔。


  玄狐雖有了神智,卻真似如樹精所說那般駑鈍,硬是花了三十年學會才化形,但無法完全化作人類,留下精怪特徵明顯的狐耳狐尾,卻也不覺礙事,沒去尋求解決辦法。

  她打自有了神智開始便會到林內亂晃,某日偶遇一名住在破舊木屋的中庸書生,書生見玄狐乖巧,自也不驅趕,只覺得此狐有靈性,能夠聽得懂自己在講什麼,一時興起給牠取了姓名,道:「妳毛皮青如黛,雙瞳如玉石,取個珋字,黛珋、黛珋,妳瞧瞧看這名字可好?」他邊說邊拾筆寫下文字,又將宣紙舉起給狐狸看,若是被人看見了,不免會被譏笑一番。

  於是玄狐成了黛珋,每過一段時間便去書生家看看,聽他說書、看他寫字,誰知幾十年後書生出門發生變故,死在猛獸口中,骨肉被啃食的一乾二淨。

  那日剛學會化形成人、準備給對方一個驚喜卻尋不著書生的黛珋聞味而至,立即發現兩人就此天人永隔,憤而殺去猛獸替書生報仇。在那之後,她又回到洞穴中與樹精相依為命,努力修煉、學習辨認草藥、製作丹藥。

  過了沒幾年,洞穴被其他修士發現,樹精為了自身與靈潭的靈氣不被他人所用,結了最後一顆最為飽滿、靈氣充裕的果實,和著自己的木材一併送給黛珋,告訴她奚子林的鎮上有個門派,若無去處到那便是。說完後他讓黛珋離開,自己炸金丹與靈洞一起和前來的修士同歸於盡。


  黛珋一生緣分來來去去,幾番下來,她倒也是理解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再怎麼親近也都會有分離的一天。她收好樹精贈予的物品,聽從對方的話進到神農道中,憑多年來在野林穿梭的經驗尋得不少藥材製藥。

  她也曾回到靈洞的位置看過,那裡成了一座廢洞,靈潭乾涸,樹精也成了枯木,毫無生氣。黛珋沒將剩餘的枯木帶回,只是將其聚集在一塊,讓它多少看起來有原本的樣子,她無法理解自己的情緒,自然也就不懂這叫作思念。

  至於樹精贈送的果實,她雖知道效用極強,卻也沒有要吃了的念頭,反正也不會腐敗,就這麼一直收著,直到某日偶遇了一隻身負重傷的小白狐。

  黛珋也是閒著無聊,便將白狐帶回醫治,卻不管怎麼樣都救不起來,在生死關頭時將果實碾碎、和著藥送入白狐口中,其效用果真如她所想,不到一個時辰白狐的狀況便穩定了下來。

  她隨即也發現那孩子不是什麼白狐,而是異變的同種,猜想也許是牠的毛色過於特殊,才會被猛獸盯上,乃至身受重傷。

  或許是異變造就特長,又或是黛珋真沒慧根。那隻白色的玄狐剛嚥下果實沒多久便有了神智,休養了幾個月竟化成了人形,可惜其外表雖無疤痕,聲帶卻受到損壞,永遠發不出聲音,只能依靠手勢與人對話。

  不過小狐狸極其聰明,大抵上能聽懂黛珋的話,也會陪她入林採藥,甚至極富製藥才能,幾次下來煉的丹沒有上品少說也有中品。

  黛珋懶得給她取名,隨口就喚她阿妹,兩隻玄狐相安度日,沒事就到鎮上以藥換生活用品或食物。小狐狸後來認識了一名女修士陸乾君,她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六出」,黛珋無所謂,便跟著對方一起喚她六出。

  幾旬過後,六出與陸乾君相愛,她自然不會阻擋她們離去,僅是叮囑了一句「有事皆可回來」當作她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也沒送兩人離開小屋,自顧自地搗藥。

  六出離開後黛珋回歸一開始的生活,採藥、製丹、到鎮上交換。誰知兩人剛離開不到兩年就回來,六出懷裡還抱著個男嬰,也就是陸懷資陸乾君問一家三口能不能在此地避風頭,黛珋也沒拒絕,隨口便讓他們住下。


  這一住,就住了六年。黛珋至今仍能清楚記起那日,她們坐在屋簷下避雨,看著陸懷資自己一人在庭院玩得歡快。

  「黛珋前輩。」陸乾君喚她,黛珋轉頭去看,竟發現那兩人對著自己下跪,她微瞇起眼,問:「這是為何?」

  「晚輩可否將小兒託付給前輩?」陸乾君低著頭,無法看清她此刻的表情,但卻可從她顫抖的聲音略知一二。黛珋視線轉向陸懷資,她不清楚陸乾君到底惹了什麼人,幾年來也沒過問,眼看事情發展至此,怕是尚未解決。

  陸乾君見她遲遲沒回應,抬頭一看,又順著黛珋看的方向看去,苦笑道:「雖得離開懷兒,但這卻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如此一來,他便不會也跟著纏上這事兒了。」

  黛珋給自己與二人倒了杯茶,啜飲香茗,才道:「若是妳倆請託,那自然是會答應的。」她眼角餘光瞥見二人相視而笑,陸乾君眼角卻泛起淚光。

  轉眼她收拾好情緒,攙扶六出站起身,一同向黛珋作揖,以陸懷資不會聽到的音量謝道:「多謝前輩,我們這就啟程……」

  「不告別麼?」那孩子仍蹲在地上玩著泥坑,臉上都沾了泥濘。

  「……不了。」陸乾君勉強才從嘴裡擠出一絲聲音,六出手輕覆她的右臂,試圖安慰,才見陸乾君深吸一口氣,開口:「前輩,再會。」

  黛珋見她倆準備離開,急忙叫住,「我送妳們吧。」她見兩人眼裡閃過一絲驚訝,才道:「怕是不會再有機會了。」

  陸乾君表情瞬間變得苦澀,「那就有勞前輩了。」


  「懷兒那裡,還請前輩幫忙,別讓他太早尋來即可。」

  「嗯。」


  她送兩人到門口,直到看不見那對佳侶的身影才返回屋內,陸懷資似乎剛從泥坑玩完,正在將手擦拭乾淨,見黛珋回來,問:「阿黛,娘親們呢?」

  「走了。」黛珋重回剛才的位置,也沒收拾陸乾君二人用過的茶杯,自顧自地喝起了茶,悠悠道:「你要追也追不上囉。」

  陸懷資一驚,連忙跑到外頭查看,卻怎麼樣也尋不到雙親的身影,呆呆地站在門口近半個時辰,臉上也不知道流的是雨還是淚。

  黛珋老早就喝完那盞茶,慢悠悠地站在他身後,「你若是想尋,就等大了再去便是,江湖之大,你還小,沒準剛出去就被猛虎咬死了。」

  男孩悲痛萬份,卻也不知如何是好,悶聲問:「那得要多大才能去?」

  「嗯……至少十三──」黛珋話都還沒說完,見陸懷資身姿搖晃,連忙向前去接,那孩子因打擊過大又淋了雨,竟受了風寒,得了熱病。

  她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抱起陸懷資進屋,輕道:「至少十三,到了那時你便可離去,尋不尋得著就給看個人造化了。」


  她知道那兩人凶多吉少,也沒告訴陸懷資,聽陸乾君的話將他撫養長大,拿她遺留的秘笈給陸懷資修練,多多讓他知曉大部分草藥作用,省得未來中毒死在路邊。

  陸懷資十三那年,黛珋見他學得不錯,又結了丹,就依當年諾言,將人攆了出去。她拿著摻有自己一縷神智的銅鈴,連著當時那倆人給的平安結掛在其腰側,只道了一句:「若有急事,搖鈴即可。」

  她像目送陸乾君六出二人那般送陸懷資離去,心裡卻沒那次鬱悶,宛如看著雛鳥學會飛翔的雌鳥,莫名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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