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研】戒斷反應

【黑研】戒斷反應



*塞口怕死但不多


孤爪研磨在某些方面其實意外地天真。


正如百年一見的天才儘管才能出眾,卻往往相應地缺乏部分生活能力那樣,作為絕頂聰明的「大腦」,研磨看待世界的方式似乎總與他人有那麼點不同。


這一生早早就被他構築為一個宏大的、無法完全通關的遊戲,一個階段即是一個關卡,打通了就能獲得寶物——小至幫媽媽跑腿能獲得餘下的零錢,大至沈甸甸的畢業證書,全都一個不漏地被他儲存進了收藏格裡。察覺到自己的特立獨行後,孤爪研磨仍不覺得這樣的認知方式曾帶給他什麼麻煩,倒不如說人生有大半的樂趣還源自於此,但難免有人對他眼中的一切表示嗤之以鼻,研磨也只能選擇忽視,一面在心裡默默把發著光的香蕉皮扔到對方面前,權當是不痛不癢的報復。


研磨在七歲時遇到了父母以外的第三個夥伴,他將對方的暱稱設定為クロ。⋯⋯說得精確點,相遇是七歲時候的事,但成為夥伴也許還要再更晚一些。黑尾對他的好感條是緩慢地、漸漸地累積起來的,當然了,研磨對黑尾的更是。他們之間有段不短的觀察期:在得知自己的口味偏好後帶了塊熱騰騰的蘋果派來,加十點、陪自己打了一下午遊戲(並且沒有拖任何後腿),加十點⋯⋯兩隻幼貓就這麼生疏地面對著面,收起利爪,匍匐前進,小心翼翼地嗅聞氣味、用肉墊碰觸彼此,偶爾伸出粉嫩的舌替對方梳理毛髮。直到雙方的好感度都超過八成時,系統彈出提示,像素組成的字句一閃一閃:〔要讓黒尾 鉄朗成為您的夥伴嗎?


研磨猶豫了片刻,按下許可鍵。


然後便稀裡糊塗地被新夥伴騙去打了排球。


就這樣,研磨接下來的旅途始終充斥著黑尾的身影。許久以後,學會了得寸進尺的黑尾鐵朗曾調侃他:該不會研磨くん在遇見我前都沒有交過朋友吧?研磨平心靜氣地聳了聳肩,不見絲毫被激怒的跡象,甚至連頭也沒抬,只是答:你要那樣想也行。クロ是同伴⋯⋯硬要說的話,在那以前的其他人大概只是NPC。


不用抬眼也知道黑尾鐵朗頓了下。也許是出於感動。


⋯⋯這樣會害別人傷心哦。對我倒是沒問題,萬一——只是萬一,必須和以前的同學聊天時,還是不要這麼坦誠比較好。


是クロ先挑起話題的吧。再說,NPC也有分有用和沒用的。


我是哪種?


沒用的。


喂。


孤爪研磨沒講出口的是,他嘴裡的「同伴」二字,大概承載著比字面上還要沉重許多的重量。畢竟——看吧,勇者的夥伴都是會永遠陪著他的,一同升級,不離不棄,直到GAME CLEAR的那天。所以,他曾像個孩子般,以為他們會一直一直待在一起,直到世界有了盡頭,而他們並肩橫越終點。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建立起平衡和習慣需要經年累月,要將其破壞卻極其容易,且多半是因為無聊到不值一提的理由:升學、住宿、擴展的人際網。總而言之,當孤爪研磨回過神來,便發現至外地讀大學的黑尾此時腳下所踏著的,似乎是與自己不同的道路。他的第一個朋友找到了群他連見都沒見過的旅伴,比如(黑尾有時候會在閒聊時隨口提起他們的名字)佐藤、長谷川,啊、還有一個也姓山本的——陌生的姓氏在研磨眼前化成了一整片未解鎖的圖鑑,看起來倒像是鬼影幢幢。


課業沒那麼繁忙的日子裡,黑尾鐵朗還是會利用週末的閒暇時間回來,既是為了和家人相聚,也向孤爪夫妻和研磨報備近況,孤爪家仍然留著黑尾的那份餐具、備用的盥洗用品和幾件衣服,好像一切如常。同樣地,研磨沒有因見面得少而表現得更熱情一些,收到噓寒問暖的訊息多半還是已讀不回,沒接到電話就會放棄回撥,也總在黑尾誇張地問小研磨是不是長高啦——?的時候搖搖頭,如實報上自己的身高,語氣冷淡。真要說的話,頂多是趁著遊戲角色回血的空檔偷瞄對方的頻率變得更高了點。


黑尾本就是個足夠成熟的人——套句夜久的話來說,就是「明明只是個高中生卻社會化得讓人不適」——即使上了大學,最大的變化也不過是不再穿著制服或運動褲四處走跳,此外的改變基本寥寥可數。可研磨總覺得對方有哪裡變得不同了。


高速運轉的大腦花了些時間才辨明,變了的不全是對方,還有自己。


接著他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寂寞。


說也奇怪,黑尾在他人生中始終佔著微妙的比重,稱不上舉目皆是,卻又藏在每個回憶碎片的角落裡。若將時間切割成小塊,細細檢視的話便會發現,一年的年齡差讓他們容易面臨分離,可因為住得近、家人彼此熟識,待在一起的時間反而又比普通同學來得長。也許是歸因於此,孤爪研磨在沒有黑尾的生活中,依然能普通地度日——比如在課堂上偷打遊戲、被山本拖入圓陣內念音駒代代相傳(至少目前傳了兩代)的口號、因為福永的冷笑話而噗嗤地笑出聲、看著後輩們打成一片——但在某些瞬間,缺少黑尾身影的景色會讓他覺得陌生而弔詭,有時,他甚至能在略抬起頭的瞬間看見黑尾張揚的笑,然後猛然驚覺那只是存於想像中的幻影。


玄關看不見大一號的球鞋。


上學路上無法躲在高大身軀背後形成的陰影內。


細碎的違和感就這麼一點、一點地侵蝕著研磨的心智,無聲無息。


*


該怎麼讓クロ留下呢。簡直是本能地,研磨凝視著黑尾的後腦勺考慮起來。對方正在房間地板上席地而坐,攤著書不知道在讀些什麼內容,四周只聽得見書頁翻動時的摩擦聲。這樣的沉默在他們之間並不罕見,但即使是黑尾,大概也猜不出研磨此刻正想著什麼——畢竟,他的意識幾乎是在放空的狀態下流動,時而糾結成團,就連他自己也無法全然掌控。


孤爪研磨想,他曉得不少把人困住的方法。若是在遊戲內,可以將人引誘至死角或預先埋下的陷阱,隊友、NPC、魔物,都可能成為圍困目標的道具。再龐大的敵人都有其弱點,尤其在被逼至絕路時,這樣的缺陷更會暴露出來,他只需細緻地、冷酷地,把對手引導至預先規劃好的道路,接著就是收割成果的時候了;換到球場上,則得以運用球員的走位、球下墜的軌跡、落點,甚至是人的心理,限制著對方的有時是腳鐐,有時是鐵盾,而他們所擁有的、強而有力的武器,則會在反射性做出抵抗時被研磨悄聲無息地奪走,於是熱愛跳躍的人跳不起來了、善於謀劃的人看不見接下來的走向了,然後,焦躁於心中滋長,沿著血液流至指尖、腳底,隨墜下的汗緩慢地積累,形成密不可破的水牢。


那現實中呢?研磨思索片刻,指腹貼著無形的搖桿,在挪動手指前分析起來。也許在潛意識中,他或多或少明白自己在黑尾心中的份量,所以,一句難得的請求搞不好就足以發揮效用,再不然就動用家人和人脈,好把離他遠去的黑尾帶回來,以幾串說辭編織為繩、略纏綿了些的眼神為項圈,將他拴緊,讓黑尾繼續——


思緒戛然而止。研磨睜圓了眼,手指緊繃,緊接著發覺背部沁出了冷汗。一旦從臆想中抽離,周遭的一切便洶湧地灌進了腦海:唧唧作響的蟬鳴、書頁翻動的啪沙聲;空調送出的冷風、被吹拂得發冷的手臂;黑尾靜默的背影、クロ、黑尾、黑尾鐵朗——。他頭疼地按著腦門,凌亂的髮絲纏著指尖,只覺得氣息有些不穩。


現實畢竟不是遊戲,也不僅限於球場狹窄的範圍(儘管身處其中時往往還覺得太過廣闊了),那麼,將黑尾鎖入牢籠究竟意味著什麼?讓黑尾蜷縮在狹窄的囹圄中,硬拖著他前行,是否真能讓自己因此而心滿意足?


孤爪研磨明白問題的答案。


他大大地吐出一口氣,索性躺了下來,翻滾幾圈,直到能趴著俯視黑尾的位置。然後他開口:


「クロ。」


「嗯?」


「和我組隊吧。」


「啊?」原先還顯得頗為敷衍的黑尾不由得回過了頭。他對著研磨意味不明的發言眨了眨眼,接著兩手一拍。「啊、現在的音駒不夠讓你滿意嗎?哎呀,上一屆的水準太高會讓標準跟著提高嘛,我懂我懂,鐵朗哥哥就抽空回去一趟——」


「我不是指那個。」


研磨搖了搖頭,邊想,那他要的又是什麼呢?能讓黑尾一直和他在一起的方法、能讓黑尾同時覺得自由的方法、能讓自己的地位無可取代的方法。


他緩慢地爬起身來,柔軟的被褥因他的動作而擠成一團,在他身下,形成蓬鬆而虛幻的王座。孤爪研磨坐在其上,垂下眼,不容拒絕地遞出邀請:


「和我組隊吧。這一生。就只有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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