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紀元 | 主線03 鯨腹探險
蒼白的陽光透過薄雲,無力地灑在平靜無波的海面上,卻無法驅散這片海域特有的死寂。海神洋的水面靜謐,清晰映著淺灰色的天幕,連點微風都沒有,船帆軟塌塌地垂落,船隻猶如在死寂之海漂浮,彷彿靜止於時間之外,一切風平浪靜,彷彿一切生機都被這片灰濛濛的水域吞噬。遠方的水平線沒有一座島嶼的蹤跡、沒有一隻飛鳥掠過。
歌利亞站在甲板上掌舵,眺望著平靜如死水的海面,瞇起靛色的雙眼。「好安靜啊。」他低聲說道。
「連風都沒有!好悶呀!」亞洛抱怨著,焦躁地用手扇風,身上滿是划船泛起的汗水。
「這個海域就是這樣,過去就好了。」夏弗坐在亞洛身後,同樣划著船,但當他環顧四周時,眉頭突然隱隱皺起。
在這樣詭異的靜默中,一抹白色突兀地出現在墨黑的海面上。起初只有一個,但隨著船身微晃,分裂成了兩個、三個……最終,白色的影子竟增至數十個,宛如無聲的幽靈一般,隨著海浪微微起伏,漸漸逼近船隻。海風中逐漸泛起了一股刺鼻的腥味。歌利亞微皺鼻頭,這味道他並不陌生,那是魚群腐敗的氣息。航行中出現鯨魚往往被認為是吉祥的象徵,然而,今日這麼多白腹鯨魚浮屍海面,這樣的「好運」令人脊背發寒。
「雖然說鯨魚的肚子是好運的象徵……」亞洛看著那數十道白影,愈發覺得不安,「但一次看到這麼多,是不是太好運了點?」
「不對勁。」夏弗警惕地環顧四周,眼中閃過一絲戒備,「絕對不對勁。」
就在此時,船艙的門被推開,一股淡淡的煙味隨之飄出。雨果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呵欠懶洋洋地走上甲板,髮絲微微遮住他的眼罩,嘴裡叼著一根點燃的雪茄。「這些鯨魚能吃嗎?」他漫不經心地問道,他被這平穩的航行弄得滿是睏意,聲音帶著些許沙啞。
雨果的輕描淡寫讓夏弗無言以對,但坐在另一邊划船的阿格斯倒是很快回答:「聞起來應該不行。」他身後的文森跟著點頭。就算行他也不想吃。歌利亞看著這片安靜無風的海面,心頭的不安卻不斷加深,鯨魚的屍體彷彿海神的警告,在提醒著他們——這死寂的海,似乎並不打算讓任何人平安離開。
隨著白腹鯨魚屍體群如同活著般逐漸逼近,密密麻麻地漂浮在真理號四周,一圈又一圈地重重圍繞著他們,海面上漂浮的屍骸數量已經遠遠超過真理號上眾人的想像,那些龐然大物身體詭異地膨脹著,皮膚被繃得光滑飽滿,像是即將破裂的氣球,只需一點刺激,便會爆炸。
「這……什麼情況?」亞洛低聲說,語氣中帶著壓抑的恐懼。沒有誰能回答他的疑問,這種異樣的寂靜讓每個人心裡的預感逐漸成形。
突然間,眾人耳邊傳來一種低沉的頻率,像是無形的鼓聲。這聲音似乎從一開始便存在,只是直到此刻才逐漸清晰。那頻率滲透了歌利亞每一根神經,隨之而來的暈眩與不安在他腦海中盤旋,他皺起眉頭,抬手按住太陽穴,額角開始隱隱抽痛,開始劇烈翻攪的胃部也讓他險些吐出剛下肚的食物。
就在這讓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中,一隻鯨魚緩緩地靠近船身,撒嬌般輕輕蹭過船身。接著一聲輕微的「噗」響起,打破了這片死寂。
深紅色的「煙火」在他們眼前綻放——那是一場猝不及防的血肉盛宴,鯨魚的屍體一隻接著一隻爆裂開來,內臟、碎肉、骨塊四散飛舞,在海面上接二連三地綻放。隨著血紅色的「煙火」接連在海面上爆發,無數的肉塊宛如從天而降的血雨,以暴烈之姿鋪天蓋地地噴濺而出,砸向船隻。
「該死的,快離開這裡!」雨果瞬間清醒,叫喊聲卻被炸裂的聲響淹沒,但他毫不猶豫地轉身握住舵,試圖將船迅速轉向左側,想要遠離這場恐怖的血雨。船員們也紛紛加快划船的速度,希望能將船隻推離這片死亡的中心。
然而,血肉組成的爆炸連綿不斷,船身被震得左右搖晃,宛如身陷惡夢之中。即使他們全力划船,屍塊和血雨仍不斷砸在甲板上,發出黏稠的、令人作嘔的悶響。
腐臭的氣味迅速瀰漫開來,但萬幸,船上的人大部分都成功躲開了噁心的血肉碎塊,除了剛好待在阿格斯頭上,替他擋下了不少血的鸚鵡艾比,和雨果半開玩笑撿來當「船員」的其中一塊石頭。被濺了一身血污的石頭上還貼著兩顆眼珠,似乎一臉愕然地控訴著,而艾比則在發現自己成了擋箭牌後,氣憤地展翅飛離阿格斯的肩膀,躲進船艙,只剩下石頭無聲地呆在原地,散發臭氣。
終於,船隻衝出了那片滿布血肉殘骸的暗紅海域,,眼前的景象終於變回熟悉的蔚藍海洋。全速航行帶來的清風逐漸驅散了令人作嘔的氣味,讓眾人稍稍鬆了口氣,然而,正當他們放鬆警惕時,一聲低沉而悠遠的鳴叫卻劃破了空氣,帶著詭異的韻律,像吟唱,又像是什麼不祥的預兆,讓每個人驀地清醒過來。
過去幾分鐘內,他們腦中唯一的念頭便是——逃。本能壓過了所有理智,以至於沒有人察覺到此時此刻周圍的異常:真理號下方本應蔚藍的海水,不知何時已變得漆黑。緊接著一聲巨響,巨大的黑色牆壁從海裡竄出。
「抓緊!」劇烈的顛簸使歌利亞只來得及說出這句話。
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上升的力道,下一秒則是懸浮,而後是重重的下墜,他們只能憑藉著本能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事物,直到船落入水中,劇烈濺起的水花如雨般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浮空的船員們一 一摔回甲板上。
而後——天空合攏。
霎時間,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但爆炸聲跟鳴叫聲都消失了。
「大家都沒事嗎?」歌利亞問,聽到了船員斷斷續續的答覆與痛呼,他的腰上也多了一隻大手,熟悉的煙味繚繞在他的四周。
「嘎!好黑!好大!好可怕!」鸚鵡的驚叫聲一頭撞進歌利亞懷裡。歌利亞嘆了一聲,無奈地拍了拍牠的羽毛,「你從哪裡學會這些奇怪的詞啊……」
「不是我教的。」他身後的雨果懶懶地回應,語氣中帶著一絲笑意,手臂的肌肉卻緊繃著。
阿格斯揉了揉眼睛,滿臉困惑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試圖看清四周,卻只能在無盡的黑暗中徒勞地張望。
「我們是不是……」亞洛試探性問。
「被吃掉了?」文森接話。
「顯然是的。」夏弗不知何時已經走進船艙,點起了燈,照亮了眾人的臉。他嘆了口氣:「我們運氣真糟。」
「可不是嗎?」雨果嗤笑。
夏弗也不想都說壞消息,因此接著道:「但幸好,這並不是最糟的。這隻鯨魚應該很大,與此同時喝下的海水也很多,在真理號的船壁被腐蝕之前,我們還是有機會帶著船一起逃生的。」
「怎麼逃?從鯨魚的屁眼鑽出去嗎?」雨果冷冷回覆。他們已經遇到了好幾次怪事,雖然不能全部都責怪夏弗,但他也已經開始不信任夏弗的領航。
夏弗也知道此時不該接話,因此只是保持沉默。
他們繼續在一片漆黑中前進,規律而帶著腥氣的風緩緩推動船帆,直到遠處黑暗中忽然閃現藍光。
「那裡有光!」亞洛喊著。
黑暗中忽然閃現的藍光,在濃重的死寂裡閃爍著不祥的美。歌利亞凝望著閃爍的藍色光點,心中竟生出一種難以抑制的渴望——他想佔有那道光。恍然間,他突然理解了燈籠魚是用何種方式誘捕那些無力掙脫的獵物。那抹藍映入每個人眼中,讓人一時忘了他們仍身處鯨腹,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那道美麗的光芒。
隨著船緩緩前行,那些湛藍的星點愈發密集,如細小的群星般,光芒逐漸撫開黑暗,歌利亞終於看清四周景象:巨大的暗色牆壁上,點綴著成簇的藍色晶礦,隨著肉壁微微起伏,他們能聽見某種生物的低吟,令人不安地迴響在他們耳膜深處。
歌利亞在那一瞬間終於清晰認知——自己看見的牆,是一頭龐然巨獸的胃壁。他略微估算,從高到看不見盡頭的上方和只能看清一側的胃壁這點來看,這巨獸體內的空間廣闊得不可思議,讓真理號能無礙地航行。隨著船隻前行,更多漂浮的破碎殘骸逐漸浮現在水面,直立或斜插在水中,猶如墓碑般靜默。顯然,他們並非牠的第一次體驗,眼前隨處漂浮的殘破船隻與枯骨證明了牠的貪婪與食慾。
「錯誤……孽……」
就在這時,混雜在低吟中的聲音逐漸清晰,成了人類的聲音,字句凌亂而紊亂,仿若一段破碎的夢話,在黑暗的角落悠悠迴盪。歌利亞分不清這聲音屬於誰,卻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不詳和絕望。
「……我們不該……錯了……報應……」
聲音愈發明確,而隨著前行,歌利亞終於看見聲音的源頭,那是一個人形——如果還能稱他為「人」的話。
那是一具被半埋於濕黏肉壁的身軀,彷彿是被強行鑲嵌在牆面上,腰部以下都消失在牆內,雙手也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髒亂的鬍鬚與蓬亂的髮絲遮掩了他的大半臉孔,顯露出灰白的皮膚與凹陷的眼窩,幾乎無法辨別他是人是鬼。就在真理號足夠靠近時,那人猛然抬起頭,那雙眼睛彷彿浸泡在絕望中,卻仍閃爍著藍光,與晶礦的光芒相映。他的聲音沙啞,低喃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居然還活著?」亞洛驚訝地問,隨即摀住嘴巴。
歌利亞也開口,「你是誰?」
那人不規則地顫抖了一陣子,像是非常艱難地才成功從喉間擠出沙啞的聲音回覆:「……一個罪人。」
阿格斯皺眉問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那人靜靜地盯著阿格斯,目光空洞如深淵,過了許久,忽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嗤笑,彷彿在嘲諷命運的荒謬。「你也會的。」他的笑聲如生鏽的金屬摩擦,粗糙得讓人耳膜發疼,「它來者不拒……」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夏弗試探性地問道,眼神緊緊鎖在那被嵌入肉壁的人影上。
那人怔怔地望著虛空,目光空洞而迷離,聲音如夢囈般呢喃,透出一種近乎病態的崇拜:「祂很美吧?最完美的存在……我們的假設沒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祂,為了……」他的嘴不住張合,眼珠不自然地轉動著,「啊,我們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亞洛皺眉,嘗試抓住斷裂的語句:「什麼事錯了?」
「一切都錯了!」那男人蓦地瞪大雙眼,渾濁如死魚的眼白中帶著驚懼與瘋狂,視線卻沒有焦距,「這一切都不該發生!我們不該窺探真相嗎?這是懲罰嗎?為什麼?我們到底錯在哪裡?」話音未落,他眼角的皺紋中滲出淚水,眼底那抹湛藍宛若火焰倏地燃燒起來,他的腰部與肉壁相互連接的部分突然冒出了藍色晶礦,一吋一吋向上,晶礦像是正在吞食他。
「怎麼回事!」亞洛慌忙地把躲在後頭的文森挖了出來,「你快看看他是什麼狀況!能不能救他?」
文森被亞洛推著上前,看到半埋在壁內的男人後又飛快後退,「不能碰他,他被詛咒了!要是摸了他,我們也會被詛咒的!」
男人竭力扭動著無法擺脫的身體,像一頭被困在陷阱中的野獸,發出一串淒厲的笑聲:「哈哈哈!這是報應!我們自找的,活該!活該!」
「喂,那些都不重要。」雨果冷冷地打斷,語氣透著一絲不耐。「重點是該怎麼離開這裡。」
男人在聽到這句話後,似乎又恢復冷靜,神情卻變得遲疑,像是想多說些什麼,卻無力擠出更多字句,最後他只是用藍色的眼睛望著雨果:「你聽得懂祂們的語言,就能走上那條路。那條路只對知曉真相的人開放。」
「哈哈……我永遠無法踏出我親手打造的出口。這就是祂的詛咒,我早該明白的,卻太遲了……」他癡癡地望向你們,目光中透著深不可測的絕望。不管雨果或是其他人再怎麼追問更多細節,他也只是夢囈般低語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畫,隨著每一句話出口,他的氣息愈發微弱,晶礦逐漸蔓延,從他的胸口一路吞噬到脖頸,覆蓋上他的面孔,最後連眼睛都被遮擋。
在真理號眾人眼前,他化成了一尊鑲嵌在肉壁裡的藍色的礦石雕像,不再動彈。
「他死了嗎?」亞洛小聲問文森,文森卻只是搖頭。
歌利亞還沒從那詭異的一幕中回過神來,船身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原本寧靜的水面開始翻騰,有東西破水而出,與此同時,真理號底部也傳來了木頭擠壓聲,彷彿整艘船的骨架正在被撕裂。夏弗在難以站穩的甲板上快步衝到船邊,看見了一對巨大的、剪刀狀的鉗子從水裡冒出,牢牢扣住船緣,鉗子中央也冒出了兩顆透藍的眼珠,像竹竿上舉著的燈,凝視著夏弗。
身後也傳來了一樣的聲音,夏弗聽見亞洛喊著:「好大的螃蟹!」他回頭,伴隨著堅硬物體的撞擊聲,他看到另外一隻半艘船高的巨大螃蟹扣住另一側船緣,龐大身軀揮舞著異常巨大的螯,殼上被一層層閃著藍色光芒的晶礦包裹,螯每一次扣打船身,真理號都發出巨大的震顫和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像是要碎裂一般。
「確實很巨大。」歌利亞冷靜地評論道。
「如果能吃就好了。」亞洛嘀咕著。
「大概不好吃吧。」夏弗皺了皺眉,「這種東西……口感肯定很差。」
雨果翻了個白眼,「別在那裡聊天了,開炮!」
上次在港口特意強化的砲台立刻發揮了效用,每一砲都精確地打退螃蟹的張牙舞爪,即使它們的甲殼被晶礦覆蓋,仍然比不上人類的火藥,最終,在猛烈的砲火攻擊下,湛藍的身軀幾度掙扎,最終仍無力地倒下,緩緩沉入水中。
四周再度歸於死寂,唯有那股像附骨之蛆般的低頻震動依然繚繞在他們耳旁。隨著怪物消逝,昏暗重回這片空間,但牆上晶礦閃爍的藍光卻愈發顯眼,甚至有了具體的形狀。
「你們看那邊!」亞洛驚呼:「那是字嗎?」
阿格斯喃喃道:「那藍色的光到底是什麼?」
被嵌入牆壁的那道人形結晶上方,出現了一道冰藍色的光線,像是從結晶般的人形內爬出,在上方糾結扭曲,構成一道古老的圖案,注視它們的瞬間,不祥的低頻嗡鳴更大聲了,令人頭暈目眩。
「這符號似曾相識……」歌利亞低聲道。他不禁想起在碼頭不斷高聲讚美神明的教會信徒,他們的儀式裡似乎就使用過類似的符號。
「你確定?」雨果挑眉,指著眼前的分叉路口,歌利亞這才意識到廣闊的空間被切割成了四條通道,如同四頭怪物的血盆大口,等待著無知的獵物自投羅網。通道內部的牆壁也閃爍著微弱的藍光。
「我確定。走最右邊吧。」歌利亞回憶片刻,點了點頭。
「反正也沒有其他路牌,就依你吧。」雨果聳肩。
一分為四的航道變得狹窄,真理號的船身幾乎緊貼著壁面,因此只能緩緩前進,偶爾碰撞時,發出的卻不是撞到礁石的聲響,更像是撞到什麼柔軟的生物,和方才的驚天動地相比,現在航行的平靜幾乎令人昏昏欲睡。
就在這時,船上的燈光忽然全數熄滅。
「怎麼了?」歌利亞問。
「燈點不起來。」夏弗的聲音道。
「點不起來就算了,反正牆上這些發光的石頭也夠亮了。」雨果的聲音如此說著,而他說的也沒錯,習慣黑暗後,歌利亞很快就漸漸能看清划著船的眾人的臉龐,繼續藉著船身的輕微搖晃,以及身旁晶礦光芒的距離,確認仍在繼續航行。
就在歌利亞也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同時,他的眼角餘光藍光突然掠過一抹藍。隨即是第二道、第三道——無數藍光接連而至,如同漫天的流星倒映在水面,滑過黑暗的夜空。在這片流星雨般的景象中,歌利亞終於看清了那些光芒的真身——無數細長的銀藍色小魚一次又一次躍出水面,鱗片在空氣中閃爍著冷冽的光芒,在那瞬間點亮了這片黑暗,隨即再次隱入水中,像是一場場周而復始的小型的流星雨。
「好漂亮!」亞洛興奮道,甚至伸手想去撈那些魚,但歌利亞只是沉默地看著如夢似幻的美景。
「我以為你會喜歡這種東西。」雨果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後,在他耳邊輕輕問著:「怎麼,這個場景對你而言不浪漫嗎?」
歌利亞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道:「確實很美。」
不久後,船隻駛入一個開闊的空間。
上方穹頂佈滿了藍色晶礦,像是夜空裡的星點一樣密集,水裡則有成片的晶礦從水底長出,構築成一根根頂天立地的巨大晶柱,淡淡的螢藍光芒籠罩整個空間。
夏弗突然開口:「你們有聽到歌聲嗎?」
一開始眾人搖頭,伴隨著真理號繼續前進,每個人都聽到了。而此時,他們眼前又出現了叉路,四個路口再次等著他們。
「歌聲好像是從左邊第二個通道傳來的。」亞洛道。
「海上的歌聲通常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雨果道。但此時他們沒有其他指引,猶豫再三後,也只能繼續跟著歌聲,在黑暗的通道中前進。
不久後,他們看到了船。
那是雨果這輩子看過最大的船,甚至不是木船,而像是金屬打造而成。雨果難以想像如此巨大的金屬塊該怎麼航行在水面上,即使站在真理號上,他仍然只能仰望數倍高的桅杆——雖然這艘船早已面目全非,有七成的船體都陷入了鯨魚暗紅色的肉壁當中,那些肌肉仍在微微顫抖,像是仍在努力吞吃著船身,剩下三成則被藍色的晶礦覆蓋大半。
「船長,沒路了。」歌利亞道出事實,面前的大船塞住了整條通道。
「等等,那裡有一扇門!」亞洛指著晶礦和肉壁的交界處,那是一扇快要被完全覆蓋的墨綠色門扉。
雨果瞇著眼睛,看著門扉上的繁複雕花,他沒看過用筆直的線條和幾何圖形組成的花紋,門把上顯然還有些尚未剝落的金漆,這艘巨船的主人非富則貴,以位置來猜測,這扇門後大約會通往船長室。
他拍板決定:「我上去看看。」
「太危險了。」
歌利亞反對,但雨果只是問:「除非我們打算後退,再次靠運氣挑戰其他三條路,甚至不只三條路,祈禱其中之一剛好就是出口,否則除了登上那艘船外,找到更多的線索外,我們別無選擇。但我認為,詛咒體的運氣大概都不怎麼好,你說是嗎?」
歌利亞想了想,「那我也去。」
「同生共死嗎寶貝?」雨果輕佻地吹了個口哨,但阿格斯卻也突然舉手,「我也去。」
雨果無言地看著不懂氣氛的水手,嘆了口氣,順帶阻止了看起來也躍躍欲試的亞洛,「行了,兩個人的旅行有第三者已經夠多了,剩下的人給我乖乖待在船上。」
靠著那堆錯落參差生長的晶礦,三人輕易登上這艘小山一般的巨船。
阿格斯在晶礦上用力踩了踩,「沒有外觀這麼脆弱呢。」歌利亞點頭,看著像呼吸般規律地閃爍的晶礦,內心卻突然閃過一個想法:像是活著一樣。
雨果踹了好幾腳才把墨綠色的門踹開,下一秒古怪的臭味便迎面而來,讓他立刻閃到一旁去,等待通風片刻,潮濕的腥臭變淡後,這才走入門中。進去後,雨果才發現船長室的空間已經被肉壁壓塌了大半,金屬樑柱也大部分都變了形,原本在書櫃上或是牆上放得好好的書本和畫作都散落一地,僅有一張巨大的圓桌仍立於房間中央,位於主位的座位也屹立不搖。
阿格斯毫不猶豫地先雨果一步坐到了那張椅子上,但什麼事情也沒發生,而歌利亞撿起其中一幅畫作,看見那幅畫與其他精緻的畫作不同,線條稚嫩童趣,勾勒出一家三口的模樣,一個瞇眼微笑的金髮女人,一個滿臉鬍子的男人,還有一個緊握兩人雙手掛著大大笑容的孩子。圖畫的右下角署名般寫著:諾亞。
雨果的視線落到了桌上的海圖上,令他詫異的是,上頭的島嶼與海洋全都是他從未聽聞過的名字,還額外被墨水留下了許多危險或是安全的標記。
阿格斯突然道,「我找到了這個。」
雨果回頭,發現原本那張完好的椅子已經被阿格斯拆碎,而阿格斯手裡出現了一本陌生的筆記本,顏色和門扉一致。雨果接過後翻開,讀到了幾句讓他不由得深思的筆記。
「生成型態不固定,但簇狀結晶體約佔83%」
「它們他媽的完全不在乎長在什麼東西上,好極了!」
「這個可能性讓人振奮!我從未看過這些藍色小傢伙這麼活躍,如此巨大的移動式居住堡壘簡直超越了我的期待,恆溫、堅固、自動補充食物,太完美了!就是有點黑,不過那很快就不會是問題了,我們會讓這變成一個能源自給自足的地方!掌握牠的消化和移動模式會是首要任務。」
「就叫諾亞吧,我好想他」
「這個諾亞或許是他的兒子。」歌利亞在他身旁一起看著,看到這裡時,他將手裡的畫遞給雨果,但雨果只是看了畫一眼,就接著讀了下去。
「一切都在朝正確的方向前進,海底的瘋子跟島上的瘋子居然達成共識了,喔他們可真是太懂得怎麼娛樂我了,天知道看著那群腦子破洞的一臉嚴肅討論著不存在的鑰匙要忍著不笑出來有多難」
「那聲個音一在直響 ?我昨天在寫什麼」
「幾乎要完成了,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都誰不在」
「好癢 長來出了」
像是預知到了一切,在雨果讀完最後一個字的同時,碰撞聲伴隨著天搖地動響起,原本苦苦支撐的梁柱終於徹底斷裂,而從他們頭頂被撕裂的縫隙中,藍色的光亮突然灑落進來。
那是一顆巨大的眼睛。
意識到這點時,恐懼擄獲了他們每個人的心,但牠並沒有停手,而是繼續撕裂了船長室的天花板,直到天花板在牠手裡像是個玩具一樣被遠遠扔出,讓他們能清晰看見牠巨大的身形,還有牠身上已被藍色晶礦取代的皮膚,但紅白交錯的血液與肌肉還在努力生長,從晶礦的縫隙擠出,又包覆住晶礦,成了錯綜複雜的外貌,在每一個呼吸中崩解、潰爛又再生。
那雙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們,歌利亞忍不住與那雙眼睛對視,對那道視線有種詭譎的熟悉感。
他肯定在哪裡見過這對眼睛。
砲擊聲突然響起,怪物被打退了幾步。
「船長!快跑!」是亞洛的聲音,歌利亞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雨果扛著就跑。
「等等,你放我下來,我覺得我認識牠!」歌利亞有些急迫地拍著雨果的後背,屁股卻被狠狠打了一下。
「少胡說八道!他不把你吃了就不錯了,你還想去認個親戚嗎?」
雨果用最高速回到了船上,但阿格斯比他們更早也不對,已經在砲台前負責瞄準,每一發炮擊,他們都能帶走一部分怪物的血肉,但接著晶礦和血肉便會像是爭奪著地盤般,在牠身上不斷生長又潰爛,而牠彷彿沒有痛覺般,繼續緩緩朝著真理號而來。
「打他的眼睛!」雨果大喊,而阿格斯隨即瞄準。
一聲巨響,藍色的眼睛被打穿了一個孔,隨即有巨量的爛肉與血液從孔中噴出,伴隨著夾雜其中的細碎晶礦,落入水中。鮮紅擴散,接著一聲悲鳴後,一隻毛絨絨的黑色小生物從不遠處已經被破壞了大半的船長室內竄出,一溜煙竄上了真理號。
「那是什麼?」亞洛正想去抓,卻發現遠處傳來巨大的轟鳴聲。
夏弗臉色大變,立刻收帆,同時大喊:「抓緊!水來了!」
他們來時的通道瞬間湧進了大量的水,水位隨之上漲的同時,四面八方的肉壁也開始剝落,孔洞內開始噴出夾帶著晶礦的水柱,不到一分鐘,水面便沒過了他們來時的洞口,並且持續攀升,直到真理號的桅杆已經插進了他們頭頂的肉壁,水也並未停下。
「我們要淹死了!」文森慌張哭喊,手還被亞洛緊緊綁在船側的繩索上。但雨果卻眼尖地看到那艘金屬大船終於被水流攔腰截斷,沖走了一大截,露出背後的通道。
「水手!揚帆!順風!」雨果高聲喊著夏弗。
夏弗咬牙,放棄了本能,遵從了雨果的命令,揚起了船帆。在整個通道都被水填滿的同時,下一波從通道湧入的水流重重撞擊在他們揚起的船帆上,在水裡推動著真理號前進,讓他們鑽過了金屬船身留下的縫隙。
但他們生命的氣息仍在持續枯竭,先是文森,接著是亞洛,而後是阿格斯跟夏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口鼻冒出氣泡,失去意識,只剩下繩索維繫著他們與船的連結。即使身為詛咒體,在失去氧氣過久的情況下,歌利亞的意識也逐漸沉淪在朦朧的海裡,他感覺到雨果握著他的手,但重重的水壓仍然抓住了他,把他往水底下拖著,讓他碰觸到了海底。
這是他第三次感覺到死亡。
下一秒,太陽升起。
新鮮的空氣湧入了歌利亞的鼻腔,慎入他的肺裡,嗆出多餘的海水,於此同時,他看見自己飛了起來。
他看見真理號飛翔於雲端,柔軟冰涼的雲霧拂過他的臉頰,劇烈的風扯起船帆,讓他們在天空中滑行,過於劇烈的光線讓歌利亞瞇起眼睛,但他仍然從船的破洞處,看見了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以及它腹部底下的孔洞。那道孔洞仍在噴著弧線的海水,在陽光下劃出兩道彩虹。
失重感緊接而來。
真理號的旗幟被風拉扯成菱形,接著落到海面上,掀起巨大的浪花,歌利亞聽見木板的悲鳴,桅杆似乎也搖搖欲墜,船頭也被撞斷了一大塊,劇烈的晃動把所有昏迷的人都震醒了,甚至震吐了,但他們終究是活下來了。
雨果抹了抹臉上的水,走進船長室內,把躲在裡面兩隻奄奄一息的鸚鵡扔到了文森身上,接著蹲到歌利亞面前,拍了拍歌利亞的臉。「怎麼樣,還活著吧?」他問。
歌利亞看著雨果不滿又自豪的神情,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
「我們還真的是從鯨魚的屁眼出來的。」歌利亞回答,在雨果想起來要發怒前提早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