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托马(第十二章)

黑暗托马(第十二章)

莫里斯·布朗肖

(译者:林长杰)

托马步入乡间,他看见春天已经开始。远处,沼塘流溢出浑浊的水,天空闪耀着光芒,生命青春而自由。当太阳爬升至地平线之上,属性、族类,甚至于那以无物种之个体为代表的的未来物种,全都在一充满光辉的失序中聚居于孤独里。原本千万年之后才会飞的无鞘翅蜻蜓试着飞起;眼瞎的蟾蜍在泥巴中爬行,试图睁开它们那仅在未来才能看见的眼睛。其他那将目光招引入时间之透明中者,便逼使那看视他们者借由眼睛的一种无上预知变为得见异象者。耀眼的光啊,所有的物种于其中均受太阳的光照、浸润,且为接收新火焰之反光而抖动。死灭的想法逼促着蛹蜕变为蝴蝶,对于绿毛虫,死亡即是接受飞蛾灰暗的翅翼,而在蜉蝣中有种骄傲的反抗意识,带来那生命或将永远持续下去的醉心印象。世界有可能更美吗?通过田野铺展着色彩的完美典范。通过透明而空无的天空铺展着光线的完美典范。无果之树、无花之花于其茎底散发着清新和青春。玫瑰园中,却是一朵无法令其凋谢的黑花替代了玫瑰。春天像个闪亮的夜晚覆裹住托马,他感觉自己正被这满溢至福的自然轻轻召唤着。为了他,土地上茂长出一片果园,鸟儿飞翔于虚无之中,而一片汪洋大海在他脚下展开。他走着。这是光的全新光芒吗?仿佛,借由一个已被期待了数个世纪的奇景,土地现在终于看见了他。迎春花任由他那看不见的目光看视。布谷鸟开始为他那聋了的耳朵鸣唱前所未闻的歌曲。宇宙凝视着他。他所唤醒的喜鹊,已经变成一只全宇宙之鸟,为这俗世投以一声啼鸣。一颗石头滚转,穿过那与光灿世界具有同一一统性的无限多种变形。于这些轻颤中,孤独爆发开来。在那天空的深底,可以看见浮升出一张灿然而妒忌的脸,用眼睛吸收着所有其他的面容。一个声音响起,沉穆而和谐,如那无人可听闻之音声般回响于钟罩之内。托马前行。那即将骤现的大不幸依然像是个甜蜜而平静的事件。谷地里,丘陵上,他的行路像个在耀亮土地上的梦境延伸着。行经一个充满芳香而拒绝其香气的春天,以及凝视那带着鲜艳色彩而无法被看见的花朵,是多么怪异啊。为色差之总编目所拣选的各色鸟儿飞升,带来那红的与黑的空无。被指派给无音符之音乐学院的暗浊鸟儿, 咏唱着歌唱之缺无。还是可以看见几只蜉蝣以真正的翅膀飞翔,因为它们就要死了,而一切就是这样。托马跑起来,而突然间,世界再也听不见那穿过深渊的呼喊。一只无人听闻的云雀,为一颗它所看不见的太阳抛出尖锐的声响,然后飞离气层与太空,因为无法在虚无中寻得它爬升路径的顶点。一朵玫瑰在他路过时开了,以它无数花冠的光芒碰触了他。一只夜莺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一路跟随着他,让人听见它那不凡的哑音,而这个不论对自己或对其他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哑巴的歌手,其实唱着绝妙的歌曲。托马朝城里前进,已无声响,亦不再有静默。被那波潮之缺无堆栈出的海浪所吞没的人,于一单声之对话中对着他的马儿说话。而在一场爆出了千百声道的独白中自言自语的城市,静立于亮闪与透明之影像所构成的废墟里。城市究竟在何处?置身城区中心的托马,没遇见任何人。住有千万居民的宏伟屋宅被弃置,独独少了被强力禁锢于石头里的建筑师这样一个最根本的住民。未被矗立的巨大城市。大楼堆挤迭层。碑记与建物的钮结成形于十字路口。远眺水平面,可见接近不了的岩石海岸缓缓隆升,是那通向太阳之死尸般现身的死路。这一深暗的凝望无能持续。成千成万的人,那不再居住于任何处所的居家游牧族,涌向世界的边境。他们跃入、钻进土里,而当一整片物事化为烟尘之际,被围困于托马精心砌起的砖墙之内的他们踏步前进,脚下拖带着场域的巨大性。卷入了这创造之初探,他们在短渺的一刻间并纳了高山。他们如星辰般升起,以其不被预期之运行破坏宇宙之秩序。他们以瞎盲的手碰触那些不可见之世界,只为将之摧毁。那些已不再发光的太阳,焕然灿现在他们的轨道上。大白昼将他们拥抱,却也是徒然。托马依然向前行去。他像个牧人,带领着星群、星人之潮走向第一个夜晚。行路庄严而高贵,然而目标为何?形式又为何?他们依旧自认被紧闭于一个他们亟欲跨越其极限的灵魂里。记忆让他们感觉就像是这片被一颗美妙的太阳所融化的冰原沙漠,而他们在其中,借由那灰暗、冰冷且远离那曾对其多所珍爱的心这样的回忆,重新掌握了那个他们试图于其中重生的世界。尽管没有了躯体,他们已经很高兴拥有了所有代表一具躯体的形象,而他们的精神也滋养着那由想象的尸体所排列出的无尽队伍。然而遗忘缓缓逼近。那令他们于可怕之情境中骚动不已的巨大记忆披覆住他们,并将似乎仍一息尚存的他们逐出这邦城。再一次,他们失落了他们的躯体。有人骄傲地将目光潜入海里,有人奋力地保全其名姓,然而就在复诵着托马这个空洞的词时,这些人全都无一例外地失去了话语之记忆。回忆消隐,而他们,变身为受诅咒之狂热——其徒劳地悦乐他们的希望,一如囚犯仅有锁链供其脱逃——试图回溯到那个他们无法想象的生命。可以看见他们绝望地弹出围篱之外,偷偷地漂浮、滑行,但当他们自信已经飞跃至胜利,并试着以思想之空无组构出一个足以吞噬律法、定理、智慧的最强思想时,那来自于不可能之守门员攫住了他们,于是他们坠沉入破败之中。沉重、延长的坠落:是否他们已如他们所梦想的那般抵达了他们自信已穿行过的灵魂的边境?慢慢地,他们脱离了这个梦,而面临的孤独是如此巨大,致使那些当他们还是人的时候被用来惊吓他们的怪兽向他们靠近,他们亦视而不见,只是漠然地看着它们,并在俯身向地下墓穴的同时,神秘而无动于衷地等候那每个先知已于胸臆间感受到其生成之语言从海里冒出,并将那不可能之词语全塞入他们的嘴里。这个等待,死丧之蒸雾,一滴一滴从一座高山的顶颠喷出,似乎不会有终点。但当暗影的深处真实响起一声如同梦境终结的长长呼喊时,他们全都认出了海洋,并看见一个以其巨大与温柔唤醒他们内中那无法承受之欲望的眼神。短暂变回了人的他们于无限中看见了一个令他们欣喜的景象,他们屈服于这最后一次诱惑,快意地在水里脱光了衣服。

托马也一样,看着这波粗略影像的浪潮,而轮到他时,他也纵身一跃,却是哀伤地,绝望地,仿佛耻辱于他已经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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