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安/補夢

黑安/補夢


夢會漏風。

安達清很早便注意到了,無論內容為何,夢裡總有個黑洞洞的裂口、灌進來的風喧囂地刮著耳膜;起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縫,隨著做夢頻率與年齡增長逐漸擴大,如今已肥厚得佔據了大半空間。他曾以為此乃夢的常態,直到高中某次學期測驗讀了篇關於夢境的文章、節錄自知名醫學期刊,他才驚覺並非所有人的夢都是這副模樣──他的狀況甚至是一種名為「破夢」的先天性疾患,患者數約全球總人口0.1%;佛洛伊德有言:「夢境是通往潛意識的道路。」,若不盡早治療,患者在三十歲時潛意識入口將完全封閉,造成睡眠障礙、從此無夢,甚至死亡。


當時他平靜地寫完考卷,下課鐘響瞬間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

「安達?」

「……我、我筆掉了。」


那天夢裡,他在一片空白中蜷著身子背著裂口,風呼嘯而過,他埋進膝間聽見自己的嗚咽。被迫接收了死亡預告,任誰都不會好受吧,而且不是七老八十,是三十歲喔?事業攀升期的三十歲、已經活超過一半的三十歲喔?

醫學上稱裂口為「缺憾」,目前尚無正式名稱。治癒方法寥寥幾筆,醫院沒有專科門診,唯一途徑是尋找「補夢師」補夢,都市傳說似的,若非「節錄自知名醫學期刊」……等等,這該不會只是老師瞎寫的吧,隨意編個故事安個響亮的頭銜唬小孩兒,其實壓根沒這種病,一切不過巧合中的巧合,完美。

畢竟因夢而死什麼的,太荒謬了啊。


他突然轉向「缺憾」,正襟危坐。

深吸一口氣,數三個數,一、二、三──


「……誒?」

畢竟一直以來都將「缺憾」視為理所當然,他從未想過觸碰「缺憾」。「缺憾」周邊其實無風,伸手彷彿穿過籠著黑幕的氣牆,裡頭才是風,凌厲之勢幾乎要將他剜出牆外;他給逼得連連後退,抽離瞬間卻忽地被什麼東西攥住手腕,感覺像人的指頭、指尖有些涼,掌上覆了層薄薄的繭,抓握的方式很溫柔……不,這反而更讓人毛骨悚然啊,堪比末世殭屍片驚聲尖叫前的空白、咬下玉子燒卻發現是鹹口時的錯愕……不對,干玉子燒什麼事,安達你的腦袋能不能靠譜點兒──


下一秒,那隻手的主人被風推搡著飛了出來,一張有稜有角的臉瞬間以八倍速之勁直往他正臉懟。他閃避不及、連拉下眼皮的反應時間也沒有,「坐以待斃」幾字剛起筆,便見對方頭一偏、身子一側,衣料精準擦過他的髮尾後背部著地;這地板也不知鋪了什麼,吸收掉所有反作用力,落下就定在那兒,僅剩呼吸的起起伏伏。

人類,活體,男性,目測和他差不多年紀……還……挺眼熟……?


「……呃,您……您沒事吧?」

那手還虛攥著他的腕子骨,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稍微整理一下:夢境是通往潛意識的道路,而現在一名疑似見過的陌生男子透過「缺憾」進到他的夢中,表示他的潛意識受到入侵,此刻對方還一副理所當然如釋重負地躺在他身旁,一邊還落著個焦糖色的公事包,顯然是對方的東西。

……好,現在該從哪一部分開始吐槽?


「啊,沒事,不好意思。」這來路不明的不速之客在他開口前及時鬆手,迅速坐起身、端正坐姿後,從自己深藍色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他。

「冒昧來訪,非常抱歉。敝姓黑澤、黑澤優一。」

「黑澤……?」

「是的。」


他捏著那排版簡潔的卡片,有種不知道該歸入哪種情緒的奇妙預感。姓黑澤的可不多見,加上目測年齡相仿,少女漫畫男主式的五官組合,堪比夏日豔陽的閃耀微笑,滿身招桃花的氣息──


「……豐川高中二年A班的黑澤優一?」


對方明顯愣了愣。

「你……記得我啊?」


學校全體員生上至校長主任下至校狗校貓沒誰不記得好嗎,印象多寡而已,沒有零。他忍不住暗暗翻了個白眼。這傢伙最好是對自己的知名度一無所知。世道不公。謙虛騷擾。

「嗯。我也是豐川的、二年B班,安達清。」自我介紹是必須的,他說完後想想又補了一句,「你很……受歡迎。」


面對對方超齡的談吐和老練的手法,明明是自己的地盤,他竟忍不住正襟危坐了起來。眼前這人長得很帥──光長相就已經贏在起跑線上了;再看衣著,一身西裝即便經歷狂風侵襲也仍舊筆挺,西裝乃一社會人最基礎的尊嚴,齊整程度通常與大眾信度成正比,假定情境為大企業公司,這人便是榮譽精英員工、業績蟬聯五年冠軍那種,光芒萬丈的人生勝利組。

膚淺的外貌系世界。


「那麼,安達先生,請容我說明我此行的目的。雖然您可能無法置信,但正如名片上所寫,我是一名……」

他垂眸看向手裡的卡片:黑澤優一,手機號碼,電子信箱,服務單位──

補夢師。

他死盯著那白底黑字不發一語。

「果然是不會相信的吧?」瞧見他的反應,對方並沒有露出失落的表情,反而一臉意料之中地從包裡掏出一份有些眼熟的題目卷,「還記得這題閱讀測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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