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虽黑暗,以色列掠地定居之殖民主义亦已穷途末路 — 无国界社运 Borderless movement

黎明前虽黑暗,以色列掠地定居之殖民主义亦已穷途末路 — 无国界社运 Borderless mov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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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卫报: 2024年3月9日,在伦敦要求「立即停火,停止在加沙的种族灭绝」的游行

作者:伊兰·帕培(Ilan Pappe

译者:乔纳森·庄

原载:https://www.ihrc.org.uk/it-is-dark-before-the-dawn-but-israeli-settler-colonialism-is-at-an-end/

本文是伊兰·帕培Ilan Pappe)教授2024121日在英国伦敦举行的国际人权委员会种族灭绝纪念日上发表的讲话。他指出,我们需要明白,目前对巴勒斯坦人的种族灭绝尽管残酷,却也预示了所谓犹太国家的破产——世人需要预想一个超越它的新世界。

伊兰·帕培是埃克塞特大学历史学教授兼欧洲巴勒斯坦研究中心主任。他著书无数,最近的作品有《地球上最大的监狱:以色列占领巴勒斯坦史》(Oneworld2015 )、《以色列的理念》(Verso2014)和《现代中东:一部社会和文化史》(Routledge2014)。

无国界编者按:Settler colonialism一词,多翻译为“定居者殖民主义”,此处均翻译为“掠地定居之殖民主义”,以彰显原意中强调这种殖民主义与传统之不同,即在于前者以驱逐原住民掠取其土地为主,而传统殖民主义则重在保存原住民以求剥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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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复国主义是掠地定居之殖民主义,这观点并不新鲜。20世纪60年代,在贝鲁特巴解组织研究中心工作的巴勒斯坦学者已经认识到,他们在巴勒斯坦面临的并不是一个传统的殖民计划。他们没有把以色列仅仅定性为英国殖民地或美国殖民地,而是将其视为也存在于世界其他地区的一种现象——掠地定居之殖民主义。有趣的是,犹太复国主义作为掠地定居之殖民主义的概念从政治和学术话语中曾经消失了二、三十年。当世界其他地区——特别是南非、澳大利亚和北美——的学者一致认为犹太复国主义是一种类似于创造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南非的欧洲人运动的现象时,它又出现了。这一观点有助于我们更好理解从19世纪末至今犹太复国主义计划在巴勒斯坦的性质,并让我们对未来有所期待。

我认为,20世纪90年代的这一特别想法,清晰地将(早年)去到北美和澳大利亚等地的欧洲掠地定居的行动与19世纪末来到巴勒斯坦的掠地定居者的行动联系在一起,清楚阐明了殖民巴勒斯坦的犹太定居者的意图以及当地巴勒斯坦人反抗的性质是抵抗殖民化。定居者遵循掠地定居之殖民运动所采用的最重要逻辑,即要在欧洲以外创建一个成功的掠地定居之殖民社会,就必须消灭该国原住民。这意味着,原住民的反抗是一场反抗灭族的斗争,而不仅仅是解放。评判哈马斯和1948年以来巴勒斯坦的其他抵抗行动时,这一点非常重要。

当年,许多来到北美、中美洲或澳大利亚的欧洲定居者本身也是难民和受迫害者。也有一些人没有那么不幸,他们只为求更好的生活和机会。但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欧洲的弃儿,希望在另一个地方创造一个欧洲,一个新的欧洲,而不是那个不要他们的欧洲。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选择的地方,早就有原住民。因此,他们的领袖和思想家,变成很重要的人,可以为占据别人土地提供宗教和文化上的理由。此外,他们还需要依靠(自己在欧洲的原居地的)帝国来开始并维持殖民计划。当初,是这些殖民者反抗自己的帝国,要求独立并最后实现了此目标;但在许多情况下,他们获得独立后又重新与那些帝国结盟。盎格鲁和犹太复国主义的关系(Angleo-Zionism)演变成盎格鲁-以色列联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可以用武力赶走你所掠夺的土地上的人民”这种想法,要放在16至18世纪的历史背景下,可能更容易理解(但不表示这合理),因为当时很多(欧洲)人都毫无保留支持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对其他非西方、非欧洲人的非人化也助长了这种想法。如果把人非人化,就更容易清除他们。犹太复国主义作为殖民者定居运动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出现在国际舞台上的时候,全世界的人们已经开始重新思考殖民者是否有权赶走原住民、消灭当地人。因此,犹太复国主义者以及后来的以色列国就需要大量努力和精力去掩盖掠地定居之殖民运动的真正目的(即消灭原住民)。

但今天在加沙,他们却在我们眼前消灭当地居民。那么,他们为什么几乎放弃了75年来掩盖消灭政策的努力呢?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了解犹太复国主义多年来在巴勒斯坦的性质转变。

在犹太复国主义 / 掠地定居之殖民主义计划的早期阶段,其领导人确实试图通过混淆视听来运行消灭政策——声称创建民主制度和消灭当地人口是可以并行的。他们强烈希望跻身于文明国家的行列,而且其领导人认为,在纳粹屠杀犹太人之后,以色列的消灭政策不会遭到文明世界的排斥。

为了混淆视听,以色列领导层曾坚称,对巴勒斯坦人的消灭行动是对巴勒斯坦人行动的“报复”或“回应”。但很快,当这一领导层想采取更实质的消灭行动时,他们放弃了“报复”这一虚假借口,不再为所作所为辩解。

在这方面,1948年种族清洗的发展方式与今天以色列人在加沙的行动之间存在着关联。在1948年,以色列领导层为自己所实施的每一次屠杀(包括臭名昭著的4月9日代尔亚辛大屠杀)辩解,说这是对巴勒斯坦人行动的回应——这些“行动”可能是向公共汽车投掷石块,也可能是袭击犹太人定居点,总之必须让国内外都觉得事出有因,是自卫。这也是以色列军队自称“以色列国防军”的原因。但作为一个掠地定居之殖民计划,它不能一直依靠“报复”。

1948年2月大灾难(Nakba)期间,犹太复国主义军队开始种族清洗。在一个月时间里,所有这些行动都说成是报复巴勒斯坦反对1947年11月联合国分治计划。1948年3月10日,犹太复国主义领导人不再谈论报复,而是取了清洗巴勒斯坦人的总体计划。从该年3月到年底,种族清洗导致巴勒斯坦一半人口被驱逐,一半村庄被摧毁,大部分城镇被去阿拉伯化。这些都是有计划、有目的的种族清洗总计划的一部分。

同样,1967年6月占领西岸和加沙地带之后,每当以色列想要从根本上改变现状或发动全面种族清洗行动之时,它都不屑于去找理由。

我们今天看到了类似的模式。起初,以色列说这些行动是对哈马斯“阿克萨清真寺行动”的报复;而现在,则是一场名为“战争之剑”的战争,目的是将加沙重新置于以色列的直接控制之下,并通过一场种族灭绝清除加沙的巴勒斯坦人。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西方政客、记者和学者会陷入与1948年同样的陷阱?他们今天怎么还能相信以色列在加沙是自卫、是对10月7日攻击做出回应的说法?

或者,他们并没有落入圈套。他们可能知道以色列只是用10月7日做借口。

无论如何,迄今为止以色列每次攻击巴勒斯坦时都有一个借口,这帮助以色列维持了豁免权,使其能够推行其犯罪政策,而不必担心国际社会做出任何有意义的反应。借口有助于突出以色列作为民主和西方世界一部分的形象,从而不会受到任何谴责和制裁。整个自卫和报复的论述,对于以色列享有来自北半球国家政府的豁免权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正如1948年一样,今天,以色列在行动继续进行时放弃了这一借口。此时其最大的支持者也难以赞同其政策。破坏的规模、在加沙的大规模屠杀、种族灭绝,都让以色列人发现,就连让国内民众相信其所做的是自卫或反击都越来越难。因此,今后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难以接受以色列的解释。

大多数人想要知道的,显然是事件背景而不是借口。从历史和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10月7日显然被用作完成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在1948年未尽之功的借口。

在那一年,犹太复国主义 / 掠地定居之运动利用一系列特殊的历史环境,驱逐了巴勒斯坦一半的人口,我在《巴勒斯坦的种族清洗》一书中对此有详细论述。如前所述,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摧毁了一半的巴勒斯坦村庄,拆毁了大部分巴勒斯坦城镇,但仍有一半巴勒斯坦人留了下来。在巴勒斯坦边界外成为难民的巴勒斯坦人也继续抵抗。因此,掠地定居并消灭当地人的殖民理想没有实现。从1948年到今天,以色列都在逐步使用其所有力量继续消灭当地人。

消灭原住民计划,从始至终都不仅仅是占领、屠杀或驱逐的军事行动。消灭需要有正当理由或成为一种惯性,而做到这一点的方法就是不断将那些你打算消灭的人非人化。没有非人化处理,就无法大规模屠杀或种族灭绝。这种把巴勒斯坦人变成非人的讲法,或明或暗地通过教育系统、军队的社会教化系统、媒体和政治言论等等,灌输给以色列犹太人。如果要完成消灭,就必须一直这样灌输。

因此,我们正在目睹一场特别残酷的新尝试以求灭族。然而,巴勒斯坦并非毫无希望。事实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对加沙的非人道破坏,暴露了犹太复国主义 / 掠地定居之殖民计划的失败。这听起来可能很荒谬,因为我描述的抵抗运动——巴勒斯坦解放运动—的规模很小,它对抗的是一个拥有军事机器和意识形态基础设施的强大国家,而这个国家的唯一目标就是消灭巴勒斯坦人民。这个解放运动背后没有强大的联盟,而它所对抗的国家背后从美国到跨国公司、军事工业、安全公司、主流媒体和主流学术界的联盟。我们正在谈论的事情听起来几乎是无望和令人沮丧的,因为从犹太复国主义早期阶段开始直到今天,以色列的灭族政策都拥有国际豁免权。以色列企图将消灭政策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在短时间内更集中地杀害成千上万的人,这是他们以前从未敢做的事。

那么,这怎么可能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呢?首先,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向更遥远的未来就会发现,这种必须维持对巴勒斯坦人非人化以证明消灭是合理的政治实体,有着非常不稳固的基础。

这一结构性弱点在10月7日之前就已经显现出来。事实上,没有了灭族计划,能将以色列犹太民族团结在一起的因素少之又少。

如果撇开了与巴勒斯坦人战斗并消灭他们,那么以色列人就会剩下两个交战的犹太阵营——我们在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的街道上看到了这两个阵营互相打斗,一直持续到2023年10月6日。祖先大多来自欧洲的世俗犹太人认为可以创建一个民主的多元化国家,同时维持占领巴勒斯坦土地和对以色列境内巴勒斯坦人实施种族隔离;在约旦河西岸的犹太人定居点,则发展一种新的救世主式的犹太复国主义,我称之为“犹太国”(the state of Judea)。它突然出现,认为现在有办法创建一种无需民主的犹太复国主义神权国家,并认为这是未来犹太国家的唯一愿景。上述两大阵营都举行了针锋相对的大规模示威。

这两种愿景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除了一点之外:二者都不关心巴勒斯坦人,都认为以色列的生访问决于继续对巴勒斯坦人采取消灭政策。但这点维系不了团结,早晚出现内部瓦解和内爆。因为在21世纪,种族灭绝来营做共同归属感,无法维系国家和社会。这对某些人肯定行得通,但不可能对所有人都行得通。

在10月7日之前,我们已经看到了这方面的迹象——那些以色列人如果有双重国籍,或职业和经济上较好有能力,因而在世界其他地方拥有机会,他们都会认真考虑将钱和自身迁出以色列。留给我们的将是一个经济薄弱的社会,一个由救世主犹太复国主义、种族主义和针对巴勒斯坦人的消灭性政策融合而成的社会。是的,力量的平衡一开始会在消灭者一边,而不是受害者一边,但力量的平衡不仅仅是地方性的,也是国际性的。消灭政策的压迫性越强(虽然很糟糕,但这是事实),就越难以伪装成“回应”或“报复”,就越显露出残酷的种族灭绝政策。因此,以色列很难在未来继续享有今天的豁免权。

因此,我真的认为,在这个至暗时刻——对巴勒斯坦人的消灭已经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是前所未有的。就以色列所使用的话语以及消灭政策的强度和目的而言,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时期,是针对巴勒斯坦人的残暴行为的一个新阶段。即使与1948年那场难以想像的大灾难相比,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以及未来几个月将要看到的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灾难。在我看来,我们正处于一个两年期的头三个月,在这个两年期内我们将看到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施加最严重的恐怖。

但即使在这个黑暗的时刻,我们也应该明白,掠地定居之殖民计划一旦瓦解,以色列总会使用最恶劣的手段来试图挽救他们的计划。南非和南越都发生过这种情况。我这样说并非一厢情愿,也不是一个政治活动家的说辞,而是作为一名研究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问题的学者,带着学术自信来说的。基于冷静的专业审视,我要说的是,我们正在目睹犹太复国主义计划的终结,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一历史计划已经终结,而且是暴力终结——此类计划通常会以暴力方式崩溃。因此对于受害者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刻。而受害者不只是巴勒斯坦人,因为犹太人也是犹太复国主义的受害者。崩溃的过程不仅仅是希望的时刻,也是黑暗之后的黎明,是隧道尽头的曙光。

然而,这样的坍塌会出现真空。真空会突然出现;它就像一堵墙,慢慢地被裂缝侵蚀,然后在一瞬间倒塌。我们必须为这种坍塌做好准备,为一个国家的消失,为掠地定居之殖民计划的瓦解,都做好准备。我们看到了阿拉伯世界发生过的情况,当时空乱一场,没有任何建设性的替代计划来填补;在这种情况下,混乱持续下去。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无论谁在考虑犹太复国主义国家的替代方案,都不应该在欧洲或西方其他地方寻找可以取代正在崩溃的犹太复国主义国家的模式。因为有更好的模式,这些模式是当地的,是马什拉克(东地中海)和整个阿拉伯世界、最近和更遥远的过去遗留下来的。漫长的奥斯曼帝国时期就有这样的模式和遗产,有助于我们借鉴过去,展望未来。

这些模式可以说明我们创建一个非常不同的社会——既尊重集体身份,也尊重个人权利,是一种从零开始创建的新型模式,从世界许多地方(包括阿拉伯世界和非洲)的非殖民化错误中吸取经验教训。我希望这将创建一个不同的政治实体,对整个阿拉伯世界产生巨大而积极的影响。

(小标题及重点标注,是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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